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暗花暗花, 生于白昼,匿藏月下。 暗花坊这么些年全然在江湖的暗处, 鲜少揭露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过。 公子旌余喜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坊里的那片长林里的屋子里待着, 除了有任务需要通报或者受他传唤之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孤僻的性格, 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花夏是魂穿到这具身体的, 当时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浑身都缩小了。 她穿的很是单薄, 和一群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一起聚着, 那时候雪下得很大,数九隆冬的天里,连牲畜都没有一点儿的生气。 “哪儿的?” 她蜷缩着身子和他们一起挤在角落里取暖, 这些天恍恍惚惚的, 脑子也不怎么清醒。 但是她知道…… 自己所处的朝代,是历史上的青川。 【欲知前朝繁华事, 自去黄粱梦青川。】 花夏此时因为头顶上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而艰难的睁开了眼睛,抬眸看去,被晃了眼。 大雪纷飞的天里, 男人,或者更准确的来说只是一个比起同龄人来说更加成熟的少年。 他着着一身白衣, 和着这片雪絮, 窸窸窣窣一片, 看不真切。 那衣虽没什么繁复的纹路, 但是单单看着那衣料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身旁的人虽听清了他的话, 然而却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面上有些疑惑。 此时的少年的用手指了指前面那角落处聚集着的人,再一次开口问道。 薄唇一字一顿的吐露着极为简单的三个字,眉宇间清清淡淡的,那张面容极为俊美,看得人心尖发痒。 抬起的手透过微微敞开的衣袖,隐约可见他腕骨形状优美。 “哪、里、的?” 这时候他们才会意,知晓少年在问的是这群难民是从哪里而来的。 “回公子,应该是北境处来的难民。这些日子边境那儿异族那些蛮荒之民因着冬日霜冻,加上大雪不停好些牛羊都被冻死了,所以想要攻破青川边远薄弱地带抢夺食物,而被强占了家园的子民也不得不朝皇都洛宁方向迁移了。” 少年听着他的话,视线落在瑟缩在一起相互用着余温取暖的人身上。 “去,支点。” 怕他们不能理解,他又顿了顿指了指花夏他们所在的方向。 “带上。” 暗花坊在各个州县都有设立分支点,少年是让属下将他们带去避避风雪,熬过这个难捱的冬日。 花夏手捧着装着热乎的粥的瓷碗,直直的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冬日的暖意,直上心头。 …… “水。” 男人低沉的声音没有情绪,将花夏从思绪里唤了回来。 跟了旌余这么多年她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轻车熟路的将一旁的花洒取了过来。 他刚刚修剪了花叶多余的枝丫,将剪子一放,头也不抬直接接过了花夏递过来的花洒。 浇花的时候他静美的像是一幅画卷,睫羽下落着浅灰色的阴影,黑色的发如同绸缎,简单的束着,阳光偏爱尽数洒在他的身上,缱绻而暖。 “如何?” 旌余这么说着,浇好水之后的花叶,叶片都舒展了许多,水珠剔透像是晨露。 “公子问的是……之前的百花宴吗?” 看到男人颔首,她嗫嚅着唇思索了会儿才继续回答道。 “公子,不是素来不喜欢这些皇族宴会吗,怎么……” 花夏说话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眼男人,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但是这样更让人捉摸不透。 “说。” 旌余用手拨了拨花叶,吐露了这么一个字。 少女顿了一下。 “和往年时候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的是今年宁安王来了,还有……陆家长子。” 原先去百花宴献舞是她个人的意愿,因为雪虞是少女的竞争对手,上一次的【松门楼】的名额被雪虞抢去了的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而这一次只是单纯的为了证明自己有着并不逊色于青川第一舞者的实力。 旌余是知晓的,也并没有制止她,属于漠然的态度。 然而现如今却因为这件事,她被他传唤了进了长林里来,着实让她匪夷所思。 男人又不说话了,总是这样,在对方觉得会得到回应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回应。 “少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听到他这么说道,声音低沉,黑曜石般的眸子看着她,少有的认真严肃的模样。 旌余不说话的时候像长白山的雪,寡淡清冷,一旦那双眉眼里有了情绪,便让人不由得想要遵从。 花夏其实是想要反驳的,但是只有在心里。因为她跟了旌余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句,没有丝毫的商量的余地。 她最终点了点头,看着男人没有想要继续再说什么的打算之后,想要退下的时候,他才真正意义上的抬眸看了她一眼。 “公子可是还有事要吩咐?” 旌余将一封信纸交给了少女。 “名单,选。” 