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未留朱
沈如茵是被痛醒的。 小腹处犹万千针扎, 痛得她难以喘息。 她如螺一般蜷起身子,麻木地睁着眼睛, 却没能看清任何东西。 沈颜本在她身旁睡熟,却不知何时醒了,爬到她身上糯糯地唤着“娘亲”。 可她的五感六觉仿若全失,既感受不到沈颜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也感受不到沈颜在她耳边呼唤的声音。 她想,她原本就不该承担这些的。 什么遇见很多美好的人, 什么感恩白洛—— 狗屁感恩。 如果她不曾来到这里,不曾得到,也就不会失去。没有失去, 也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心如刀绞。 她往常一个人的时候, 也从来没觉得辛苦。 没有快乐算什么,没有幸福算什么——至少那时候也从来不曾有痛苦…… 她忽而想到, 既然他们都走了,不如自己也走好了,何必要一个人留在这里遭罪呢? 她原本只是想好好活着,没有奢求遇见谁,更没有奢求得到谁。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可现在, 她连活着也不想了。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种痛苦, 会让人连生的意愿也没了。 她想:活着干什么呢,不如随他一起去了。 腹部的刺痛仿佛不再存在,她缓缓站起身来, 也没理会因她的离开而摔倒的沈颜。 她走至自己的梳妆台前,翻出当初宁扶眠送她的簪子。那时候周冶和宁扶清两人送她的都是木簪,唯独宁扶眠送的是金簪。这只簪子崭新发亮,她还从来没戴过,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她将簪子比上脖子,心想,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但是也不晓得这一下下去能不能一命呜呼,若是不能,想必会很疼。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连腹痛都感受不到了,这临死前的区区挣扎,又能疼到哪里去。 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死了会什么都感觉不到么,还是会回到现代呢?又或者,会不会在黄泉路上遇见宁扶清? 如果真的能遇见,也不枉一死了。 “姑娘!” 清脆响声噼里啪啦地吵闹起来,苍叶只来得及大喊一声,上前握住那只几乎刺入沈如茵脖子的金簪,也没顾上被自己扔掉碎了一地的瓷碗,心中后怕至极。 沈如茵仿佛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不知看着何处。 她手上簪子已经被苍叶夺走,她却毫无知觉地仍旧缓慢抬起那只手在脖子上比划。 “姑娘!”苍叶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殿下还未确定是否活着,您就要这般想不开了么!” 他转头看见正往床边爬,几乎要摔下床的沈颜,连忙上前将那面团抱在怀中。 “姑娘,您瞧一瞧!您若是走了,这孩子怎么办?”他将沈颜往她眼前一送,“您还记得当初对蝶衣姑娘的承诺么?还有谢公子,您当初都是如何对他说的?如今,您却要做一个不负责任之人么?” 她连眼睛也未眨,仍旧好似一具雕塑。 苍叶急得手上用了些力,一时不察捏痛了沈颜,惹得那孩子放声大哭。 沈如茵依旧没有反应,他一气之下怒道:“您若是真如此想不开,便让小公子随您一起去罢了!” 他拾起金簪塞进她手中,伸手箍住沈颜细小的脖子,“您尽管去,只要您一死,属下立马就捏死他!” 沈如茵手中金簪本已刺破皮肤,听见这句话,她整个人虽依然僵直,眼中却留下两行热泪。 金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簪头的小粒珍珠摔得四散滚落。 她劈手将沈颜夺过来捂在怀中,母子两人互相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 宁扶眠迫不得已要与她断绝关系,宁扶清迫不得已要去往南疆,周冶迫不得已要离开她,宋煜迫不得已要入皇宫。 那么她的迫不得已是什么? 他们的迫不得已,所指向的,全都是一条死路。 而她的迫不得已…… 她的迫不得已,指向一条活路。 不论有多少人离开,不论往后的路有多么艰难,她都得活着。 活着照顾沈颜,活着等一个缥缈的希望。 苍叶见状终于松下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将地上的金簪拾起。 他想了想,决定要将这屋子里所有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以免沈如茵又要寻死。 待到沈如茵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沈颜也累得又睡了过去。 她看着孩子恬静的面容,俯身亲了亲他小巧的额头,低声道:“我如今,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 苍叶在她身后听得心惊胆战,却又想着,至少还有这么一个牵挂能将她锁住,也不算太坏。 沈如茵直起身子,转身问道:“宋煜死了么?” 苍叶一愣,忽而想到如今面临的又一个大问题,不由得很是头疼,也不晓得面前这个小姑娘还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消息。 他犹豫许久,终于如实点头道:“死了。” 顿了顿,他又道:“宋煜呈上了宋家百年间来的两百一十二条罪状,其中最后一条——是通敌叛国……” 他观察着沈如茵的脸色,见她面上没什么变化,才继续道:“皇上当即下令将宋家满门处斩,上至留朱侯,下至奴仆,无一幸免。皇上念及宋煜一腔肝胆,特赐他死于御剑之下——当场便在昭午门前亲手将他一剑穿心。” “赐死?”沈如茵冷笑一声,“意思是,宋煜死在他的剑下,死得很光荣?” “对于宋煜来说,这大概的确是最为体面的一种死法,毕竟——通敌叛国,不会有这样轻松的死法。” “通敌叛国……”沈如茵咀嚼着着四个字,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难道是因为瘟疫?” 她猛然抬起头,意识到自己之前漏掉的信息。宋煜曾经说过,那传播瘟疫之人便是螳螂,可这螳螂……是南蛮么? 可南蛮,为何会独独挑了宋家呢?