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国殇
永贞元年八月乙巳日,唐宪宗李纯登基。 登基之时,潘镇割据嚣张跋扈,外族势力如恶狼猛虎。内忧外患之下,社会动荡。然,新帝壮志凌云,襟袍欲开。复大唐之威,迫在眉睫。 元和元年,新政推行,中央军队马槊横刀,直指夏州,平定割据之乱如破竹之势。 自此,削潘战争在九州大地上燃起熊熊烈火。 元和十二年,李愬任随唐邓三洲节度使,长矛刺向割据淮西。势必大败吴元济,平定潘镇变军。 兵戈铁马厮杀之下,千古铸剑圣地之上,有着一群匠人,他们醉心火与铁的锤炼。他们只为宝剑配英雄,名品擎天宇,一洗北郡万马空*。 —— 冷,然后是黑暗。 不似冬来酷寒之冷,也不似深秋萧瑟之冷,这是乍暖还寒,犹可忍耐的冷。 慢慢的,黑暗也变得有辨识度。如宣纸泼墨,浓转淡后渐渐匀出了灰。 耳边有铁器捶打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它们如铺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连鸣是被这声音惊醒的,他睁眼之时,好一阵才让视线适应了黑夜。实则也不算伸手不见五指,这夜色如洗,是一晴空。月辉将四下照亮,如白霜铺在草木之上。 淙淙流水在山间流淌,以至于静谧之时不那么寂寞。 连鸣没有立刻起来,他侧头看去,苏穆煜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两人视线相对,却是难得的平静。 苏穆煜坐起身来,下意识转动扳指,绿光在黑夜中一闪,连鸣往他跟前凑去。 “苏老板,好货。”连鸣对眼前的情况闭口不提也不问,脑抽似的不抓重点。他靠在苏穆煜身边,眼神还钉在扳指上,“帝王绿?” 苏穆煜笑笑,笑得挺没味道:“谁说连少不识货,下次我第一个宰了他。” 帝王绿,翡翠中的极品。 连鸣不怎么在意,刚要低头看个究竟,一缕长发从他肩头洒下。连鸣一顿,接着伸手一摸。苏穆煜玩味地看他反应,连鸣将身后披散的长发撩到胸前,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话来。 他低头看去,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前襟外翻成领,窄袖袍衫。连鸣眯了眯眼,再借着夜色看向苏穆煜,立刻释然。 此时,苏美人是可媲美日月的。青丝如墨,肤若白釉,唇点朱红,那桃花似的眼里,端的是碎星辰子。苏穆煜同样麻衣加身,外翻的领襟处锁骨隐现,他就那样随意地坐着,翩翩任公子。 连鸣咽了口唾沫,在苏穆煜等着他风度尽失、大声质问时,连鸣却只是对着苏穆煜朗声道:“妙啊!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月下吟诗,花前说爱,一看就是文化人干的事。 苏穆煜脑子有点卡,斯文的笑意僵得有点难看。 这跟预期剧情大相径庭!他连鸣是个正常人?! 苏穆煜盯着连鸣说不出话,这人就算换了装扮,那一丝不苟、处惊不变的精英气质仍旧占据上风。 苏穆煜简直搞不懂,这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然而,没给他更多时间,就在苏穆煜想要起身时,一柄寒意料峭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间。 这回连鸣倒是惊了,他顺着长剑回头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一匹俊逸黑马,亮若灯芯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俩。 接着往上,是一片寒光,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意。而穿铁甲之人,戴着头盔。 苏穆煜反倒笑了,他心想可让我给遇上了,免得还要万里去寻你。 长剑未动,苏穆煜笑眯眯地往另一侧偏了偏头。他伸手轻轻捏住剑刃,往外推了一点。接着,苏穆煜回过头来:“这位兄台,刀剑可不长眼。” 马背上的士兵显然吓了一跳,看背影是个男人,怎么这张脸,生得比女人还美?夜色朦胧,又比女人多了些英俊硬朗。 他很快稳住心神,却未收回长剑,反倒是取下头盔。发髻高束,几缕发丝挡在眼前。他模样周正,最多不过舞象之年,身上带着沙场打磨而出的杀伐之气。 他的身后,是星子满空,铁月无言。 苏穆煜就这样,认清了这张少年的脸。 