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馆会所】那天的确是关瓒把自己给卖了。
都不需要严格的定义,这就是关瓒跟柯谨睿的第二次见面,而第一次则要追溯到整整半年以前。 柯谨睿是国内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他在IT圈摸爬滚打了快二十年,现如今把当初的创业项目做大,公司扩张迅速,正在为上市做最后阶段的准备。 以他的身份来说,身边攀关系博眼熟的陌生人前赴后继,又不乏另辟蹊径的示好者精心挑选的莺莺燕燕。只可惜柯总早已经不是游戏场中的新人,会轻易被乱花渐欲迷了眼,他自有一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则,保证人前人后都是那副衣冠楚楚、八风不动的模样。 至于“衣冠”是真是假,其人是翩翩君子还是道貌岸然的大尾巴狼,这外人金身难近,是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柯谨睿位高权重,贵人事多,他记不住签过千万合同的甲方,自然更不可能记得那些走马灯似的美人。 然而关瓒是个例外。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会所散客区近台的一个拐角,而相隔没多长时间,这位置就换成了VIP专属包房的床上。说实在的,这效率之高、目标之准,连柯谨睿都意外不小。要知道,那当真只是你来我往的一个擦肩而过,结果他就是多看了两眼,没成想竟直接被做东的损友会错了意。 那是今年年初的事,一月中旬,公司年会的晚宴后。 在柯总的行程里只有年会第一天的出席任务,喝了一轮酒就先行离场,被助理罗钺开车送去了市中心,那家位于使馆区后面的高级会所——红馆。这也是提前定下来的行程,只不过不涉及公务,是纯纯粹粹的私人娱乐。 柯谨睿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名叫秦疏远,是京城Gay圈有名的花花公子,而且花的特别有原则——来者不拒,一撩就上,睡完就走,从来不确定长期关系,所以也从来没有后顾之忧。同时子承父业,秦公子时任中亚证券投行部的执行总经理,是近几年金融行业炽手可热的新晋大鳄。 有钱、有颜、肆意妄为还不谈感情。秦公子玩得开,但凡有点乐子的新事物都想要尝试一番,久而久之口味越来越重,出席的场所也就越来越隐秘特殊了。 红馆对外是一家高端娱乐会所,采用会员制,VIP等级越高,持卡人可以进出的区域也就越多。然而这家起步会费就非常高昂的会所,在灯红酒绿的北京城却意外的低调,即便是在好玩的年轻人当中都流传不广,因为它真正出名的特色,是仅对顶级会员开放的字母区。 几年前秦公子尝鲜,入了这个讳莫如深的圈子,还非得拉上发小跟自己一起,号称有乐同享,防止年过而立缺少激情,荷尔蒙和巴多胺集体降到水平线以下。柯谨睿本来就有几分兴趣,对方一邀请也就顺水推舟地应允了,只不过面对损友的那套歪理必须严肃埋汰回去。 柯总表示,秦公子要是有荷尔蒙分泌不足的那天,太平洋恐怕也就离枯竭不远了。 那天约在红馆,是因为秦疏远出了趟长差回国,恰逢又换了新欢,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堆到一起,目的就是想名正言顺地玩个通宵。正好柯谨睿也是最后一季度的重点项目忙完,刚好有空喘气,这才欣然应邀,连夜从举办年会的温泉山庄赶回了市中心。 两人的差别,是一个有伴,一个单着。 正是在被侍者领进会员区域的途中,秦疏远注意到自家那位从来没对谁侧过目的发小,竟然在走过以后特意回头看了端酒的服务生两眼。秦公子当时就震惊了,因为柯谨睿虽然从不拒绝陪他出入风月场,可干的向来是仅限于喝酒抽烟的这类无聊事,搞得他一度认为好基友荷尔蒙缺失,在那方面有障碍来着。 这次难得中意,那必须不能放过! 秦公子直接做主,亲自找当天值班的大堂主管谈了谈,花了点钱,直言不讳地要买人家一夜。 于是里应外合的一番准备过后,柯谨睿被领到包房门口,推开门,第一次遇见了被捆绑还喂了药的关瓒。 那时关瓒离开舅舅家快一个月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母亲的治疗费用还欠了不少。他每天都在找工作,每天也都是无果而归,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去会所当临时服务生,工资日结,还会有客人给的小费,能解决他眼前最要命的问题。 那天的确是关瓒把自己给卖了。 红馆的夜场九点开始,关瓒白天在地铁旁边的便利店打工,完事以后正好过去上夜班。夜场开始不久,他刚给卡座区的客人上完点单,值班经理就把他叫到了一旁,告诉他有人看上他了,想包夜,对方是高级VIP,可能会有那方面的需求,服务过程中会受伤,问他愿不愿意。 关瓒听完只是愣了一下,接下来的第一反应是:“多少钱?” “十万。”经理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很熟练地介绍,“客人的身份需要保密,不能告诉你。不过对方是会所的常客,有的是钱,你要是愿意,这次把人伺候好了,以后可能会有长期的‘服务关系’,亏不了你。” “受的伤……会严重么?”