她愣了一下,在得到旌余的允许之后拆开了信,信纸里的字迹和他本人一般,连笔触的开始到最后一笔,都那么冷淡。 上面列着十来个的人名,少女恍恍惚惚的记起来之前旌余似乎想要给坊里的孩子们找一个先生,原先是有一个老先生来教的,但是却因为年龄大了无法再胜任。 公子有口疾,即使腹有才华不尽,也无法一一言说。 但是旌余的眼光又极高,能让他看上的,才有资格留下来在此处教书。之前的那位老先生也是费了好些时日才寻到的,现在…… 花夏知道男人是要她去帮他去考察走访这些人的情况,然后挑选几个最优的,由他做出最终的决择。 她觉得头疼。 ———————————————————————————————————————————————————————————————————————————————————— 辛择烈正在闭目养神着,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沐浴了一层金光,而他的发更加的耀眼,和平日时候很不一样。 “喵~” 他缓缓的睁开了眼,长睫微颤,循着细软的声音看过去,便瞧见了那只毛光顺滑的小黑猫。 “阿黑,过来。” 少年见着是它,声音也柔和了些许,弯腰朝着它伸手。 小黑猫歪了歪脑袋,然后毫不犹豫的小跑着过去,一跃便蹦到了辛择烈的怀抱里,带着皂角的清香让它慵懒的眯了眯眼睛。 他慢慢的摸着小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今天,魏芷似乎没有来。 “你的主人呢?她怎么舍得让你独自来找我,不怕吃味吗?” 少年说着,柔顺的金色的发有些卷,微微的带着浅淡的光,蓝色的眸子和猫的翡翠色泽一起,说不出来的静谧美好。 人和猫这么简单的温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了,小黑猫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耳朵微微动了动,睁开了圆润的眼眸从少年的怀里跳了下来。 “阿黑,别乱跑……” 猫跑的很快,几步一跃,便窜进了宫殿旁的那片有些枯败的丛子里没了踪影。辛择烈连忙跟了过去,拨开那片凌乱的草叶往小黑猫离开的方向走着。 走到了一半,他听到了些许人的脚步声,有些好奇,少年拨开了最后一丛的草叶。 阳光没了草叶的遮掩,再一次尽数落在了辛择烈的身上,他的眸子像是宝石,细碎的光亮点点,薄唇抿着,顺着前面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之前还乖顺的躺在自己怀里的小猫,此时已经趴在了另一个少年的怀里。 “小黑你怎么跑到这处地方来了,离魏芷的宫殿那么远这可怎么回去啊……” 魏芷在陆白一进宫,就将小黑交给她了,说什么小黑想见她许久了,今日让他们温存一下。结果它还没有在自己怀里待上一会儿,便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跳下来往外面跑去。 陆白也紧跟着追了上来,结果一追,便到了这里。 她亲昵的捏了捏小猫的耳朵,似乎在训斥着它的调皮,但是动作轻柔,没有一丝的责备。 扫视了一下这里,发现莫名的熟悉。 这不是之前自己陪燕子进宫时候无聊随便逛到的一处偏远宫殿吗? “咔嚓”一声,是干树枝不小心踩断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朝着那之前猫钻出的地方看去,是一个金发蓝眸的少年。 他直愣愣的注视着自己,然后在视线相撞的时候收回了所有的情绪。眼眸澄澈,将她的模样倒影了个清楚。 “……你好,少年。” 长久的对视,空气里都是莫名的尴尬沉默。 最后陆白先开口,朝着辛择烈颔首,怀里的猫却在这个时候“喵喵”的唤了起来,细软的声音撩人心痒痒的。 少年没有回应,就这么直直的看了陆白良久,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释怀的笑了。本就俊美的面容因着这个浅淡如云的笑,变得更加的温和。 “阿黑,到这里来。” 他说着这话,是对那只小黑猫说的,但是视线却一直注视着陆白。 猫轻轻地蹭了蹭陆白,像是安抚一般,然后离开了她的怀里朝着少年那里走去,他抱着它,笑的清浅。 “你认识它?” 陆白看着小黑猫毫不掩饰的依恋模样,看着金发的少年疑惑地开口询问道,然后走了过去,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 “这是公主的猫,你怎么识的?” 她看着少年,而他也注视着她。 记忆里还有些青涩的面容,已经长开了许多。像是春风一样,看着便让人觉着舒服。 辛择烈在少女没有认出来他的时候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是见着她的巨大喜悦却将一切的低落情绪都冲淡了下去。 “不仅认识这只猫……” 我还认识你。 后面的那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垂眸看着陆白,眼神说不出来什么情绪,都隐没在了深处,但是仔细去瞧,还是能够看到些许波动。 然而陆白并没有去看。 “嗯?” 她少年越来越低的声音,导致之后的话语她没有听清楚,尾音微微上扬的问道。 和猫咪细软的声音,近乎重叠起来。 “没什么。” 辛择烈顿了顿,这么风轻云淡的回道。 他第一次觉得,皇城里的天色很蓝,那白墙红瓦之下的繁华枯败,都有了一定存在的理由。 就像他在这里守着,便也遇见了想要见的人。 …… 陆白抬眸看着少年,穿的很清雅简单,衣服洗得有些发白,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丝毫,更加觉着清爽。 他有着一头和太阳一般无二色泽的长发,发梢微微卷着,带着和外表的沉稳不一样的些许少年气息。 或许是浑身上下最符合他此时年龄的特点。 “你就是公主所说的西凉的驯猫师?