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万里江山
“将军,借住一宿与借我一宿,可有千差万别。这话乱说不得。” 苏穆煜瞧着景桓郁郁寡欢,想必是进宫封赏出了什么岔子。 “皇上不高兴?” 景桓听清二字,浑身一震。他骤然抿紧双唇,又倏地松了拳头。景桓仍着深黑官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又格外稳重。浓黑更显肃杀,压住了二十有二的青春蓬勃。 “并非。” 苏穆煜关上窗,摸不准景桓是个什么意思。他复走回桌前,道:“这用膳的时辰已到,将军不在宫中同百官庆贺,独自回府亦不设宴。实不相瞒,在下肚子正唱空城计,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景桓行兵打仗几年,自有一套带兵用兵之法,却是头一回听说“空城计”。 他竟一时偏了思绪,认真问道:“何为空城计?” 苏穆煜这才想起,三国闹腾那会儿,这少年战神早已入土成灰,魂转鬼道了。 他用指尖摸摸鼻头,看来景桓今夜是打定主意要留下。苏穆煜拉开椅子,拍拍身边的座儿:“来,苏师与你慢慢讲。” 在此之前,苏穆煜把话展开了讲:“我的肚子有些饿,将军能否吩咐下人弄些米粥来。胃口不太好,不惯辛辣。若将军愿小酌几杯,适当准备些下酒菜也并无不可。” 景桓这才知道苏穆煜还未用膳,当即面露愠色:“这奴才怎么伺候的?” “哎,”苏穆煜赶紧辩解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寻思琢磨事情,把他们赶走。没有我的召唤不得入内,想必是听进去了。” 其实到底是听进了苏穆煜的话,还是把他给忘了,苏穆煜懒得计较。他这冥思苦想半日,理出点些许头绪,早令他不知滋味。 景桓的到来,才唤回一点饥饿感。 景桓叫来下人,吩咐厨房苏穆煜钦点的几个菜。想想,又让人拿来一坛酒。菜上桌,摆好。苏穆煜不跟他客气,食指大动。 景桓早在宫内吃过一茬,回来时身上的酒味儿也消得差不多。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想起将将在宫内听懂的淫.秽之声,心底密密匝匝的痛感再次袭来。 “这空城计,意指虚虚实实,兵无常势。”苏穆煜咽下一口粥,认真与景桓解释,“虚而示虚的疑兵之计,是一种疑中生疑的心理战,多用于己弱而敌强的情况。此计需慎用,若不够了解对方的为人、性情,必不敢用。若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不够深入,亦不敢使用。此为奇策,多用于命悬一线之时。” 景桓身为武士,头上顶着将军之衔,对兵法带着天生的热忱。他暂时忘掉不快,追问道:“此计妙哉!可曾有人使用,为何如此精彩的策略我未曾听说?” “这招留名史册时,将军早已……”苏穆煜话未参透,景桓本是明白人,一听便懂。 将军不甚在意生死,这都是天命:“那何人用此妙招?” 苏穆煜便与他三言两语讲述了诸葛亮与司马懿之事,景桓听罢,心生敬畏,直道诸葛亮定能流芳千古。 苏穆煜点头道:“确实后世对他评价颇高,亦受诸多皇帝的称赞。不过这空城计,原本并不是诸葛亮所为。真正的历史中,孔明是并无此事的。” 景桓大惑:“那为何会流传民间?” “空城计不过是笔者在书中捏造的一场精彩对峙,流传民间是因为此演义小说名声大噪罢。” “小说?” “一种文体,恰比大汉的汉赋,形式不同罢了。” 景桓听得似懂非懂,推杯换盏间,思绪再次转了回来:“也没什么错,后世如何看待前人。不都是史官一笔的事,或坊间传闻。” “将军,”苏穆煜唤他一声,“你曾问我后世对皇上的看法,为何不曾问你自己?” 景桓喝口酒,道:“无妨。” 到底是真无所谓,还是故作镇静,亦有他清楚罢。 苏穆煜明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多嘴。景桓同他讲,他就听着。不讲,两人坐着也无事。挑灯夜聊之事,还是在个你情我愿。 屋内一时静谧,如琴弦刷动的雨声渐小。隔着房门,遥遥能听到隔了两条街、微弱的孩童嬉戏声。隔着条条长街,荣安繁华的长安城,直达宫门、飞掠过层层红墙,景桓似再次听到了不堪入耳的呻.吟与快活。 他快要嫉妒到发狂。 圣上招他入宫时,明知是一场君臣皆欢的接风宴,是一次加官进爵的封赏会。