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觉
人一旦神经起来, 生活就容易多了。
——《入睡的必要条件》
江眠总是做同一个梦。
她在梦里不停地闯关做选择题,一步错,步步错。头破血流撞到南墙, 想要回头, 发现身后是万丈悬崖。
南墙高到天上堵住她的前路, 万丈悬崖深不见底断了她的后路。
她每夜每夜徘徊在高墙和悬崖之间的方寸之地, 还在不停地做选择题。
悬崖里吹来的风夹杂着好多人声, 高墙的砖缝里也藏着好多人声。他们全都在骂她神经病。
神经病,看起来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一道定向选择题。
于是,她选择成为神经病。
一切豁然开朗。
从此以后, 她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
自那次“600元事件”后,江眠以为,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人借钱,更不会再找霍承司借钱。
但当她无家可归的时候,还是选择了霍承司。
是什么给了她勇气选择他?
江眠蹲在火车站广场,点开霍承司的聊天框。
聊天记录早已把她之前借钱的消息冲掉,也冲掉了他说的那句【大半夜的,你脑子有病吧】。
最近的两页聊天记录, 几乎全是霍承司在说话。
他像无事发生过一样,照常问她要不要去吃饭, 问她要不要去听某某大师二胡专场, 问她要不要坐车去兜风……江眠一概回复谢谢不去。
最新的一次, 是在三天前。
霍承司给她发消息的时候, 在剧团。
中场休息, 她给二胡调弦, 霍承司坐在她对面, 给她发消息。
她调好弦, 拿起手机看到。
霍承司:【我在家里找到了你的手机壳,你什么时候过来取?】
江眠拿着手机抬头看对面的霍承司,他坐在椅子上,寻常玩手机的姿势,垂眸看着手机,没什么表情,手指偶尔划拉一下屏幕,没有抬头看她。
江眠回复:【什么手机壳?】
霍承司很快发了张图片过来。
粉色小兔子手机壳,是她很早之前的用过的,后来有一天突然不见。
江眠敲字,想问问手机壳怎么在他那里,迟疑了下,她把问题删除,因为她想起,手机壳无故消失了后,霍承司比对着他们牌子型号颜色一模一样的两个手机,说这样看起来像情侣手机。
让她误以为他们也可能会是情侣。
江眠抿唇,回复:【麻烦你帮我扔了吧,我不喜欢了,谢谢。】
霍承司发了张小兔子的表情包,配文字:【兔兔这么可爱,你真的不要它了吗?】
江眠再次抬眼,霍承司依旧是原来的姿势,原来的表情,垂眸看手机不看她。
霍承司又发了个软萌哭泣的表情包。
江眠突然不知道回复什么。正在这时,下半场戏开始,把她从这场沉默的对话中拉拽出来。
三天后的现在。
江眠红肿着眼蹲在火车站广场,把这段聊天记录来回看了好几遍,她拼命回忆当时的情景,企图给自己选择他找勇气。
聊天框里,敲字再删除,删除再敲字。她甚至编好了一个看起来最体面的说辞:【手机壳还在吗?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拿回来吧。】
最终,她还是没有勇气发送出去。
退出聊天框,朋友圈有新消息提醒。
她点进去,是霍承司发的一张带坐标位置的图片。
一瞬间,江眠觉得一定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她刚要问他在哪里,他就发了这条朋友圈。
朋友圈的地点定位在江东区的一家高档会所,火车站有到那里的地铁。
江眠拎着巨大的行李箱,乘地铁去找霍承司。
行李箱里是她从小到大所有不舍得扔的东西,是她所有的家当。
从今天开始,她没有家了。
江守成把她告上了法庭,诉额三百万,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抚养费,让她一次性付清。法院最后只判定了临市标准的赡养费。
她昨天从法庭出来,回到家收拾自己的物品,能丢的丢进废品站,舍不得丢的她全部塞进了这个大号行李箱。
坐了一夜绿皮火车,回到了江北市。
昨天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江守成给她要钱,江眠情绪崩溃和他大吵了一架,气头上,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和银行卡全部扔给了他。以至于她在买了火车票和地铁票后,微信零钱里只有几块钱。
剧团提供的单人宿舍即将拆迁,她要租新的房子。
江眠拖着行李箱,来到会所。
刚好看到霍承司的一个朋友走进去。
之前霍承司带她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当时的寿星是这个人,姓赵,别人叫他赵公子。
江眠跟门岗撒谎,指着他说,她是跟赵总过来的。
门岗放她进去,她一路跟着赵公子来到一间包厢门口。
包厢门没关。
她站在门口的一盆绿植后面,突然害怕了起来,犹犹豫豫地拿出手机,想要给霍承司发消息,探探他的态度。
包厢里传来笑声,有人提到二胡。
江眠后来想,从门岗到包厢过来的路上,门岗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向赵公子确认,赵公子认出了她,所以进去后故意没关包厢门。
因为他想看戏。
包厢里的哄笑声很刺耳,有人说:“你们只会包养女人玩,算什么本事,是个男人都会。我可是听说,霍三少被女人包养,今天送手机,明天请吃饭。”
霍承司吊儿郎当地笑骂了声。
“哪个富婆?”
