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贾母扶住了王熙凤的手,定了定神,看向那小厮,道:“去请二老爷过来。” 小厮却死死地埋着头,并不敢动。 让他再回去,当着那位和侍郎的面将二老爷请走,还不如就让他膝下生根,跪死在这里。 贾母的目光在那小厮身上转了一圈儿,到底是舍不得下了儿子的面子。尽管心头有如何汹涌的怒火,也都强自压了下去。 “二老爷说要将宝玉带去?”贾母问。 “是,是……”小厮小声应道。 “那便带去。”贾母闭上眼,道。 贾母宠着宝玉的心焦灼,但她更清楚,如今贾政是荣国府掌家的人。此时若是不按贾政说的去做,岂不在荣国府大大小小的人跟前,扒了贾政的脸面?叫他日后还如何有威信? 贾政也并非是不疼儿子的老子。 待见到宝玉真的病了,说不得满腔火气霎地就消了。 想到此处,贾母心中大定,倒也没方才那样生气了。 “去。”贾母又道了一声。 “母亲!”王夫人却是急了。 王熙凤得了眼色,也忙在一旁焦灼地劝道:“老祖宗,这怎么使得呢?宝玉正病得厉害,如何能搬动?” 贾母这次却铁了口:“还不快去,莫让二老爷久等。” 古人多重孝道。 尤其贾母在荣国府中本就颇有威严,她一发话,纵使王夫人满心不快,却也不好反驳。 王熙凤素来又以王夫人的风向为准,王夫人都不曾发话,她倒也没那样傻,还跟着出声劝了。 此时小厮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同另几个手脚伶俐的仆从,将宝玉从床榻上搬了下来。 竟是真就这么抬了出去。 王夫人见状,不由紧握手绢,沾了沾眼角。 “这都是作的什么孽啊。” 也不知说的是谁。 许是房内气氛过于凝滞,邢夫人又自作聪明地开了口,道:“林姑娘那头没事?” 贾母横了她一眼:“玉儿那里能有什么事?” “宝玉打她那里回来便病了,我这个婶娘瞧着也难受。林姑娘倒也不说打发个人来瞧瞧……” 王夫人面色越来越难看。 一时间房内根本没人接了她的话,邢夫人说着说着,便自己也觉得没了趣味儿,歇了嘴,找了处地儿坐了下来。 还抬手敲着自己的腿,瞧着仿佛没事儿人似的。 贾母向来瞧不得她这般愚笨的样子,此时见了没好气地道:“若是只晓得在我跟前说这些胡话,那日后也不必往我跟前杵着了。” 邢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讷讷赔笑。 “且等着,一会儿宝玉便该回来了。”贾母道。 王熙凤应了声,忙扶着贾母坐下了。 这一屋子很快就静了下来,只是莫名静得人背后有些发凉。 且说另一头。 贾政院内也是一阵寂静得可怕。 花厅内,贾政甚至有些焦躁。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 越想越觉得难以容忍宝玉那般放纵胡来。 反观一旁的和珅,这时候倒是沉静得多,他甚至还有闲心转动着掌心的茶杯。 目光更不知道在随意打量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近了,门口有人喊道:“宝玉来了。” “快快,小心些。” 外头七嘴八舌的,颇有些慌忙的味道。 “闹什么把戏?”贾政冷着脸道。 下一刻,便有几个仆人将宝玉抬了进来,下头还连着椅子呢。 贾政初时没看清,见状当即冷笑道:“让宝玉来见我,还要这样的阵仗了?难道半点孝道也不懂得吗?” “二老爷,宝二爷病了。” “病了?总说是病了。大夫难道也治不好他吗?”贾政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宝玉的衣襟,便要将他拖起来。 宝玉才刚吃了药下去,高热未退,正糊涂着呢,此时听见贾政的声音,还张嘴便喊:“我要见林妹妹……” “妹妹呢……”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也足够屋子里的人听个清楚。 贾政怒火中烧,那一刻差点动手将宝玉身底下的椅子掀翻。 这头和珅心头则更为不快了。 他紧紧按住手底下的桌面。 手边的茶杯差点又被碎了一个。 屋子里的下人们早听惯了宝玉张狂不着调的口吻,此时反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多少受了贾政的影响,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来。 屋中一片死寂。 贾政喘了口气,眼眶都气得红了:“拿棍子来。” 小厮腿一软:“二老爷,宝二爷真病了。您瞧瞧,他脸还红着呢。烫得很!” “他若知道脸红倒是桩好事!如今却是半点不知羞臊悔过!”贾政反倒更怒气冲冲了。 也不等下人将棍子取来。 他抬脚便踹了踹那椅子。 宝玉本就是靠在上头的,浑身都没力气。突然被这么一踹,连人带椅子都翻了下去。 躺在地上,哀叫两声,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下人们吓得魂儿都飞了。 呼天抢地地喊着:“宝二爷!” “宝二爷这是怎么了?” “宝二爷可好?” 若是宝玉在此处出了差错,等转过了头,二老爷都得责罚他们。 说不得便要拖出去打死几个。 贾政这会儿也是一惊。 一阵穿堂风吹来,叫他头上的热汗都化作了冷汗,背后都透着凉意。 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贾政倒也没方才那样生气了。 他盯着宝玉瞧了会儿,见宝玉始终没见动静,一干下人嚎得厉害…… 贾政心一跳,不得不蹲下身去瞧:“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的病得厉害? “去叫大夫,还不快去!”贾政怒道。 下人们赶紧飞奔了出去。 这会儿,贾母一干人还在等着宝玉回去呢。 眼瞧着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了,王夫人也不由急了:“怎的还不见回来?难不成宝玉去了,又将老爷气得狠了?” “再等等。” 王夫人又只好按下烦躁的心绪,继续往下等。 换做什么事上,她都能心平气和,但唯独宝玉的事上,总叫她难以如常。 贾政院内。 大夫由小厮拉着,一路小跑着走了进来。 