他白天还得见人,脸上如果留下痕迹会很麻烦。 “看个人习惯了,大部分都还算温和。”经理安慰他,“调教是出于情趣,并不是为了虐待,而且据我所知那位客人也没有前科,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闻言,关瓒不动声色地低头沉默片刻,手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然后他再度放松下来,轻声说:“我干。” 半小时后,VIP专属包房。 药物诱发的灼热感在血管中肆意翻涌,关瓒侧卧着倒在床上,身体蜷曲,双手负后。他额头抵着柔软光滑的被面,犬齿微微咬住下唇,却依然遏制不住那种出于本能的颤抖。鲜红的捆绑绳勒进雪白的**,蜿蜒过两腿之间,甜蜜而痛苦地绑缚住性器根部,紧接着一路向上,交错缠绕出繁复的花纹,最后将手腕和脚踝衔接在一处,完美打结。 如同一件被精心准备,亟待被主人拆开的礼物。 又过了几分钟,打卡声传来,密码锁解开。 他受惊似的一颤,下意识抬头,视线就那么猝然撞上了另一双眼。 那男人站在入口的逆光处,一手还维持着握住门把的动作。他身后是走廊温柔暧昧的暖光,身前是香薰蜡烛摇晃而出的一片暗影。 关瓒在红馆工作了几天,见多了衣着考究、出手阔绰的客人,然而见到这位陌生主人的刹那,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怔。男人气场沉稳,身材挺拔,饱满的胸肌将深灰色衬衣支撑得恰到好处。从关瓒的角度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他只能盯着那两条被毛料西裤包裹的长腿,看它步伐稳健、由远及近,最终在床边站定。 他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 关瓒身体受缚,没办法抬头,却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落于自己身体的视线。 “谁让你来的?”柯谨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包房里的“惊喜”,手上依次松开两边的袖扣,将衬衣袖子挽起至手肘。 关瓒看见在他的左臂内侧有一处文身,是个短语,但不是英文。他回答:“是您点的……” 柯谨睿看着眼前诚实的小家伙,心想,多半是秦疏远这个混蛋。他侧坐上卧床,伸手捏住关瓒的下巴,触手的肌肤体温很高,沁着层薄汗,一摸就知道用过药了。 看来是没什么经验,会所的人怕他紧张,所以喂了点药缓解。 想到这里,柯谨睿漫不经心地一扬嘴角,就着眼下别扭的姿势强迫他抬头。待看清了那张脸,他登时心下了然,瞬间明白过来自己那位多事的损友是从哪里领会到的这层错意。 眼下药劲儿已经完全上来了,关瓒呼吸很深,胸腔起伏明显,腹下挺翘的性器受缚涨紧,铃口欲液泛滥,洇湿了天鹅绒绵柔的表面。他眉心浅蹙,费力抬眸望着对方的眼睛:“除了脸,其他地方您可以随意……”他的声音很弱,因为没有提条件的底气。 柯谨睿没做回应,松开下巴,他把关瓒拦腰抱起来,径直走进包间自带的盥洗室,往浴缸里一放,再解开脚踝处的绳结。 “剩下的不用我教了?” 关瓒愣住,睁着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我想休息一下,你解决完可以出来,但是不要吵醒我,能听话么?” 关瓒听得似懂非懂,主要是不太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于是愣怔了一会儿才乖顺地点了点头。 柯谨睿觉得小家伙一脸无措的模样还挺有意思,替他拧开热水,顺带着摸了摸发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盥洗室。 断断续续有水声传过来,不时还夹杂有几下不甚明显的喘息。柯谨睿若无其事地靠在水床上抽烟,还没等他兴师问罪,隔壁那货倒是先来短信邀功了。 秦疏远:【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已经问过了,人家小朋友还没成年,哥们儿你记得温柔点,别用的太狠了。】 柯谨睿:【我就没想要人,你多什么事?】 秦疏远:【哎,不对啊!你没想要刚才还特意看人家?】 柯谨睿:【我还天天看你呢,你怎么不把自己捆好了送过来?】 秦疏远:【……】 秦疏远:【非要来的话,哥们儿我也不是不能凑合,可问题在于,咱俩这不是没法分上下么!】 柯谨睿:【我考虑了,明年跟贵司的合作项目还是取消。】 秦疏远:【别别别,开个玩笑,柯总怎么还当真了?!】 柯谨睿:【那秦总的意思是?】 秦疏远:【我先滚了,明儿早晨再见。对了,那小朋友可值十万块钱呢,您多看两眼,要不然咱们就亏了。】 柯谨睿知道隔壁那家伙忙着办正事,索性不再搭理。放下手机,他从烟盒里抽出根新的香烟含住,打火点燃,深吸一口再呼出烟雾。 一时间,烟草独有的气味蔓延开来,侵入心肺,他合眼休息,眼前反而浮现出了年轻人那张眉眼好看的脸。 怎么还不出来?难不成是药用多了? 第6章 【交易】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也好让我看到物有所值? 