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一个“好”字,看起来似乎决绝果断,薄情寡义。 可它其实是一块系在他身上的巨石,拖着他往更深的孤独沉下去。 宋越转身走了。 陆慎云松开青辰的肩膀,解释道:“我只是,见不得他对你说那样的话。”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复杂的情绪,也许,宋越有什么苦衷。可不管怎么样,这句话会很伤她的心。假如有一天,她也这样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忘记,实在是个有些残忍的词。 青辰的目光敛了敛,“我没事。老师今日喝多了,想来是说了迷糊话。他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上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老师他……醉糊涂了。” 她不想说明白,陆慎云也便不追问。只看她的表情,有些苍白的脸在强颜欢笑,他看得心疼。 她与宋越间的羁绊那么深,而他,还在远远旁观着。 还在等待。 …… 另一头,宋越出了赵府的大门,上了马车。 可马车并未驶回宋府,而是朝京郊去了。车轮辚辚碾过一路秋尘,最终停在了京郊的一间房舍前。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舍,坐落在一片绿竹旁,朴素,有些萧凉。 两年前,宋越曾带青辰来过这里,渡过了他们之间最难忘的一次亲密时光。 这房舍定期有人打扫,虽是近两年没人住了,但还是很干净整洁,仿佛时光凝固在了他们上次离开之时。 宋越下了车,在门口静静立了一会,“老张,你到村子里的农家去歇脚。今夜我住在这里。” 车夫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大人,我帮您先升起炉子,烧了水。” “不必了,我自己来。” 车夫走了。宋越进了屋里,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又想起青辰在时的情景。 窗边,案几前,圆桌旁,床上,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打开窗子,那个他特意为她做的秋千也还在,静静地悬在空中。 经历两年的风雨侵蚀,它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就像褪了色的回忆。 他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卷起了袖子。他到院子里劈柴,把柴火抱到灶台旁,又取了打火石,准备生火。 可昨夜一场绵绵秋雨,让柴火变得很是潮湿,他点了很久都没有点着。 最后,还是没有点着。火没有升起来,他没有热水喝,也不能做吃的。 茫然地看着这些,后来,他只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从夕阳渐渐落下,到月亮慢慢升起,再到浮云逐渐遮了月,星子亮了又暗……他坐了很久很久。 车夫悄悄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独坐的他。 在他的印象里,宋大人的时间很宝贵,从无功夫像这样浪费。他几乎没有缺点和弱点,处理任何事情都冷静而游刃有余,好像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秋风把他的袖子吹得飒飒响,看着孤独而脆弱。 他看不清大人的表情,只是能在夜色中,隐约看见他眼眶旁,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 两年前,大人与沈大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笑容,心情不知道有多好。可现在的他…… 他能感觉得到,不论是两年前沈大人离京,还是这次回京,宋大人都会变得心情低落,不爱说话。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日日接送大人,清楚得很。 今日到赵府前,大人还是一切如常。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就变成了这样,难道又是因为同样出现在赵府的沈大人吗? 大人这段时间很忙,会经常见宫里的那位,感觉好像是要做什么事情了。而且,那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唉。”躲在一旁的车夫轻轻叹了一声,别过头去。 大人这般久坐吹风,对身子不好的,他看了心疼。 自赵府一场不成宴的聚会散后,青辰再次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 每天,她都把自己弄到又累又困才入睡,不许自己去想其他。 作为户部侍郎,她回京以后推行的粮政已经初见成效。各省按着《袁氏农书》上的方法去耕种,稻子的长势都很良好。 《袁氏农书》经过三次修订扩编,对栽培方法、耕作制度、果树嫁接、施肥、防虫等方面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让百姓们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年两熟在南方的大多数省份都实验成功了,在果树嫁接上,也已有人成功实现了李树与枣树的嫁接。总之,大明的生产技术得到了全面的改进。 可以预见不久后的将来,全国的粮食亩产会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高。 