此时厅内,宝玉已经由丫鬟扶着坐了起来。 贾政这才定睛看清了,宝玉的脸上果然带着不正常的酡红。 贾政心下有些悔了,紧跟着取代这股悔意的便是深深的焦灼。 就算是愤怒,就算是该要管教宝玉,也不该挑这样的时候。 他是真的病了。 那可是他的独子啊。 尤其再想起早年病死的贾珠,贾政内心的焦灼更厉害了。 他又在厅内来回踱步起来。 直到看见大夫进门,方才松了口气。 和珅始终坐在那里未曾动过,他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瞧着贾政如何上演假正经的一幕。 嘴角扯了扯,笑容竟有些锐利。 但此时贾政根本顾不上他了。 贾政问那大夫:“快瞧瞧宝玉,这是怎么了?” 大夫忙凑近了去瞧,道:“无碍,方才就服了药的。我瞧着喝下去才走的。这会儿正在排汗去毒。歇上一歇便好了。” 贾政却不信:“当真?” 大夫道:“我怎敢糊弄二老爷?” 贾政想也正是如此。 谁敢糊弄荣国府呢? 他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不等松完,贾政便感觉到了尴尬。 方才那样一番折腾,岂不落入了和珅的眼中? 偏偏最后大夫还说没什么大碍,已经吃过药了。 贾政不好露了尴尬,便沉下脸来,强自镇定地转过身,看向和珅:“叫致斋兄见笑了。” 和珅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 像是十分的失望。 贾政心一抖,张了张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和珅早料到会如此。 贾政自诩家风严厉,平日也是个严加管教宝玉的人。但为何宝玉放荡依旧?半点不知悔改? 倒并不止是其他人护着宝玉的缘故,更也不止宝玉本就雕琢不成器的缘故。 贾政乃是荣国府掌家的二老爷,却无魄力整治自己的儿子。 教不好他。 但叫宝玉知道疼,知道躲,难道也做不到吗? 不过常常未做,便先心软了罢了。 说到底,这一窝的荣国府,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 也正因为和珅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才会亲自来荣国府,而不是在道观里同贾政说起此事。 唯有他也在荣国府的时候,他才能将宝玉挨打的事,死死钉在板上。 谁人也别想拔下来。 和珅的眉眼更冷,但等他开口,却是相当淡薄的口吻:“宝二爷的样子,瞧了倒是叫人心疼。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贾政本能地追问。 “可惜了,员外郎这下怕是好不了了。” 贾政那些被遗忘的怒火、后怕又都被和珅这句话给勾了起来。 “致斋兄……”贾政想要说,管教也不在这一时。但这话,他自己心里头揣着,都觉得沉甸甸,晃来晃去,好笑得很。 他更想说,此事也未必那样牵扯重大。 但忆及方才的怒火,贾政心里也清楚。 这件事并不小。 “致斋兄……”贾政又讷讷地叫了一声。 和珅点了下头,站起身来,换作了平日亲近的口吻:“存周兄,你若是实在不好下手……” 贾政心提起,只等着和珅说那句,今日便算了。 从前贾政管教宝玉时,也有撞见友人在的时候。 他们都是这样劝的。 此时和珅已经走到了宝玉的跟前。 宝玉还晕乎乎地靠在那椅子上,隐约瞧见个身影近了,又低低地喊了声:“妹妹?” 和珅捏了捏指节,笑道:“那便我替存周兄来管教。” 说罢。 只听清脆一声响。 “啪!” 宝玉的脸颊当即高高肿了起来。 他痛呼一声,立刻睁开了双眼:“你是谁?我要见我妹妹。” 贾政吓了一跳,手脚僵硬,竟是没能快速作出反应来。 而这头和珅已经嘴角微弯,那张素来淡漠的面孔上,有生以来头一次展露了一丝戾气。 “宝二爷说胡话了,什么妹妹是你能见得的?宝二爷乱了内闱,可是拖累了你的父亲,拖累了整个荣国府啊!” 宝玉瞪大眼,眼角泪水都顺着落下来了:“你是谁……”显然是痛得狠了。 想来也是,寻常总养尊处优的宝二爷,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 打他的若是贾政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旁人。 宝玉当即喊了起来:“来人来人……” 贾政这会儿听了和珅的话,正面上羞愧,原本还想斥责和珅越矩,拦下和珅。但这会儿却又不好动作了。 和珅这番话正是为了他好。 和珅与他交好,自然只想着他要好,不疼惜宝玉也是正常。 这会儿厅内人都被震慑住了,哪里有人应了宝玉的话? 宝玉慌忙地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不是烧糊涂了吗?怎么瞧着还这般清明?莫不是欺骗你父亲为人正直心软?”和珅先前口吻还缓和,但随即又口吻一厉:“实在不孝子也!连做人也不会做了!” 说罢,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啪!” 宝玉另一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 倒是对称了。 和珅的父亲本是武官,他受耳濡目染,平日也会练练拳脚,手下力道自然不可轻视。 宝玉被这么一番迎头痛揍,懵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和珅这才嘴角微微一扬:“宝二爷不说话,想来是心中也知晓错了。” 说罢,和珅转头去瞧贾政:“存周兄,我今日便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改日待宝玉病好了,存周兄可莫要心软。今年年底,林御史还要进京来述职呢。存周兄可要早些下手,做个干净,莫叫日后林御史心头生了嫌隙。” 贾政张了张嘴,最后竟是只闷声冒出来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打了人,还要叫人家谢他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