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胜其烦
两人回到城门一侧的台阶处, 朱台涟望了一眼城下正在上轿离去的姜炜, 说道:“本来依我的意思,没必要将你们的接风宴过于大办,父亲却坚持要邀请来几乎陕西全省的文武官员让你认识, 反正你日后做生意也无需与那些人打交道,又何必呢?” “父亲也是好意, 我不好违拗。”邵良宸当然也不想在太多人面前露面,也曾劝说安化王不必多邀宾客, 安化王却十分坚持, 就好像自己新认回的女儿女婿是对人中龙凤,等不及要向众人炫耀似的。 可朱台涟又是为什么不愿让他们被太多官员认识呢?家里就这些人,算来算去, 也只有朱台涟有条件做这个安化王府代言人去率领武将谋反。二哥依旧是嫌疑最重的目标。 邵良宸想起何菁那个“二哥不想连累我们”的说法, 却仍然觉得逻辑不通——如果朱台涟真有心造反,直指京师, 又为何要把他们往京城推?怎么想都该是留他们在安化才对啊! 那么, 会不会是朱台涟体察到那些官员利用安化王府对付刘瑾的阴谋,才想让他们置身事外、好保护他们?如果是那样,难道朱台涟是想瞒着家人、一人对抗那股力量? 那也不对劲,真要体察到了那些人的阴谋,作为朱台涟这身份, 不是直接揭露出来才最简单有效吗?自己都背上谋反的嫌疑了,还去虚与委蛇暗中斗争,将来只会落得嫌疑更重、说都说不清的地步。二哥不像那么糊涂的人。 总之, 眼前形势还是迷雾重重。 邵良宸总也不能因为更倾向于认为二哥不会谋反,就去直接找二哥商量:您看有人想撺掇你们谋反咱们该如何应对? 到时二哥一声冷笑:哼哼,其实想谋反的就是我。 然后咔嚓一刀…… 两人回到王府时已接近午时,邵良宸辞别二哥进去王府,朱台涟望着他背影离去,转而朝随从宦官吩咐:“你去一趟公署,若见到按察使姜炜姜大人在那里,便告诉他,请他即刻来我府上一趟,我与他有事相商。” 过不多时,姜炜便应邀来在了朱台涟府上,被请入了内书房。 朱台涟一改先前在城墙上的冷漠倨傲,率先拱手施礼道:“姜大人,还请您具体告知,此次袁雄猝死一案,我那二妹夫究竟有多少嫌疑?” 姜炜还了礼,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恭谨小心,神情随意地笑道:“若说露在面上的杀人嫌疑,那是半点都没有的。王长子明鉴,倘若那袁雄果真是死于二仪宾之手,下官只可说,二仪宾此人当真是手段高明,非比常人。” 朱台涟紧紧蹙起双眉,道:“您便说句明白话,依您所见,人是不是他杀的?” 姜炜缓缓道:“依我所见,十之七八……是。” …… 邵良宸刚走近桃园门口,见到那边一个女子身影一闪,飞快地进了院门。邵良宸双眉一蹙,立即感觉到了异样,来到门口时便多加了几分谨慎。 鉴于朱奕岚的行径毫不掩饰,有点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张良计,别人有过墙梯,不用何菁与邵良宸吩咐,桃园的下人们也知道,想勾搭自家女主子的男人,如何应对还用说么? 朱奕岚也清楚,明知姐夫在屋还登门拜访毕竟太着痕迹,因听到下人汇报说见到二仪宾一早出门,她一个多时辰之前便来了,拿出比亲姐妹还亲的劲头拉着何菁在坐炕上闲扯,抵死也要等到姐夫回来。 见守门的小丫鬟进来报说:“二仪宾回来了。” 朱奕岚立即跳下炕沿,理了理裙摆衣衫。何菁简直目瞪狗呆:妹子啊你能稍微掩饰一下么? 结果等了片刻,只等来了丫鬟绮红:“二姑爷说王爷那边有事唤他过去,叫二小姐到了饭点若见他未归就先自己用饭。” 何菁随口应了声,去看朱奕岚的反应。朱奕岚呆愣一下,朝她道:“说不定父亲那里又有什么新鲜玩意,不如咱们也过去看看?” 何菁心中暗笑,说道:“那不好,说不定父亲是有正事说呢,人多了父亲会嫌烦的。”安化王的确时常嫌烦,所以家宅才会管成了这德性。 “那倒说的也是,”朱奕岚点点头,却又笑了,“既如此,我就自己过去看看好了,回头听了什么趣事,再过来说给二姐姐听。” 