是他自个儿逾越了,才讨得最后的不愉快。 景桓回府后,按捺下心中的愤怒与嫉羡,也曾后悔若没有踏入那座行宫。他是否可以继续这般下去,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 可是不行,他回来,就是想问清楚的。 景桓将军手握重权,春风得意,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出入宫廷,除后宫,大都是较随意的。所以当下人阻止,他一意孤行时,果不其然在门外听到了赛似活神仙的淫.叫.声。 那是谁的?听起来像李延年,又不似。 或许是其他男人。不是女子。 景桓蓦地攥紧拳头,他额角青筋直冒。一双眼黑沉沉,身后酡红的金霞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太监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通报。” 景桓道,神色冰冷,无任何情绪。 太监自是不敢,他道:“皇上吩咐一律不得……” “通报。” 景桓看着他,大有再此废话,他便只身推门的意思。 太监惹不得活阎王,又不敢打扰真天子。只得用行将就木般的音量,在门口通报:“皇上——骠骑将军冠军侯求见——” “大点声。”景桓道。 “小的、小的不……”敢字还未说出口,景桓已宝剑出鞘一半,寒光肆意,吓得小太监差点跪下。 惊叫声泼出喉咙:“皇、皇上!大将军求见!” 屋内传来一声闷响,许是什么撞了床柱。细碎的呻.吟低了一阵,又忽地高亢起来。 大有愈演愈烈、不停不休之势。 太监拿余光瞄着景桓,这可不是小的不通报,您瞧,说了也没用呀! 大将军身后披着晚霞,将才在宴会上倾倒入胃的酒液沸腾起来。他四肢百骸具麻,耳边嗡嗡一片。不知过多久,大抵半柱香的时间。屋内令人心浮气躁的声音才渐渐褪去。 这时,天公洒下了雨。 皇上出来时,景桓后退几步。他主动下台阶,单膝下跪,抱拳,低头,沉声道:“臣知罪。” 武帝念其孩子心性,这些年屡建战功,估摸是养出了一点骄横来。他抬手示意他起来:“何罪之有?” “臣擅自扰了皇上,请恕罪。” 这话说得并无认罪之心。 武帝倒有些想发笑了,贵为万人之上者,不怒亦有威严。眼底含笑,宛若两把炭火。平白烧了景桓那颗动荡的心。 “起来,别跪着。为何不去今日的接风宴,反倒跑朕这里来。莫是不合心意?” “并非,”景桓跪在雨中,冰凉的水珠濡湿了朝服。一边安抚狂躁的血液,一边熨平五脏六腑。“皇上,臣有一事相问。” 武帝见其神色不对,跪在雨中面色沉静。看起有些陌生,不如出征漠北前那般发扬蹈厉。 “朕不胜酒力,先行离开接风宴,爱卿这是不高兴了?” 景桓依然垂首道:“非也。” “那有何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武帝已有些烦闷,若在这儿跪着的不是景桓,他早勃然大怒。 换做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景桓这待遇。或许也不一定,这大将军头衔不止他一个,立了赫赫战功的,不也还有个卫青么。 景桓闭上眼,忽地站起身来。他再睁眼时,雨珠顺着睫毛砸落而下。 沉甸甸,冰凉凉。 胸腔中有股无名火,眼前这人九五至尊,是那般耀眼,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占有。那门中素未谋面之人,未曾给这大汉做出任何功绩者,怎配得到圣上宠幸。怎配。 景桓痴痴看着武帝,愈看愈沉迷。武帝的心下坠,他缓缓看一眼景桓,大抵有了预料。 武帝叫他到跟前来,再抬手挥退所有人。下人鱼贯而出,顷刻,殿门只留武帝与景桓二人。 雨势渐大,冲刷琉璃瓦。宫灯下,一地水滩映得如金黄镜面,闪闪发光。 而那镜面之中,是两张神色迥异的脸。一人无情且冰冷,一人压抑且痛苦。 “桓儿,”武帝忽然出声叫道,“是否该许配妻室,延续香火了?” 景桓大震,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张张嘴,喉间堵着一团浓稠的血块般。他瞪着眼,哪还有什么将军威仪,此时也不过是个不愿相信亲耳所闻的孩子。 这话,他许多次讲过,却从没这般认真。 武帝继续道:“看上哪家千金,若是良缘,你开口,朕便下诏。” “……皇上可知,臣要的不是这个。”