朱瑞看到各省的奏报,很是开心,专门召户部的人去表扬了一番,尤其是对青辰。 青辰回京五个月了,朝中对这位新晋大员已经很是熟悉。她在户部梳理了很多问题,提出了改进办法,随着政绩的积累和皇帝的一次次表扬,青辰已经成为朝中名副其实的新贵要员,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 甚至是,朝中已有传闻,她将是明年补入内阁的热门人选。若真是能入了内阁,那她将会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大明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比当年宋越入阁时的二十七岁,还要早三年。 大明朝堂,将会又出一个奇迹。 当然,朝中也有其他呼声很高的入阁人选,那就是徐斯临。作为当了二十年大明内阁首辅的徐延的儿子,子承父业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过对于入阁一事,青辰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关心的,还是山东夏粮报欠一事。 半个月前,赵其然去了山东。得知他走的消息时,青辰才突然想起来,到赵府谢恩的那天,宋越曾说过他要走。只是那日情绪起伏太大,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凑巧。 山东夏粮报欠的问题,她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了,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赵其然此番去山东,显然不是表面上向朝廷交待的那样,去查某个官员。 那宋越让他去山东做什么呢? 还有,徐斯临前些日子正好也去了山东,他与此事又有什么关联,她也很想弄清楚。 …… 这日,青辰去了都察院,找到了徐斯临。 徐斯临这阵子好像有些忙碌,她几乎没怎么见到他。 他坐在官署里,原是在写着什么,见到她来了,立刻搁下笔。 “看看这是谁来了。”他站起来,咧着嘴对她笑,迎她进屋。 待青辰坐下后,他假装看了看周身,“今日出门前是不是嬷嬷给我塞了什么招福的灵物,把你送到我这来了……想我了啊?” 只她还没有说话,他就说了一箩筐,看他夸张的模样,她不由笑了笑,“徐斯临,你的高兴也太隆重了。” 他嘿嘿一笑,漏出洁白的牙齿,“换了旁人是不会的。你不一样。” 线条分明的笑脸,眉眼依旧俊朗。 回京后,两次见面,青辰总觉得他比从前要成熟了许多,也从容了许多。以前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高兴,不高兴,别扭,生闷气,紧张,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他的心情。 现在他褪去了不少冲动稚气,让人觉得他的人也变得柔和了。虽然还是爱开玩笑,但这种半正经的玩笑,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的。曾经与他相处时,青辰常会觉得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奇怪的是,两年过去,她感觉与他相处轻松多了。 “徐斯临,我有封信,想让你帮我交给明湘。” 昨天夜里想完山东的事,青辰就连夜写了一封信。一是她很久没有与明湘写过信了,二是她想借机试探一下徐斯临,看他与山东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猜也是因为明湘。父亲管得严,她如今还不太方便出来,要不还能与你见一面,我再想想办法。” 青辰摇摇头,“不要为难了。明湘如今是你的姨太太,只要她过得好就是了。我知道你很照顾她,谢谢你。” “又来了。”他叩了叩桌面,“沈大人能不能换一句口头禅,别这么见外啊?” 青辰抿了抿嘴,“好。” “刚才的话没说完。”徐斯临道,“虽然猜到了你来找我是因为明湘,但我这心里,还是忍不住要失望啊。跟你商量一下,下次见面,能不能不先说明湘?” “……”青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说话是默认了啊。”他笑笑。 “好。”青辰的心思还在试探上,便道,“听说你最近也挺忙的,在朝里也没怎么见到你。” 他点点头,“嗯。都察院最近事儿有点多,有时候还得出外派,我不常在官署里的。今天是你……是我运气好。” 说罢,他自顾一笑,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该不会你之前还找过我,我却不在?这就亏大了……以后要是想找我,还是到我家去。散了朝后我一般都在家,戏园子酒楼那些地方都不去了……我是不是变得很乖?”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光。 青辰不置可否,只又问:“好像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就在山东,一个多月才回来。山东那边有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事。以前的一个案子,最近大理寺重审了要改判,我去了解些情况。十多年前的事了。” “噢……”青辰又道,“我还没去过山东。山东那边好吗?我刚去云南的时候,云南有些乱,贫民不少,白莲教的人也多……” “每个地方总有些贫民的。山东,还好……” “哦。” 后来,青辰与他又随便聊了两句,接着就告辞了。 徐斯临有些不舍得她走,问她要不要晚上一起用膳,她委婉拒绝了。 他也没再强求。 