那天直到最后关瓒也没从盥洗室出来。 柯谨睿此前连续通宵了几个晚上,等得乏了索性就先睡下。而等到他一觉醒来,盥洗室人去屋空,那个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的小家伙居然已经离开了。 这段阴差阳错的荒唐经历在柯总看来挺有意思,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没刻意去回忆过,却也很奇怪的没有忘记。以至于到了相隔半年的今天,他第一眼看见关瓒,便即刻认出了那双灌满讶异的黑眼睛,于是往事吹尘,就显得更有意思了。 因为有了插曲,罗钺的工作汇报暂时告一段落,把公文包交给柯谨睿就识趣地先开车回家了。 待助理走后,柯谨睿有意没去理会惶然无措的小家伙,将外套往衣帽架上一挂便径自上了二层。 这种情况太特殊了,简直巧得不能再巧,关瓒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匪夷所思的关系,紧张尴尬同时,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柯谨睿在这栋老宅子里的卧室也在二层,走廊左边,是这一层唯二的两间主卧之一,有一扇正对后花园的落地窗。二少爷回家的消息提前一天就传进了柯家,所以房间是被打扫过的,茶几的花瓶里更换了搭配好的蓝色系花束。那花束精致典雅,却奈何讨不到卧房主人的欢喜,一进门就被打进了阳台的冷宫。 临山的初夏夜晚还有凉意,玻璃门一开一合间有风吹进来。 关瓒心不在焉地多闻了两口花香,只觉得那香气清新淡雅,闻起来十分舒服。他接受过插花技能的培训,知道那几种花很适合摆在卧室,尤其是对于工作强度大的人来说,具有解压安眠的功效。 柯老爷子是有心的,只可惜满足不了家里养的小白眼狼。 关瓒边腹诽边关上房间门,再轻手轻脚地上前几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担心显得目的不纯,更担心二少爷一不乐意再把他给开了。 柯谨睿的房间陈设简单,有个专门区分出来的工作区。进门后他径直走到了办公桌后面,拉开高背椅落座,再一样一样从公文包里取出手提电脑、移动硬盘和几份纸质文件,几乎一刻不停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看样子还有正事,关瓒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这时候解释到底合不合适。 电脑开机,连接上硬盘数据,柯谨睿把助理提供的电子资料拷贝进个人终端,这才抽空看了关瓒一眼。 “你不是保姆么?”柯总靠回宽大的扶手椅背,不疾不徐地点了根烟,“介不介意帮我放一缸热水?” 关瓒闻言一愣,几秒后反应过来,匆匆应下,快步进了盥洗室。 硬盘里是有关于下一年公司新项目的几个企划,内容庞大,附加文档众多,导致进度条进展缓慢。柯谨睿估算着企划内容一时半会儿是看不见的,索性放下手头的半截香烟,起身来到床边,理所当然地宽衣准备沐浴。 于是放好热水的关瓒一出门,正对上对方衬衣敞开、欲解腰带的一个背影。 男人肩膀舒展,腰胯紧实,脊背覆盖的肌肉轮廓分明,却又没有贲张的油腻感,反倒清爽健硕,是被保养得最为耐看的那种身材。关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了口气,然后走上前主动接过那件被脱下来的衬衣,盘算着还是要先尽好保姆的本分。 “我是红馆的人没错,但只是散客区的临时服务生,只做端茶递水的活,遇见您那天入职还不到一个星期。”关瓒挽着衬衣,脑袋微垂,乖乖站在旁边,“并不是您误以为的那种……少爷。” 柯谨睿没看他,继续有条不紊地脱衣服。 关瓒等不到回应,思索片刻,继续解释道:“我家里有病人,长期治疗的费用不低,我急需一大笔钱,所以……”他顿了顿,半晌后用很低的声音说,“所以在经理找我谈话以后,就……就同意了。” 他话音没落,西裤被皮带的重量拉扯着掉在地毯上。柯谨睿只着一条内裤,信步跨出脚下纠结成一团的裤子,头也不回地走向盥洗室。这种毛料材质很难打理,容易留下褶皱,关瓒赶紧把西裤捡起来抖平,再稳稳妥妥地搭进臂弯。 这时他终于听见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声回应,柯谨睿说:“进来说。” 关瓒:“……” 天呐,有个那么荒唐的误会在先,这进去还能单纯地谈话么? 关瓒紧张得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一颗心脏怦怦直跳。他把换下来的衣物放进盥洗室门口的收纳筐,连犹豫的时间都没给自己,就跟进了热气朦胧的盥洗室。 这里面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湿气也重,柯谨睿坐进椭圆形浴缸闭目养神,搁在木架上的手机还在一条一条地接收消息。关瓒在一进门的位置就停了下来,目光很自觉地看向那条被脱下来的内裤,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先把它给收拾了。 “你说那天是误会,我已经给你机会解释了。” 男人的声音适时把注意力拉回正确的位置,关瓒“嗯”了一声,很笃定地强调了一遍:“我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柯谨睿闻言哂笑着弯了弯嘴角,好整以暇地问:“可我怎么没听出误会在哪儿?” 关瓒不明所以,只当自己没说清楚,正要继续解释。 柯谨睿却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淡淡道:“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也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那天晚上是你接受了十万出价,把自己送到了我的包房,这么说没什么问题?” 关瓒这回是听明白了,不置可否,只能沉默。 柯谨睿又道:“那你凭什么说自己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关瓒自知理亏,在这一点上也确实没什么可狡辩的。他静了一会儿在脑中组织好措辞,这才心平气和地复又开口:“柯先生,您说的这些我都不否认,我的理由刚才也告诉过您了。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因为在我看来,比起需要治疗费用的人,我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温雅,带着丝清晰可察的少年感,似乎被这满室的水汽浸湿了一般,显得很温柔也很听话。 柯谨睿维持着那种不甚明显的笑,心想,也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乖,还是只懂得利用自身优势的小狐狸。 有些内容就好像是卡在心里的症结,说出来反而坦然了。关瓒深深吸了口气,一瞬间隐约有想哭的冲动,但更多的是想要嘲笑自己——为了钱去卖,一次跟一百次有什么差别?睡和没睡过又有什么差别?怪不得别人误会,这本身也算不上是个误会。 “您出的价格太高了,我不是没犹豫过,可医院那边已经拖欠了有段时间,我……”关瓒莫名觉得喉咙很干,像灌了口烈酒,灼得他难受无比,然而又不能吐出来,只能混着血咽下去,“跟您是唯一的一次,您没碰我,我厚着脸皮保证自己是个正经人,您……”说到这里,关瓒偷偷抬眸看向柯谨睿,“您能不能考虑一下,给我个从良的机会?” 猝不及防地,向来八风不动的柯总被小家伙的用词逗笑了。 尽管被误会成了那个出钱包夜的人,但柯谨睿也没有纠正过来的打算。这番解释他是听进去了,字面上找不出什么漏洞,是真是假日后可以慢慢调查。更何况小家伙是老爷子拍板定下来的,以家庭地位来说,强行送回去恐怕不好收场。柯谨睿最受不住老的叨唠,为了耳根清净也不可能给自己找那种不必要的麻烦。 “可以。”柯谨睿道。 关瓒顿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试探着问:“还有件事,您能不能别跟老先生说我被您包过?” 柯谨睿:“……” 要说柯总对外身价百亿,在IT行里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一号人物。对内虽然年轻时叛逆出柜,气得老爷子大怒也大病了一场,但接受以后倒也慢慢地看开了,甚至盼着他能尽早领个共度余生的人回来。依照柯老爷子的脾气,对他出入的场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出于父子情深,如果被他知道新请回来的保姆还被逆子包过一夜,而且包夜那会儿人都没成年,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就真是难以想象了啊! “也可以。” 得到应允,关瓒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结果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只不过,当初我朋友在你身上白花了十万,今天我又要替你瞒着家里的人,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也好让我看到物有所值?” 关瓒蓦地怔住,隐约是理解到了那句“物有所值”的深意。 “你在红馆工作,即便服务的是散客区,但应该也不至于对更里面的内容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兴趣你心里清楚,那天能同意就意味着你能接受‘服从者’的角色,我可以继续替你支付治疗费用,不过具体能不能得到这笔钱,能得到多少,这些都得看你的表现了。” 关瓒注视着男人的侧脸,两片微张的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您的意思是?” “我一直都缺一个合得来的sub,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试试?” 