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月亮与六便士
孟远给连鸣送信,用的还是展世一专属信纸,其含义不言而喻。 连鸣摸不透展世一想干什么,从欧洲回来后,别说苏穆煜,包括他对展世一都起了戒备之心。 偏偏连鸣找上门,对方也保持缄默,闭口不谈此事。 连鸣快失去耐心。 趁出差,瞒着苏穆煜去一次总部。检测报告出来,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六魂六魄呈分散预兆,还剩一魂没有回归。 那一魂在加勒比幽蓝的深海之下,必须得拿回来。 苏穆煜的下一个任务是在加勒比海,连鸣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他不会阻止,甚至还得做背后那个顺水推舟的人。 这次任务不如说是连鸣一手安排。 孟远来信,希望连鸣能劝说苏穆煜放弃安抚师一职,早日引退。但他有自己的考量,连鸣很清楚这份工作在苏穆煜心里代表什么。 现在除开阿煜,连鸣、孟远、展世一三人从某个角度来说,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互相清楚底细,又绝对保密。 而三人之间也充斥着不安与疑惑,情况混乱。 连鸣想想,最终拿出手机给孟远打过去。彼时,孟远将将从苏宅内出来。 他撤下笑意,眉梢都是冷的。看见来电显示,犹豫两秒,接通。 “连少。” 连鸣考虑该如何开头:“孟二爷。” “繁文缛节就免了,说正事。”好在孟远懒得周旋,似刚与苏穆煜的对决,耗光了他所有耐心。“给你的信应该看了,考虑得怎么样。” 连鸣沉默几秒,说:“如果阿煜现在不退下来,会如何。” “他会如何,连少你不是最清楚?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孟远冷笑,“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是打算痛这一阵子,还是痛一辈子,我没权利干涉你。但是连少,别再犯错了。你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这点不算什么,”连鸣道,“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这么下去他迟早会知道,”孟远打断他,“加勒比海你同他一起去,这次任务结束,就让一切回归正轨。” 连鸣继续沉默,半分钟后,孟远先挂断电话。 答案已得到,多说无益。 在苏穆煜回西汉的空档期里,连鸣上门找展世一,然后遇见了正在他家养伤的孟远。看样子两人不太对付,孟二爷始终冷着脸,好似有仇。 展世一坐在孟远旁边,一边让连鸣自便,一边给孟远上药。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仗着有我一魂在身边,就敢做事出格。不是所有的案件都好处理,要是这次再险恶一点,你以为你能回来?” 连鸣头回见展世一既抱怨又关心的样子,似冰山从顶端开始融化,汩汩溪水顺缝隙往下淌。他不由得多看孟远几眼,后者目不斜视,冷冷地盯着墙上油画。 展世一抬头看去,说:“你喜欢就带走。” 孟远偏过头:“我不喜欢。” “不喜欢也罢,我跟你说的事,记住了?” 展世一给他包扎好,两人对上眼。 孟远有些不自在。这人本生俊俏,眼睛晶亮,嘴唇水润泛红,偏还要做高岭之花。 他躲开展世一的视线:“一定要我那样说?就不能换个说辞。” “换个说法很容易被看透,你不比他聪明多少,他不傻。” 展世一收好药箱,转身给连鸣斟茶。 孟远说:“不行,我说不出口。” 展世一失去耐心,绷着一张更冷的脸:“二爷,你没有任何选择,这是你的职责。当初我问你是否想好了,是你做了承诺,满口答应。如今想反悔?” “我没有!”孟远唰地站起身,“是,是我当时主动要求接任。是我鬼迷心窍,反正跟你没关系!” 展世一欲伸手拉他,又碍着连鸣在场没动。孟远看得很清楚,心里又怒又伤。他转身上楼,自嘲道:“反正在你那里,我算得什么东西。” 连鸣自始至终没出声,直到孟远走进卧室,展世一才有些身心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不好意思,看笑话了。” 连鸣倒无所谓,有意无意打听:“所以你们算是好上了?” “不是那回事,”展世一抿唇,最终否定,“说你的事,执意要去加勒比海?” “我肯定要去,迟早有那么一天。拿回一魂,然后结束这一切。” 连鸣说。 “那你如何给阿煜解释,等他知道事情真相,你又怎么办。” “清洗日快来了,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让他知道,然后再做打算。” 展世一递过烟,说:“穆煜如果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便不会与你在一起。有关他记忆缺失,本就是因为在任期间动了情,这是反噬。而如此下去,于你也不利。迟早有一天他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会比他痛苦千百倍。” “我知道,”连鸣说,“这些我们不都知道吗,可我还是要如此选择。” “就算一次次把我忘记,我也不会有任何放弃的念头。