“被富婆包养有什么意思?富婆的钱是手纸,穷人的钱才是真的钱,听说是个拉二胡的。要不说霍三少才是真的会玩,能把穷逼吸干……”
再往下就是下流的黄色段子。
夹杂霍承司漫不经心的笑声。
“拉二胡的那个。”有个女声哎呀了声,说,“我想起来了,上次我们一起去赵公子的生日party,跟在霍三少身边的那个女的,是她么。她手里拿的包,你们看到没……”
江眠脑袋里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
江守成嫌她给的钱少,江眠说她没有。
江守成不信,他说:“你不是上学的时候就开始工作挣钱了吗,钱都去哪了?全给男人花了吧。全世界找不出你这号人,拿着赡养亲爹亲妈的钱用来养男人。”
“全给男人花了吧。”
“怪不得不回家,在外面养男人养上瘾了。”
“给男人花。”
“养男人。”
“拉二胡的,她买包的时候我一个小姐妹正好看到,为了买一个2w多的破包,凑了两张卡哈哈哈哈我他妈笑死。”
江眠之所以能和江守成吵起来,是因为她觉得他在污蔑她。但是事实情况,都在一一印证他说的话。
这是件可怕的事情。
原来一直一直,江守成才是正确的。错的是她自己。
江守成说:“为什么别人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个脑子做过手术的,你不问问你自己,如果你脑子没问题,他们会觉得你们正好配一对吗?在亲戚街坊眼里,你就是个神经病。你是什么档次,就给你介绍什么档次的人。”
包厢里,霍承司他们这群人在说:“就说言情小说霸道总裁偶像剧害人不浅,有些小女孩以为自己活在偶像剧里,端个盘子就能邂逅个总裁,拉个二胡就能勾搭上富二代,天天妄想着跨越阶层嫁入豪门。时代变了,大人。拜托,睁开眼瞧一瞧,豪门谁跟穷逼玩?认清自己的档次才能当个正常人,别整天跟个神经病似的……”
江眠觉得她的世界在崩塌。
不是因为他们这群人的嘲讽,而是江守成的[正确]。
江守成才是正确的哈哈哈。
世界没有错,他们没有错。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关键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她总是在不停地做选择题,不停地证明自己。
江守成说她一直读书不工作是种自私的行为。她为了证明自己不自私,选择放弃读研。
江守成说别人家的女儿在父母身边工作,多孝顺。她为了证明自己孝顺,选择回家乡工作。
上班第一天,江守成说每月上交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她说剩下百分之二十不够生活,因为她要租房吃饭交通买衣服。江守成说,如果你一个月挣十万,上交八万,剩下两万不够你吃?挣不到,你就是个废物。文化馆事业编的工资当时只有三千,她一年也挣不到十万。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她选择了辞职。
江守成说她脑子有问题,是个神经病,才会辞掉有编制的工作。她想证明自己脑子没问题,想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却发现,选项里全都是神经病。
无论她怎么证明,她都是别人眼里的神经病。
所以,当江守成逼着她去和一个三十八岁刚做过脑癌手术的男人相亲时,她从家里跑了出来,来到了江北市。
她知道,江守成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但是现在。
她惊恐地发现,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包厢里有人在唱歌:“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江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一切,离开了江守成的无边黑暗。来到江北市,遇到霍承司,她又一头扎进黑暗里。
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正确的]黑暗。
一开始的选择啊。
如果人生有重启键,能回到最开始的选择题……可是最开始的选择要从哪里算?