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的样子……” 陆白和辛择烈聊了些许稍微熟悉了一下对方之后,她隐约觉察到了魏芷之前话语里所指的人可能是眼前的少年。 “怎么,不信吗?” 他骨节分明的手顺了顺怀里的猫,一下一下,莫名的优雅。 “倒不是,只是……” 在陆白的印象里,这种驯服动物之类的人一般都是有着高大身材,不修边幅的大汉,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实在和自己想的有着太大的出入。 “没想到是个这么俊俏的少年。” 她现在是男人,这样直白的夸赞对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辛择烈眉眼含着笑意,虽然面上不显露什么情绪,但是眉宇之间依稀能够瞧见他的愉悦。 “陆大人,可以唤我的名字,辛择烈。” 陆白听到少年准确的唤道自己,下意识的看向他,发现他眉眼里映着自己,格外的澄澈真挚。 有些眼熟,这样的色泽眼眸,还有……神情。 “公主向你提起过我?” 她以为少年知晓她,是魏芷告知的原因。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少年慢慢的抿平了唇角,怀里的小黑猫也觉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抬起头来看着他。 “是你告诉我的。” 他这么说着,蓝色的眸子一如深海,看着陆白的时候让她很不自在,缩了缩脖子。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许是陆白这样无辜的疑惑模样让辛择烈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他忍不住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迈出一步,靠近了一些想让她将自己瞧仔细些。 还没有走出去的少年被后面的树枝给勾住了发,缠绕着扯着生疼,他“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蹙了蹙眉。 然而由于怀里抱着小黑猫,他无法腾出手来,于是将视线落在了陆白的身上。 陆白被少年带着请求和一丝委屈的眼神看得一愣,蔚蓝色的眸子和此时三月的天色一样纯粹剔透。 “……你站着别动,我来帮你。” 她还是上前去,一只手拿着那细小的枝丫,另一只手将极为仔细的将那缕金发给理出来,还顾及着弄疼辛择烈动作尤其缓慢。 他垂眸,睫羽之下落了层浅淡的阴影,静静地注视着陆白。 这一次不是那样单纯的依靠着那本翻得有些破旧的书页去回忆着眼前的人,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距离,连她身上的衣料的熏香的浅淡味道都能够嗅到。 “好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在注意到陆白额头沁出的一点儿薄汗,他才柔声问道。 “唔,再等一会儿。” 陆白头也没有抬,白皙修长的手显然没有干过什么活,显得些微笨拙。但是好在细心,她集中注意力,就这样慢慢的理着,一点一点,最后解开了这缕难缠的发。 “好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陆白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完成之后,觉得格外的有成就感。 她笑着将辛择烈的那缕被解救出来的头发拿在手里扬了扬,带着炫耀的意味。 像个孩子。 “咳咳。下次小心点。” 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无奈宠溺,让陆白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孩子气了,她抬起手握拳掩饰性的在唇边放着咳嗽了一下这么说道。 辛择烈弯着眉眼,很浅,里面有着无尽的笑意却都狡黠的全部掩藏住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应道。 “好。” 许久不见,她还是她,真好。 …… “王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想着继续深入一点儿调查一下那个花夏的,但是这些天一直都没有进展……就像是被突然切断了线索一样。” 暗鸦原本是不想要将这些告知于宁安王的,但是因着这些天实在没有什么进展,也无法找到突破口,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禀报。 魏暮对于这个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挑了挑眉,视线却落在刚刚绘制好的一副竹林的画卷上。 “你以为暗花坊的那位是吃素的吗?自己的人被调查了他当然会有所应对的,不过既然打探不了里面,要她自己出来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暗鸦不是很明白男人在说什么,前半句还成,到了后面的部分他已经跟不上男人的思维了。 魏暮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子上,外面的春。光甚好,鸟语花香,很是舒服。 “景色倒是不错,叫雪虞去把那位姑娘给邀请出来赏赏风景,顺便交流一下习舞心得。” 暗鸦在听到雪虞的时候才明白了魏暮的意图,他会意,颔首退下了。 男人狭长的眉眼瞥了一眼暗鸦离去的身影,然后将手中的那副画铺平,青翠的竹林深处,有一处同样用竹子做好的屋子。 “暗花深处,长林旌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