展世一,当初他走进我视野中,我就再也没有打算放开他。” 展世一不说话,他其实不太明白,这所谓七情六欲为何如此令人着迷。好感、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仅仅停留于肤浅的喜欢,苏穆煜不会受任何反噬。 当他一脚踏入急湍的爱河里,同世间千千万万俗人,便无任何不同。 他料到一切苦难的发生,却没料到连鸣会来。 苏穆煜人生路唯一的“出轨”,便是连鸣与他相识的那一天。 而后,所有都失控。 连鸣放不下,揪住任何一点希望的尾巴。他们明知如此下去,苏穆煜会一次次做出相同的选择。但连鸣偏偏要耗着,陪着,拧巴着。 “总会有不一样的,”连鸣说,“只要他主动放弃那枚扳指,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展世一瞧着他,有些同情,最后只道:“阿煜的责任感比谁都重,好自为之。” “嗯,”连鸣喝口茶,“不管如何,孟远都是下任安抚师。阿煜只要及时退下来,不会出岔子。” “你的那一魂坚持不了多久,这是最后一次。事不过三。” 展世一提醒他。 连鸣离开前,忍不住回头多说一句:“你说我的时候,也好好看住自己。你和孟远……” 展世一坚定道:“不会。” “……但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以前连鸣是不屑的,如今也不屑。 但他这样做了。 所以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连鸣出差未归,苏穆煜没闲着。公义阁内灯火通明,地上摊着成堆古籍。他在不停翻找,欲从历代安抚师的记载里寻得有关记忆的线索。 这公义阁不算苏穆煜的私人之物,严格来说存因成谜。好似很多年前便一直在这儿了,安抚师祖先能追溯到百年前。 史册内叹息一声:“阿煜,别找了。” “我不信,”苏穆煜哗哗翻着书页,“百年来不可能只有我一人出现这个问题,记忆消失。不是记忆力的问题,在没有任何灾祸的情况下,记忆直接从我脑中消失。我要能忍住不查,我就不是苏老板。” 那声音道:“阿煜,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为什么?”苏穆煜敏感回头,“你知道些什么?” “我很早提醒过你,身在其位,便不要与‘凡人’过多接触。结果如何?” 苏穆煜嗤笑:“老头儿,你该不会说这是连鸣惹的祸?你要拆散我们,能不能换个高级点的说法。比如预测我要失忆,他要去世,能不能有新意?” “……胡闹。” 苍老年迈的声音无奈责怪。 情之一字,为之奈何? 永远无法叫醒沉迷其中的人。 苏穆煜摆摆手,继续扎进书海中。他不相信自己是个例,漫漫历史岁月中,曾有多少人的经历是如此相似。 他不信。 史册内的声音也不再劝说,不怕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也不怕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怕就怕他撞了,见了,还是要一意孤行,任身后鲜血渗透脚印子,一路走来一路发誓永不回头。 沙漏之内,细沙迅速溜走。公义阁的光景与外边对调,时间转了一天。 直到旭日初升时,房间里“啪”的一声。接着,似何重物撞上书架,层层书籍稀里哗啦掉下来,细细尘埃在破晓的光芒中闪烁。 苏穆煜撑着书架,厚重的书本次第咂在他背上,却感觉不到疼。片刻,他慢慢蹲下,从杂乱的书籍中找出最为破败那一本。 苏穆煜深吸几口气,轻轻展开书页。他把将才看过的字行,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一次次确认,一次次心寒。 苏穆煜修长的手指还放在页面上,他咽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 “这……就是你不主动告诉我的原因?” 史册叹息道:“你既执意要找,那比起我讲给你听,或许你更愿意相信亲眼所见。” 苏穆煜用力扯起嘴角,发现笑不出来。尽管找到答案,他依然没有丝毫轻松。 苏穆煜埋下头,坐在书架下,用力将自己环抱。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依然无法控制住喉咙的颤抖。 “可是,能怎么办呢。” 苏穆煜轻声问。 “我没有办法啊……” “……我真的爱他。” 这次,再无任何声音回应他。而他面前那本书,黄纸黑字,冷漠地书写着前尘血泪。 苏穆煜的遭遇,无独有偶。 ——一百年前,某位张姓安抚师,在任期间与少时青梅相爱。然,一年后记忆缺失。两年后,任务频频出错。四年,忘却妻室。五年后,魂断时空。 留一妻一子。待子及冠,妻因无法忘怀前尘,悲痛欲绝共赴黄泉。 此后,在任期间,再无安抚师与人相恋。 恐危及任务,时空大乱,均以此为戒。 后世者,无一不从。 情人相爱,本是顶好的事。若独留一人在这世间徘徊,又未免太过残忍。 如何解决? 答案其实很简单。 苏穆煜站起身,他轻轻转着手上扳指,笑了笑:“如果一切回到原点,可以重新选择不就好了么。” 如果,当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