他想,不好办,本来他对长得好看的人都心软。 少年居高临下,斜着狭长的眼尾。他抱着头盔,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狼狈。 少年冷声道:“何人?” 苏穆煜却是反问:“何年?” 连鸣也不怕,似乎两人碰在一起,总爱比谁胆子大。他捏捏苏穆煜的肩:“你带我来的,你还不知是何年?苏老板。” 连鸣话没说完,还想加一句,人干事?后怕触到苏穆煜逆鳞,生生咽了下去,忍得好辛苦。 苏穆煜皱着眉头躲开连鸣,满脸警告别搞事情。 而他对着马背上的少年,又是另一番热络:“小兄弟,舍弟自幼脑子不好使,见谅。” 连鸣这一口气噎在胸口,发也不是,消也不行。 少年郎倒是好忽悠,几经磨蹭下来,渐渐卸下假装的铁血形象。他也有些乏了,可能是本在这附近休息,听到两人声响,才慢慢靠近。 上过战场的人,到底是草木皆兵。 苏穆煜笑吟吟地看着他,少年哪曾被如此漂亮的人注视过,当即脸色一红:“元和十二年。” “哪月?” “季春。” 苏穆煜一挑眉,看他的眼神又多了怜悯。连鸣默不作声,没放过苏穆煜任何一个表情。 苏穆煜又想站起来,不料少年反而慌了。 “不许动!” 他慌忙将铁剑压回,那剑锋尤寒,苏穆煜立刻坐了回去。 连鸣下意识想把苏穆煜揽进怀里,费了好大劲才把注意力转到马背上:“兄弟,有话好好说。” 连鸣目如鹰隼,挑的是三分阴冷、七分狠厉。少年一瞬间吓得打怵,差点拿不住剑。寒意从心底漫上岸,半响他才颤颤兢兢地问:“什么人?从哪儿来?打哪儿去?” 苏穆煜蓦地笑出来,脆生生的音色在这寂静的山间荡开。为这稚嫩耿直的少年,也叹他直率的心性。 “流民,从文城栅来,到——”苏穆煜紧紧看着少年郎的眼睛,“到棠溪城去。” 马背上的少年显然不曾经世事磨练,棠溪城三个字从苏穆煜嘴里蹦出来时,少年的神色立刻变了。 他的眼中有一丝恍惚,又带着纠结、沉痛与渴望。他分明近乡情怯。 少年偏过头,往东北方望去,喃喃道:“还去棠溪干什么,既然是流民,就该去安定的地方。那棠溪城如今被叛军占领,你们去送死?” “非也,”苏穆煜摇头,“我们去投靠亲人。” “亲人?” “嗯,如今到处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举目无亲的日子很是过不下去,无论最后是死是活,自然要与亲人一起。” 少年怀疑的神色开始动摇:“可我看你二人的打扮,不像是逃难之人。” 连鸣在心里笑,这少年太天真。若换了常人,就他俩这精神饱满,衣着整洁的模样,能是流民?那全天下都太平了。 苏穆煜朝连鸣看了眼,嘴里嘀咕:“是不太像。” 连鸣正在急中生智,不料苏穆煜就地取材,抓起一把湿泥,二话不说往连鸣脸上糊去。 天雷滚滚! 新鲜的泥土气息,似乎还带着某种动物粪便的味道。连鸣来不及说不,只觉脸上一凉! 苏穆煜阴笑着给他做口型:忍着点,乖啊。 接着用剩下的泥料在自己脸上胡乱敷衍两下。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怀疑人生。 苏穆煜回头道:“现在像了?” 少年:…… 连鸣没忍住:“你当他是智障吗?” ——不要脸! 苏穆煜才不管脸搁哪儿,他只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去棠溪城,接下来的日子里,还得守在这少年身边。 最后,不知是少年郎懒得再跟他们计较,还是今晚月色正好,拣两个笨蛋回去也不足为过。 苏穆煜和连鸣,到底是随着少年上路了。 少年翻身下马,收起了长剑,他穿着沉重的铁甲,走起路来带着渗耳的嘎吱声。 连鸣跟在他身边,一路上寂寞无聊,本不是善谈的人,也想找点什么话题来说。 “小兄弟,敢问贵姓?” 少年被他俩磨得没了脾气,“安如风。” “哪儿人?” 安如风抿了唇,半响才道:“棠溪人。” 苏穆煜笑着插入话题:“那咱们目的地相同嘛!” 安如风撇过头不搭话,他左右看看,接着栓了马。 “今晚就歇这儿。” 连鸣也不嫌,大剌剌地席地而坐。苏穆煜挑眉,这人倒是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 他转头道:“有取火的吗?” 安如风忙道:“不能生火!” 连鸣眯了眯眼:“这荒郊野岭的,不生火来了野兽怎么办?” 安如风思考片刻,最后还是梗着脖子扭捏道:“野兽来了我保护你们,反正……反正就是不能生火!” 连鸣还想问,苏穆煜对他摇摇头。 三人就此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安如风轻声说:“只要不生火,明天我就能带你们去棠溪城,帮你们寻亲。” 