按理,南蛮最大的敌人除了宁扶清,便应该是掌握最多兵马的姜家才对…… 而且,宁扶胤这只黄雀,除了能得到灭掉宋家这个好处,还能从南蛮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还未思考清楚,胭影忽然从门外闯进,甫一入门,她便面对沈如茵跪下,冲沈如茵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沈如茵一惊,忙上前欲将她扶起,却没能挪动她分毫。 胭影铿锵开口:“属下此来是要请罪,还请您让属下跪着。” 沈如茵松开她,疑惑道:“你有什么罪?” “先帝是我害死的。”她跪得笔直,面上无一丝惧意,更无一丝悔意,“周冶曾经质问于我,我也曾说过,我从未对不起姑娘分毫。” 她抬起头,直面沈如茵的目光,坚决道:“我也未曾对不起先帝。” 沈如茵看着她,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起来罢,此事,想必先帝也不会怪你。” “即便未曾对不起他,也依然是罪。”她不卑不亢地再次磕了一个头,“身为下属谋害主子,是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罪过。” 沈如茵心头一跳,直觉不好,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直药瓶,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倒出一颗喂进嘴中,连苍叶也没来得及拦住她。 “这药是杜白给的,听说会让人死得很痛苦,想必姑娘狠不下心来将我千刀万剐,便当这颗药是让我受刑了罢。” 她站起身来,“这药会在半日后发作,属下还有事要做,半日内定将回来见您。” 见她要走,沈如茵挪动脚步追了两步,问道:“你要去哪儿?” 胭影头也不回,“去为他收尸。” 沈如茵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他”是指宋煜,连忙叫道:“太危险了!你回来!苍叶,快拦住她!” 苍叶目不转睛地看着胭影的背影,却终究没有行动。 沈如茵看向他,还未问出口,便听他答道:“属下是拦不住首领的。” 沈如茵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苦笑着倒退两步倚在墙上,“回来……你还回得来么……你这可是要闯进皇宫收尸……” “都走了……”她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滚落,失魂落魄地低念,“都走了……走得好……真好……” 她用力揪紧胸前衣裳,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二十六年都未曾流过的泪水,都在这几日流尽了。 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上小腹,她蹲靠在墙边,回头望了望沈颜,用了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清醒。 哪怕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还得好好活着。 皇宫内,昭午门前。 宋煜的尸体久久没有人收拾,因为皇帝自杀了宋煜之后便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广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小跑着追上前去——倒不是胆肥要去问问皇上,而是希望从皇上身边那位年老的太监那里得到一点消息,以让他们这些人揣摩揣摩圣意。 正在这时,一个身着淡紫衣裙的貌美女子忽然闯入人群,径直奔向广场中心那具尸体。 她站在宋煜面前看了许久,忽然蹲下身来将还未冷透的尸体搂进怀中。 护卫皇宫的将士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虽不知如何处置宋煜的尸体,但对于这种贸然闯进皇宫的“刺客”,他们还是知道要如何处理的。 领头的那人率先上前一步,拿剑指着那女子,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宫!” 女子没有任何回应,那人皱眉,再上前一步将剑刺入那女子毫无防备的肩头。 她依旧没有动作,只是在剑入身体那一刻轻微地动了动。 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一时都忘了要去上报。 只见那女子缓缓低下身子将宋煜搂得更紧,轻声道:“呆子,你不是一向觉得女人该如蝶衣那般,将自己收拾得精致些么?如今我收拾了,你却为何不看我了?” 怀中的尸体哪里还能回答她,却听得她痴痴问道:“你不是说,定会脱离宋家,来娶我么?” “我就晓得你是个无赖,说话不会作数的。” “我就不该信你……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信你。” “流氓,无赖,负心汉。” “负心汉……” 她眼中落泪却不自知,仍自顾自道: “你说你恨宋家肮脏,无奈受着宋家养育,但你自有两全之策。” 她顿了顿,笑道:“原来你的两全之策,就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笑过之后,她又忽然哽咽起来:“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杀父杀母之仇与养育之恩,我该报哪一个?” 方才吃下的毒|药似乎提前发作了,她也没有心思考虑其中原因,淡淡伸手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 “不过如今,大概也不必再困惑了。” “还是死了好。你说,是不是?” 菜园子里,沈如茵抱着沈颜蜷在床上。 她想等胭影回来,却也知道她回不来了。 那时候胭影知道宋煜要入宫的消息,却未曾有所行动,甚至没有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 那时她就知道,胭影陷进去了。 胭影对待任何消息都能够十分冷静地报告给她,可唯独这一件,她没有说。 那样的心情,沈如茵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 因为那时听见宁扶清生死不明的消息,她也不愿意面对。 只是终究要面对。 她,胭影,终究都要面对。 她心中很是羡慕胭影,羡慕她能这般不顾一切地陪心上人一起去。 可她又很庆幸,庆幸自己还能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让她还能拾起勇气等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