景桓深吸一口气,缓缓往后退两步。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来看这人的面貌。 可雨太大,眼前又起了一层蒙蒙热雾。 反倒怎么也看不清了。 “那何为爱卿所想?说出来朕听听。” 这语意,却分明是告诫他,认真思量。 景桓攒了千年的勇气,一朝竟溃散如此。宛如沙场之上兵败如山倒,他到底不是这人的对手。 景桓提起一口气,他轻声道:“皇上,臣只有一个疑惑……” 景桓想起自己年纪尚轻,便位极人臣。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那人把他捧上来,除去不知有几分的欣赏,却是真心实意要拿他来牵制卫家。 如今朝内卫氏权倾朝野,支属五侯,贵震天下。皇上他真的能放心养虎,不妨日后功高震主?不可能的,所以得有一个挡箭牌。 景桓就是现成的。 党羽之间沆瀣一气,武帝必须得有个人,可以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真爱才,大抵还是爱的。可背后的算计有几分,景桓自己也清楚。 他是一颗棋子,是臣子,更是在鲜血浸泡的骨肉中,有那么点倾慕之爱。 所以他愿意。做一把剑,指哪儿杀哪儿的兵器也罢,横竖不过他乐意。 但是,抛开这些,他们之间曾有的暧昧不明,曾有的心有灵犀,仅仅也只是君臣之礼? 那人会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 景桓的官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巴坠落。他吞一口唾沫,似天边惊雷之声:“皇上,可曾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爱呢……” 武帝皱起眉,龙颜艴然不悦:“放肆!这可是君臣之间该说的话?!” “如何不能?!”景桓急道,他抬头直直看进武帝眼底。 纵容他射杀李敢也好,让他树大招风也好,令他有赫赫战功,再百加宠爱,用来牵制多方势力也罢。只要自己还能被利用,景桓便无任何怨言。 哪怕最后郁郁寡欢而死,他也不曾后悔。 他只后悔当初没有问那一句。 “皇上……当真心悦过臣……?” 景桓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伤口正袒露在泼墨黑夜之下,撕开了血肉给这位至尊者嘲弄。 武帝看着他,这个被他夸赞为“张中国之左掖,扬华夏之威武”的大将军,到底是养出了别样的心思。 可惜了。 景桓站在雨中,静静等着。愈是时间漫长,愈不敢呼吸。天上浓云翻滚,令人怀疑是否江河之水倒灌而上。 武帝最终叹息一声,道:“不曾。” 景桓苦笑,愣是要问个真切:“一点,一丁点,哪怕一瞬,也不曾?” 你当真没有爱过我吗。 饶是我卑微到将爱换为心悦,也不曾有一刻的眷恋? 武帝道:“不曾。” 景桓讲不清那几弹指间,自己的心绪如何。他如身坠九尺寒天,浑身没了知觉。耳边炸开轰隆之声,盖过了大雨滂沱。 他努力稳住身姿,不过几步远,那人与自己之间,已是千重鸿沟。 可望而不可及。 他甚至开始悔恨,徘徊千年而不得轮回,讨一个说法,又是为哪般。 二者没了下文,武帝眉间再次浮起不耐之意。 景桓忽地潇洒抱拳,鞠一躬,高声道:“臣——告退!” 武帝未阻止,景桓亦不曾停留。任他高大伟岸的背影在雨夜中远去,武帝长叹一声,片刻后,低头捂了捂胸口。 待景桓出宫之时,接风宴未罢,他却提早离席,如此骄横目中无人,准又落人口舌。 可如今亦无所谓。 景桓端坐马车内,终于察觉面颊之上淌着另一种温热液体。 与冰凉的雨水相比,泾渭分明。 问到了又如何,这世间所有问题,定要争个白刀子入红刀子出,伤人又伤己。 可也到底是死了心。 真好。 “所以……你的夙愿仅仅是这个罢了?” “就这么个问题,值得你于人间鬼道徘徊数千年?” 苏穆煜放下筷子,面色不悦地盯着景桓。这事儿虽不至于说荒谬,但也有那么些幼稚的意思在里面了。 景桓道:“值得。” 世间所有的爱与恨,大抵不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提“空城计” ①历史上,真正使用空城计的人,是曹操。(曹阿瞒是个迷人的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