待他说完,关瓒陷入沉默,同时心里恍然浮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听到这种要求的时候,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震惊或是难以接受,反而是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启齿的期待。 最终,他既没同意也没直接拒绝,而是不确定地问:“万一您对我不满意呢?” 柯谨睿注意到了小家伙的迟疑,沉思半晌,说:“先试,没感觉我肯定不会要你。” 关瓒内心依然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交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心动了,一方面因为价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交易本身。 第7章 【伽利略】像一只好奇心爆棚的猫,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踩进陷阱。 心理学研究发现,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存在有某种癖好,其中又视沉迷程度来定义是否成为疾病。然而在真正遇到诱因以前,当事人甚至从未留意过相关症状,进而很难发现自身的与众不同。 关瓒就是这样。 如果不是那晚在红馆阴错阳差的特殊经历,从小到大,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那样一种环境下兴奋起来。毫无疑问,药物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是**生成的催化剂,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明白真正的诱因到底是在哪里。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清楚的感受。 这男人说得对,他不是不了解那些高级VIP区里面进行的**游戏,也不是不知道收下那十万块钱以后自己可能会面临什么。他拥有与年龄一致的好奇心,会有意无意的路过那些他无权进入的走廊,听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像一只好奇心爆棚的猫,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踩进陷阱。 那晚协助他捆绑的人是负责VIP客人的主管,他没记住名字,却念念不忘丝绳束缚身体的感觉——像是被喂足了特殊药物的蛊虫啃噬,疼痛与畅快并存,叫人心驰神往、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在整个等待过程中,他完全不能控制身体的颤抖,这颤抖里除了害怕,更多的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体验到的兴奋。 在几次发泄过后,意识逐渐趋于冷静,关瓒这才开始感到不可思议。 他认为自己病了,竟然会因虐成瘾,所以在浴缸旁边坐了整晚也没敢出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包房里的陌生男人。第二天一早,他仓惶逃离了那里,像个偶然发现了自身秘密的胆小鬼,带着“卖身”换来的十万块钱离开了红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连同那种浮出水面的怪癖一起,这段经历被关瓒埋藏起来,刻意不去回忆。他每天用高强度的工作强迫自己到精疲力竭,拖着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的身体回到出租房倒头就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重新变得平平无奇,跟每天在地铁里遇见的成千上万个陌生人那样,乏味得千篇一律。 那种生活他坚持了半年,就快要彻底忘记,回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而没成想这强行构筑起来的假人格却在再次见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土崩瓦解,他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在听到那笔交易的刹那死灰复燃! 自己大概……是真病的不轻了。 关瓒如释重负地想。 就在这时,水声响起,柯谨睿站起身,看样子是不想再泡了。 成年男性的身体健硕美好,每一分肌理都饱含肉欲。在盥洗室暖灯柔和的光线下,男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具力度的深麦色,阴影分明。关瓒应声回过神,无意识地抬头看去,看水珠滚过腹肌和腰线,没入湿润黏结的耻毛,最终十分调皮地沿垂软的器官末端滴落下去。 