第99章 月亮与六便士
冷,刺骨的冷,无边无际的冷。 苏穆煜艰难睁开眼时,只觉睫毛上起了一层冰花。眼皮抖动时,霜末簌簌往下掉。身体已没什么知觉了,他趴在一块浮木上,周遭依然是无垠汪洋。天是黑的,连同海水也是。 不知何时天降小雪,细细碎碎的雪末子在海面上连天接海,织起一片冰丝帷幕。 气候反常,海水无比寒冷。 苏穆煜动动手臂,僵硬的。连鸣趴在他对面的浮木上,依然昏迷。 “……连……连鸣……” 微弱的呼唤在风中飘散,波涛涌动,唰唰的水声将其掩盖。苏穆煜有些忐忑,他蓦地想起有谁曾提醒过他,失血过多时不要睡过去,冰天雪地时不要睡过去,有时候,睡着睡着……人就没了。 苏穆煜慌乱,他不顾手臂麻木,于浮板撑起上半身。他好不容易触碰到连鸣的脸,无丝毫温度。 “连鸣!连鸣!你别睡!醒醒!不准睡!” 嗓子干疼,海水冻得他关节极痛,那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似千万根针在刺。 连鸣趴在浮板上,海水不断拍打,湿漉漉、冰凉凉的水体漫入他的头发。脸色白到近乎透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 苏穆煜挣破嗓子也要叫醒他,霎时间喉咙里弥漫着腥甜之味。 “连鸣!…….鸣哥!” 无人回应。 苏穆煜伸手挨着他的脸,迟迟不敢试探连鸣的鼻息。他咬住下唇,一股温热的液体烫了脸颊。但很快,这唯一的温度也消散在冷风中。 不会的。 绝不会这样的。 他做任务从没失败过! 周遭大雪拼命下,没有人回应他,唯独深深海水同他共存。 苏穆煜泛起一阵绝望,不适时地想若连鸣从没遇见自己,是否不会卷入无妄之灾。 如果两人的生命线不曾纠葛交织,是否今日之事便可避免。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意识到—— 他们根本不该相遇,不该在一起。 是否能还连鸣一个无痛无灾亦无他的人生。 连鸣的出现,是一滴鸽子血。那血红搁久了,便变得有些褐。 苏穆煜用指尖缓缓在连鸣脸上滑动,不知是他的手更冷一点,还是连鸣的脸更冷一点。 反正,只有冷。普天之大,唯有冷意森森。 苏穆煜轻念歌词,念起港澳行,他们俩在出租屋里跳舞的那首《鸽子歌》。 “人们发誓说,那鸽子必定是他的魂魄,他仍然在等待他。” “我的鸽子,永远不会知道,爱情是什么。” “他如何歌唱,他如何叹息,他如何歌唱,他死于致命的激情。” 苏穆煜不知自己为何要念这首歌,两人一起听过那么多首曲子,只有《鸽子歌》他记忆深切。连鸣说这首歌是在写他,苏穆煜却认为这首歌是在写自己。 他们各执己见,又同时喜爱这首词。 苏穆煜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此时想起这首歌,他总得说点什么,念点什么,才不至害怕。 大海太辽阔,黑夜漫长而寂静,刺眼的雪白在海天之间飘动。 苏穆煜快要撑不住了。他放弃继续叫醒连鸣。 其实一同睡去也好,如那上百个夜里,相拥着一同睡去。 如今也只剩这一次机会了。 原本回去之后,他便要亲手撕裂属于自己的时空,回到拍卖会当天。 然后纠正他们错误的相遇,从此形同陌路。 本该是这样子,不能一错再错了—— 苏穆煜合上眼帘前,遽然一阵刺眼的灯光照射在他们头顶。方圆百米内的海域被映得闪闪发光,如同梦境。 苏穆煜僵硬抬头,头顶有数架直升机盘旋,有人拉着软梯从天而降,如同神祗。 他微眯眼,强烈的灯光刺得眼泪不受控制。来人向他伸出手,他却无法动弹。很快,对方也跳入海里,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是展世一。 苏穆煜猛地惊醒那般,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连鸣:“……世、世一……救他……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救他!救他!” 那一刻,眼泪终是下来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慌张,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隐忍疼痛,一瞬间分崩离析。 他怕了,他承认他真的怕。 连鸣缠着他时,他不知道。 连鸣抱着他时,他不知道。 连鸣爱着他,深切地、鲜活地亲吻他时,他不知道。 等连鸣不再回应,冰凉凉地趴在那里,不再笑着跟他说一句话时 ——他才知道。 哪怕从此不认识也好,形同陌路也罢。他要的,始终是一个鲜衣怒马的连鸣。 ——阿煜,普通人是无法承受撕裂时空的痛苦的。你不要把他卷入。 ——阿煜,你好好想想,为什么每次跨时空,连鸣都没事。 ——他是真的没事吗。 