江眠禁不住想,人生最开始,应该是未出生时。
如果能回到最开始,她选择不要出生。
可是没人给她出这道题。
“请问您找哪位?”会所的服务员过来送酒,看到门口的江眠,连着大声问了三遍。
惊动了包厢里的人。
江眠茫然地抬起头,隔着绿植的叶子间隙,她看见包厢里,霍承司腿上坐了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
女人在跟他夸张地讲着‘拉二胡的刷两张卡买包’的笑话。
“她刷了多少钱?”霍承司的一只手扶在她腰臀,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买个贵十倍的。”
门口服务员的声音再加大。
江眠和霍承司的眼神对上。
包厢里灯光来回晃,霍承司戴着金丝边眼镜,江眠看不到他的表情。
服务员开始撵她。
江眠看着霍承司,说:“霍承司,你能出来一下吗?”
包厢里静了一瞬。
霍承司没说话,赵公子带头起哄,包厢里重归热闹。
江眠看到霍承司的手伸进女人的腰臀线里,她愣怔地别开脸,突然不知道她叫霍承司出来干什么。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霍承司走了过来。
他站在包厢门口,居高临下看着她。
包厢里的人伸着脑袋看他们。
“霍承司。”江眠伸手,想去拖他的胳膊,指尖停留在他衬衫袖口两寸处。她盯着他价值不菲的袖扣,缩回了自己汗津津的手,仰着脸央求,“你去跟他们解释。”
“解释什么?”霍承司语气冷淡,“你跟我在这演古早韩剧呢?神经病吧。”
“不是这个。你们刚刚说的很清楚,你不用再跟我说一遍。”江眠垂下脑袋,愣愣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穿的是演出鞋,坐了一夜绿皮火车,鞋尖不知踢到哪里,掉了一层漆,翘起一层廉价的皮,头发裙子也都是过夜火车的酸臭味。
江眠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不一会儿就模糊了视线,看不清鞋尖的破皮:“你跟他们解释,我和你的关系,我给你买手机的原因,还有我跟你一起吃饭。”
霍承司突然暴怒,喝止她:“江眠!你这个档次也就配吃路边摊麻辣烫,所以我才总是带你去。”
江眠抽泣着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霍承司不耐烦地说:“你来干什么?”
“是啊,我来找你干什么?”江眠的脑袋嗡嗡嗡,吵得她不得安宁,她握起小小的拳头,在脑袋上捶了下,苦恼地说,“我突然想不起来了。但是我一定是有事来找你。”
霍承司双手抄进裤兜,惯常懒散的调调:“跟我装疯卖傻呢,又在耍什么神经。”
“不是,我没有装。我是真的突然想不起来了。”
江眠又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来干什么的?怎么忘了?”
霍承司站在包厢门口,看着她走到走廊尽头。
江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个躬,抬起一张泪脸,看着他说:“霍承司,我走了。”
霍承司没说话。
江眠转身离开,这一次没有回头。
再以后。
江眠再见到他,都是跟着别人叫他一声“霍总”,看他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霍承司这才知道,她那声“霍承司,我走了”的告别是什么涵义。
出了会所,江眠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江北欢迎你”的牌子时,她才想起来:她找霍承司是去借钱的。
她甚至妄想过,霍承司可能会帮她先找个地方住。
江眠用仅有的几块钱,转了三趟公交,又走了一段路,重新来到会所,去门岗取她的大号行李箱。
她的脑子终于回来,让她记起了放在门岗的行李箱。
门岗可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明嘲暗讽了她一顿,最后说要收取她的行李寄存费。江眠跟他讨价还价,把寄存费降到了一百块钱。
她打开行李箱,蹲在地上,一本书一本书地翻找,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摸口袋。
她有个习惯,喜欢往书本里和衣兜里放钱,有时候忘记钱的存在,无意间翻到,会觉得是一笔意外之财,满足她“捡钱”的心理。
把所有东西翻找了一遍,总共找出了三百块钱。给了门岗一百,剩下两百她装进口袋。
江眠奇怪,同样的东西,拿出来再放进去,行李箱却怎么也塞不下。她最后拿出一个二胡,才勉强把剩下的东西塞回行李箱。
这个二胡是当初跟着章爷爷学拉二胡时,章爷爷送给她的,她一直放着。
拉着行李箱走的时候,她听到门岗说:“今天见到了活的神经病。”
江眠拖着大号行李箱,来到一个岔路口。
走左还是右?