苏穆煜随意惯了,他仰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那你呢,回家见父母吗?” 安如风背对他们,抱着长剑,如未出鞘的锋。他始终望着东北方向,四周安静了,隐隐约约传来铁器敲击的声音。 那方向有个地方,始终比周围要亮上几分。 安如风不再说话,坐成了一尊石像。头盔在他身边,铁甲穿在身上。 这分明是一个士兵的打扮。 良久,安如风以为苏穆煜与连鸣已经睡着了。 他道:“我啊,我早就没有父母了。” 安如风站起来,走到另一棵树下的马匹身边。他放下剑,抱住马脖子,深深将脸买进黑马发亮的鬃毛里。 过了会儿,安如风似乎收拾好了情绪,在黑马身边躺下了。 实际苏穆煜没睡着,怎么可能睡得着。他转过身,躺在地上与装睡的连鸣面对面。苏穆煜推了他一把:“别装了,连少,聊会儿?” 连鸣睁开眼,一刹那眉目生波令苏穆煜心跳乱了几拍。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间。 连鸣笑笑:“苏老板想聊什么?五毛还是十块的?” 苏穆煜最后那点心猿意马也没了,他斜了连鸣一眼:“十块。” “这么高级?”连鸣道,“那我们聊点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 “苏老板怎么就能肯定,安如风会带上我俩?” 苏穆煜一怔,他仰面朝着夜空,此时的圆月和千年后的那轮月亮,无甚差别。 苏穆煜道:“看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它是通透还是浑浊,是精明还是真诚,是狡诈还是天真。 真的很好分辨。 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可其实这些都不用,在苏穆煜回头,安如风脸红的时候,苏穆煜就知道这少年该有多简单。 连鸣道:“那苏老板有没有从我眼里看出什么?” 苏穆煜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跟他对视。最后盖棺定论道:“看到了,看到了。四个大字,见色起意。” 连鸣被他赤-裸-裸的调戏给弄笑了,见色起意,一语中的。 苏穆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怕不是个傻子?连鸣说要聊点有意思的,结果笑着笑着又保持了沉默。 苏穆煜实在忍不住,问:“连少,你真的不好奇?” “好奇什么?” 连鸣声线很低,沉沉的又有磁性。还没敛起的笑意像一块吸铁石,能把周遭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他身上去。 苏穆煜说:“对着眼前的一切,时代、人物、场景、变化,你都不好奇?” 连鸣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不是这个说法,这根本就是——” 这根本就是跨时空! 难道你一丁点好奇、一丁点惊讶、一丁点恐惧都没有吗?! 连鸣没等苏穆煜说完,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嘘——别把安如风吵醒了。” 而他眼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苏老板,这不就是一场梦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章开头介绍唐朝元和年间的那几段,甜心可以好好读一读,这是后文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如果想做更深的了解,推荐去看《资治通鉴》里《晚唐暮景》,目录找到第二个十年,讲的是从810—819年发生的事。不爱看文言文版的,推荐看柏杨简体版。 还可看《唐宪宗本纪》,实则本纪会准确得多,所以直接看本纪比较好。 ②安史之乱后,唐朝大体上呈下坡趋势,宪宗李纯被称为唐的最后一个“盛世皇帝”。旧史家对其重振朝纲赞誉为“元和中兴”。 本文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在宪宗平定潘镇割据势力的大背景中萌发的。 主要截取年份是元和十二年,817年。 ③苏连二爷在片场休息,看剧本。 苏:安如风这小子真好骗。 连:是啊是啊。 猩猩总导演:你们欺负少年人还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