何菁很“憨厚”地点头应“好”,将她送到了屋门之外。待得朱奕岚带着两个随行丫鬟走出院门,邵良宸便从门房钻了出来,还小心地探身朝门外望了一眼,宛似做贼。周围一众桃园的下人见状,全都捂嘴窃笑。才两三天相处下来,桃园主仆倒有几分亲如一家的气氛。 荣熙郡主当日就曾明说了,给他们选来的这些下人,都是近两年受郑侧妃欺压最重、与郑侧妃母女最为不共戴天的,为的就是防备郑侧妃母女对他们两口子不利。再加上这两日以何菁的火眼金睛观察,以邵良宸明辨真伪的本事鉴别,可以确定这些人中不会有被郑侧妃安插进来的细作。 何菁也站在廊下掩口笑着,待邵良宸过来,她道:“我真好奇她过去见了父亲会如何说。”总不能实话实说、再为二姐的下人诳她告上一状? 邵良宸无奈地挑着眉,与她一前一后进了房门,在次间炕边落座,问她:“你对这小丫头就半点看法都没?不怕她以后天天都来堵我?”正事尚且没点眉目,还要应付这点子破事儿,他实在是有点烦。 何菁接过他的斗篷递给丫鬟,轻松道:“要不,今日便去找姑母说道说道?” 邵良宸略一沉吟,唇角露笑:“罢了,咱们再惯她几日,到时我自有办法整治她,叫她再也没脸来!” “你看我就说,你比我还腻味她呢,我还需有何看法?”何菁笑嘻嘻地为他递上一杯热茶,将炕桌上的点心碟子朝他推了推,“尝尝,据她说,就因为她从小爱吃点心,全安化城最好的点心师傅都被安排在了她那院的小厨房里。” 邵良宸看看桌上三碟颜色鲜艳、形状精致的小点心:“你不怕她给你下毒?”他觉得那位小姐做得出这种事。 何菁很肯定地摇了头:“人家说了是给姐姐姐夫一块吃的,不可能连你一块毒啊。说起来,我还算沾你光了呢。”说着就拈起一块滚芝麻的豆沙馅儿象眼糕吃了,“嗯,确实还不错。” 邵良宸少不得又暗叹一番女人的思维不可理喻,忽听见对间传来一点奇怪声音,他转头看去:“那是什么?” 何菁又填了块甜甜脆脆的油炸蜜润绦环在嘴里,起身拉他:“你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邵良宸跟着她穿过堂屋,去到对面的西次间里。他们起居闲坐都在东次间,就寝在里面的东暖阁,西边分布着净房、一间储物室以及供下人听差与临时歇息用的西次间。邵良宸一进来就看见,红木桁架上竟挂着一个亮闪闪的鎏金鸟站架,上面站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鹦鹉。 这倒是个稀罕玩意,虽说早在三国时便有过《鹦鹉赋》,但这时候饲养鹦鹉的人毕竟还是极少,正德皇帝那里养着不少珍禽异兽,其中都没见有鹦鹉,邵良宸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何菁遣了下人出去,招手让邵良宸走近些,自己朝鹦鹉说了句:“王爷。” 鹦鹉立刻张口道:“王爷洪福齐天,洪福齐天,王爷天命所归,洪福齐天!” 邵良宸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连“天命所归”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何菁压低了声音道:“据朱奕岚说,这是春天时孙景文寻来送给父亲的。” “孙景文?” “对,就是去京城找我的那个孙景文。当时这鸟一见父亲就会说这话,不过父亲也只当个乐子看过笑笑,似乎没当回事就抛诸脑后,如今更是对这鸟儿理都不理。今日朱奕岚与我没话找话说起此事,干脆叫人去将鸟拿了过来,叫我瞧个新鲜,还说反正父亲也不喜欢,以后就叫我养好了。” 何菁笑着推了推邵良宸,“看,我这傻妹子也并非毫无助力。她还说,府里来过一位相师为众人相面,也曾对父亲说过类似的吉利话儿,那相师也是孙景文领来的。” 邵良宸沉思着点点头:“可见孙景文是个知道内情的,他去到京师,说不定还担负着与那边主事高官互通消息的重任。” 何菁瞟了一眼门口,将声音压得极低:“如今越来越可确定,至少父亲是为人算计的。” 