她又要做选择题。
行李箱在她右手,往右走比较好走。她选择向右走。
她以后都要选择容易的选项。
比如选择向右走,比如选择当神经病。
因为她发现,人一旦神经起来,生活就容易多了。
她不用再听任何人教育她,反正教育了她也不会听,因为她是神经病,没人会认真教育她。顶多对她指指点点,笑她一句神经病。她本来就是个神经病,不怕被人指指点点。
这是个完美闭环。
江眠跟秦劲讲到这里的时候,笑着说:“霍承司问我如果他那时带我走,我会不会跟他走。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的脑子不在家,所以不论是谁,说要带我走,我都会跟着走。如果是人贩子,我也会照跟不误。但是我的运气爆发了一回。可能我有生以来,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这里。我被秦奶奶带回了古河街。”
江眠向右走,前面是个公园。
她想起江守成骂她的时候说,你想用工资租房?你有什么资格租好房子?你出门看看,公园里天桥下每天都有人住,别人怎么能住,你不能住?难道别人是人,你不是人?
江眠拉着行李箱走进公园,她倒要看看,江守成是怎么[正确]的。
大不了她也睡公园。
下午四点,公园里正热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嗡嗡嗡的声音。
行李箱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轮子罢工了一个。
江眠拖不动,她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推,不顾形象地坐在行李箱上,拉起了二胡。
她闭着眼睛,一直拉一直拉,拉到太阳落山。
后来一根弦崩断,她才停止,耳边却响起了炸雷般的掌声。她睁开眼,看到一圈老头老太太围着她,笑着夸赞她。
他们脸上布满善意,问东问西。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问她为什么拉着一个大号行李箱来公园。
江眠呆呆地说:“我不知道去哪,我没地方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她出建议,有的甚至说要收留她。
后来一位奶奶说:“老秦家有一幢楼,整幢都往外出租。老房子,家电齐全,价格合理,就是离这有点远。”
“老秦在吗?”
“他今天没来公园。”
“我去给他们打电话。小姑娘,你别走。”
他们热情地挽留她,和她找话题安慰她,让她不用怕,还说了房东一箩筐好话。等房东过来,果然是个慈祥的奶奶。
他们一起,打车把她送到古河街。
行李箱太大搬不动,老人们商量着把行李箱打开,分批往上拿东西。正在商量的时候,401从外面回来,没用他们喊帮忙,一个人扛起行李箱,扛到了403门口。
晚上躺在床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江眠才注意到脑袋里的噪音,像嘈杂的人声,又像尖锐的汽笛声,还像密集的蝉鸣。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手机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删除,关机。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行李箱最深处,打算发工资后换一个新手机新号码。
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脑袋里的噪音非但没有消除,还增大了一个分贝。
从此,江眠开始睡不着,噪音也顽强地留在了脑袋里。
她开始装植物睡觉。
再后来,她遇到了秦劲。
秦劲告诉她,他们生活在一本书里。
江眠发现,即使秦劲知道自己生活在一本书里,即使在他的意识里,这个世界是假的,他依旧在认真地生活。
他早睡早起,按时吃饭,苦练武功。
比那些知道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人,还要认真对待生活。
原来。
神经病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原来,神经病也是人。
原来,她也是人。
没人会认真教育一个神经病。
但是秦劲会。
秦劲会一本正经,严肃又认真地教育她。教她呼吸;教她怎样更好地装植物;教她要吃早饭;教她洗过头发不要吹冷风……
江眠躺在秦劲温暖的怀抱里,看着他认真的眼睛,说:“秦劲,我喜欢听你教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