苏穆煜放声哀嚎起来,甚至要盖过直升机嘈杂的轰鸣。他死死抓住展世一的前襟,如抓住了这世上最大的砝码。 “我求你了,救救他。我求求你了……” 展世一按着苏穆煜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大手一下下抚摸他的背,轻声道:“没事的,阿煜……他会没事的。” 此后,苏穆煜似在一个虚幻世界里。有人拉着他上了软梯,听到展世一在安排人救援连鸣。 苏穆煜坐在机舱内,展世一用毛毯将他裹住,把热水递给他。没多久,其他人将连鸣背上来,放在垫子上。 连鸣的嘴唇乌青,双眼紧闭,发丝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纹丝不动,胸膛看不到起伏。 苏穆煜死死盯着他,最终叹口气。他喝了口热水,口腔内变得温热。苏穆煜跪在连鸣身旁,缓缓埋下头。他用舌尖轻轻勾勒连鸣的唇,再一点点探入。 展世一撇开头那一刻,苏穆煜的眼泪碎在连鸣额头上。良久,这冰冷咸湿的吻才结束。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苏穆煜没头没尾问一句,把毛毯盖在连鸣身上。他捧起连鸣的手,不断揉搓。下意识,轻抚过脉搏。 没有任何跳动。 展世一头靠着舷窗,眼神游离在外边广袤的世界中。 “连鸣不会出事。” “如果他不认识我,就不会有这一天。”苏穆煜将脸颊轻挨在连鸣的手背上,“我不执意带他进入时空,也不会失去记忆。” 这一切从开头便是错的。 是他没有听进良言。 直升机在空中颠簸,水杯剧烈摇晃起来。 展世一伸手去扶:“我说了,连鸣不会有事。” 苏穆煜慢慢直起脊梁,他回过头来,定定看着展世一。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阿煜眼神如炬,展世一遽然僵在那里。 杯子倾倒,哐当一声。 展世一拾起水杯,说:“嗯,我们认识。” 很早很早之前,曾有一位陌生男人找上他。愿以十年作抵押,换作重新认识苏穆煜的机会。 他也告诫过此人,大梦中的爱,是会被遗忘的。 苏穆煜会一次次遗忘,一次次告别前尘往事。 那男人说,无妨。 无论多少个十年,无论再重来多少次,他还是要爱他。 所以他愿意。 展世一与他,在加勒比海中相识。那男人的七魂六魄动荡在天地间,时空大乱。 他费力收回六魂六魄,终将最后一魂抵押给夜叉。十年之后,男人寻回一魂时,有权利选择结束或继续。 彼时,展世一抱着昏迷的苏穆煜,不忍心劝他放弃。 到底是存了私心。 他也想有个人,能终身伴在阿煜身边。 他们之间总有一个,应当得到幸福。 展世一给他一条生路:如果十年后阿煜选择留你在身边,这条命,你拿回去。若阿煜选择重回当初忘记你,这条命,看天意。 但谁也不能给苏穆煜透露半点风声。 这是他们之间的协约,一场前途未卜的赌注。 苏穆煜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展世一避而不答:“你好好休息。” “我在问你话!”苏穆煜猛然揪住他的衣领,“我他妈在问你话!你们怎么会认识!” “阿煜,你好好休……” “你明知道任务危险,明知道他不该参与!你们既然认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他?!” 苏穆煜嗓音沙哑,似被烈火灼烧。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展世一低头看他发顶,轻声叹气。他也阻止过,但劝说无用。 为之奈何。 “阿煜……连鸣不会有事。” 展世一翻来覆去只能念叨这句话来宽慰他。 “你怎么知道。”苏穆煜眼底通红,眼泪早就干了。“他已经没了呼吸,你知不知道。” 他终于面对现实,终于把自己从自我麻痹中撕裂出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连鸣不会再拥抱他。 展世一捏住苏穆煜的手腕,轻而坚定道:“他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 “他……不会有事。” “你究竟怎么知道?!” “……不会有事的。” “你告诉我啊!你怎么知道?!”苏穆煜歇斯底里,平日里总给人留三分退路的他,第一次失常,第一次硬要刨根问底。 他要红刀子,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展世一沉默,久久,叹息。 他悲悯地看着苏穆煜,眼里尽是揉不开的疼惜。 他到底要怎么说,怎么才能开口 连鸣在十年前就做出选择,六便士满地,而他只要月亮。他从深渊里抬头,追逐最后那点儿微弱的光。 ——连鸣,是早就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