眼下他还得处理一些事情,等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明年顺利地入了内阁,他就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了。 青辰离开了都察院,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她与徐斯临的对话。 徐斯临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可就是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反而让她觉得有问题。 夏粮报欠,徐斯临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在面对青辰这户部侍郎时却只字不提,好像是要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难道真的跟徐家有关系吗? 如果山东省今年不是欠收,而是丰收,那山东省以丰报欠,除了能少向朝廷缴纳税粮外,还不用把粮食缴入山东各地的官仓。更甚者,他们还可以以救济百姓为名,开仓放粮,放多少,百姓又得到了多少,这其中的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不仅包括山东,还包含了辽东半岛,是个大省,这丰收和欠收相差的粮食,可不只是百石千石…… 赵其然此时去了山东,一定也是因为这件事。而他,向来是听宋越的。 那她要不要去找宋越问清楚? 与感情没有半点关系,纯粹为了公事,为了大明,为了吃不上饭的黎民百姓…… 可是,只要看见他,心里又会疼得不得了。 有一封信打山东寄到了宋越的府邸。 是赵其然来的。 ——山东六府,两府欠,四府丰。 宋越派赵其然去山东,就是让他查山东今年粮食所得情况,果然,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 山东今年虽经历了几次小灾,但对粮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今年总体而言是丰收的! 而他们报给朝廷的情况是欠收,很显然,是有人中饱私囊。 山东省那么大,下辖近一百个县,虽赵其然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对于查探这些事情经验丰富,人脉也广,可查得具体情况并不容易。其一是各县亩产不同,有丰收的,也有欠收的,不好统计,其二是官府对百姓征税的比例也不同,无法按所征之税倒推粮食产量。这么多的县,要是一个个统计再精确计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得到的结果还未必准确。 因为,无法保证没人造假。 有人既是要贪,况且贪得还不少,那势必需要自上到下的相互配合。山东省的大部分官员,早已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利益链条。身在这链条中的人,骄奢淫逸惯了,谁也不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再让出去,故而一个个嘴里的话真假难辨。 赵其然之所以能了解到情况,那是因为原本处在这个链条中的一个人——郑贵妃。 郑贵妃来自山东,郑家是山东的百年世家,祖辈许多人曾任山东的官员。现在,郑家虽已不是这链条中重要的一环,但还是了解了很多情况。 这就是宋越当初要与郑贵妃合作的原因之一。 郑家能从这里面分一小杯羹,有利可图,按说郑贵妃不至于如此。可对于她而言,钱财不是最重要的,那大明的皇位才是。 又因为宋越手中握着她曾写下的情诗,所以她只能先为他办事,以表合作的诚意。 对于她来说,徐延太老,且太过老奸巨猾,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是个很不好掌控的人。就算他日徐延扶持她儿子上了位,到时候这朝中是她说了算,还是徐延说了算,那都是未知数。 况且,徐延是惯贪,是奸臣。他日她儿子当上了皇帝,这天下所有的财富就都是她儿子的,徐延要贪他们娘儿俩的钱,她不允许。徐延想要坏了娘儿俩的社稷,她也不允许。 与其这样,她不如选择比徐延聪明,比徐延年轻,又没有徐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的心系天下的宋越。自从宋越以情诗反将她一军起,她就知道,她没有选错人。 还有就是,宋越有**,他想要扳倒徐延,想要大明海晏河清,甭管是为公还是为私,有**的人最好利用。 郑贵妃不知道,对于宋越来说,同样如此。 在他眼里,她一样是个充满**的人。 山东以丰报欠的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察觉了这个情况。只不过在今年之前,山东确实接连大灾,没有给想要贪的人多少可乘之机。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风调雨顺,可贪之财只多不少。 所以,郑贵妃这枚棋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至于山东的贪污与徐延有何关系,如何利用这件事扳倒徐延,郑贵妃与赵其然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全盘计划,只有宋越自己清楚。 如今已经摸清了山东的情况,接下来他还需要办一件事,这件事也需得郑贵妃帮忙才行。 把信笺搁到了灯盏上烧掉以后,宋越就站了起来。 他要见郑贵妃。 …… 宋府门口,青辰犹豫了很久,还是叩响了大门,“麻烦通传一下……我找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