真的有人试图来鼓动安化王的野心,只是失败了,于是他们只能另想办法达到目的。 何菁想起安化王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无限慈爱,那老泪纵横的懊悔与庆幸,心里颇为感慨。 邵良宸将脸探到她跟前来小声问:“是不是想叫我帮你救他?” 何菁很坚决地摇了头:“没有。” 邵良宸哂笑:“我看你嘴硬不了多久了。” 何菁撇撇嘴:“那你就等着瞧,我这人看似厚道,其实可自私呢!” 邵良宸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依我看,你是看着自私,其实可厚道呢。” 因为安化王对女儿女婿的接风宴珍而重之,坚持要邀来所有邀得来的贵客,宴席的日子就不会很快定下,结果所谓的“接风”宴,倒是定在了邵良宸与何菁来到的半月以后。 眼下距离那时还有些天,邵良宸公事暂时无法开展——接头人袁雄死了,其他本地的厂卫手下都比袁雄还不可靠,不能再去贸然联络——他便着眼于先去解决眼前的另一个麻烦。 那天朱奕岚被诳去安化王的桂园,见到邵良宸没来,对安化王含糊支吾了几句便走了,私底下倒把诳她这笔账记在了何菁头上,认定是何菁唆使下人对她严防死挡,怕她与姐夫见面。 朱奕岚由此推想:可见她也怕我得到姐夫欢心,生怕我与姐夫多见上几面,姐夫就变了心不再理她呢。 如此一来,朱奕岚接下来的日子就更加积极频繁地去到桃园探望,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没得可送也要“来陪姐姐聊天解闷”。其间若她来时邵良宸在,往往说不上两句话邵良宸就托词出去,若他不在,回来时听下人说了朱奕岚来了,便再托词晚些回屋。 朱奕岚见此情状,一概归因为何菁害怕她的威胁而蓄意为之,因此反而信心倍增,越挫越勇。 数日下来,几乎阖府尽知,三小姐天天往二小姐房里跑,有时从早晨一直待到晚间,就差住在那儿了——邵良宸认为,时机成熟了。 “这样成不成啊?” “听我的,一定成!” 烟翠一路小跑进了屋门,隔着门帘在次间外小声报道:“三小姐来了!” “知道了,依计行事。”邵良宸吩咐完,一把将何菁按倒在次间南炕上,覆上身来拉扯起她的衣裳。 何菁一边推拒一边小声抗议:“衣裳就别解了?也忒丢人了。” “夫妻两个在自己屋里亲热丢什么人,要丢也是丢她的人!”邵良宸咬牙切齿,仿佛早就憋够了气,“我若是连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来,哼哼,大事也都不必做了!” 朱奕岚打扮得花枝招展,头上左一串珠子右一串流苏摇摇曳曳,由一名贴身丫鬟陪着,熟门熟路地进来,也不叫下人通报,气势汹汹就往里闯。烟翠一个劲儿地跟着阻拦:“三小姐您等等,二小姐刚说她与姑爷有事说,吩咐了不叫人进去。” “她吩咐的是你们,又不是我!”朱奕岚看都不看她一眼,提着裙子就上了台阶。 烟翠阻拦不及,依照常理,这时候总该高声提醒屋里一下,可她就是只管小声劝阻朱奕岚,直至其闯进屋也没提醒。 结果等到朱奕岚端好一脸笑容,进了屋门,自行挑开次间的门帘踏入,一眼就看见姐夫将衣衫半解的姐姐压在南炕上连亲带摸的情景。 饶是朱奕岚天生脸皮坚强,毕竟也还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就被吓傻了。“哐当”一声,紫铜镂雕手炉摔在了地上,摔开的盖子里迸溅出一蓬红热的炭花。 才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全安化王府都知道了三小姐闯进二小姐的屋子,撞见了限制级场面。 又一盏茶工夫之后,朱奕岚、何菁与邵良宸三人都站在了安化王那间满是墨香的内室当中,三人俱是垂手低头,也俱是一脸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