关瓒:“……” 关瓒猝然心乱,被疲软状态的尺寸惊得骇然,赶忙管住眼睛没多看不该看的地方,然后体贴地取了条浴巾给对方送过去。柯谨睿潦草地擦了擦胸前和两臂的水,跨出浴缸,再随手把浴巾围在腰间。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他边说边返回卧室,“两天,因为周一我就得回市区,公司在那边,离这里太远了。平时我住自己家,基本上老爷子没事我就很少回来,你没什么机会见到我。”柯谨睿来到办公桌后看了一眼,注意到文件还没有拷贝完,于是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反身靠上桌子边缘,长腿自然曲起,坐姿非常随意。关瓒盯着木地板上的一块潮湿印记,目光上移,堪堪停留在男人被浴巾勒住的半截人鱼线处,犹豫几秒,他没能按捺住脑中的念头,又小心翼翼地朝更靠下一些的位置瞄了眼——那里有一处隆起,浴巾材质不够贴身,没能勾出形状,却并不影响显露尺寸。 视线一触即分,他很敏感地略偏过头,喉结滚动,心想,非礼勿视,这人也真是的,就算是自己家的同性保姆多少也应该避个嫌。 “好。”关瓒说,“我会考虑清楚,尽快告诉您。” 柯谨睿留意到小家伙偷腥,眸底笑意渐浓,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末了忽然想起件事,说:“一直没机会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经他一提关瓒也醒过闷儿来,他只知道这人是柯家的二少爷,具体名字也没听谁提过。 “我叫关瓒,是家里新来的保姆。”关瓒一脸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柯先生呢?” 将玻璃杯搁在一边,柯谨睿将那个名字搁心里品鉴了一番,而后从办公桌上摸出了一张名片,起手递给关瓒。关瓒接过来迅速确定好名字,再一抬头,说:“我记住了。” 闻言,柯谨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当做回应,再一看壁钟,他起身绕回办公桌后坐进高背椅,头也不抬地说:“时间不早了,天亮以后你应该还有工作,今晚辛苦,先回去休息。”说完,他点开一份企划,就着平淡无味的白开水开始阅读。 一番折腾临近晨曦,关瓒也有了困意,再加上两人独处的气氛实在古怪,他也特别想出去透口气,也好认真考虑一下刚才的那个提议。于是礼貌道了晚安,关瓒不再打扰柯谨睿工作,放轻脚步朝门口走去。 自打小家伙转过身,柯总的注意力便娴熟地从企划上抽出,目光直白且露骨地粘上对方背影。 结果还没等拉开房间的门,关瓒倏而发觉自己忘了件事,匆忙回头问道:“您要吃宵夜么?张妈炖了甜汤,就在冰箱里。” 柯谨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暴露,故作镇定地说:“不用,我不喜欢甜食。” “哦。”关瓒没留意到对方的异样,只顾着挺奇怪,这张妈是家里的老人,竟然会给二少准备他吃不惯的宵夜。 “还有件事。”柯谨睿把人叫住,“我的狗在后院,老爷子不待见它,你有空了就帮我遛遛。” “这没问题。”关瓒乖乖应下,“不过提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柯先生也早点休息,老先生有交代,说是今天给菲佣们放假,让您去院子里浇花来着。” 柯谨睿:“……” 关瓒透过门缝歪头看他,像只扒门的小猫咪:“祝您晚安。” 说完,“咔嗒”一声掩门,小猫咪遛了。 被传达了太上皇懿旨的柯总身心疲惫,顿时对亟待宠幸的企划们失去了兴趣,决定关机休息,睡醒以后好把老爷子交代的第一要务办了。他合上笔记本推到不碍事的地方,在整理移动硬盘和数据线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装进公文包,而是拉开办公桌抽屉,把两样东西收了进去。 …… 两小时后,天亮了,但距离柯老爷子起床用早餐还有那么一会儿。 关瓒严重睡眠不足,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完全是强迫着自己下床,到盥洗室多捧了两把水洗完脸,整个人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前一天进门没机会熟悉宅子,净顾着在琴室里陪柯老下棋了,关瓒压根没发现这家里还养了狗,眼下也不知道应该到哪儿找狗去遛。这会儿时间刚刚六点,主楼一层没有动静,关瓒没有等张妈起床,而是去后院的保姆房那边找了位菲佣,她们起得更早。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关瓒遇到的这位菲佣中文很差,他用标普问了一遍“二少的宠物在哪里”,结果对方完全没领会意思,全程满脸茫然地看着他。最后关瓒说了句“dog”,那名菲佣瞬间明白过来,非常热情地领着关瓒去了后花园单独隔出来的一个小院子,从铁笼子里牵出来了一只小短腿柯基。 小柯基看起来非常小,目测可能还不满三个月,跑起来腿脚不稳,婴儿肥的身子各种打晃。或许是因为被冷落得太久了,小家伙见了人特别兴奋,嗷嗷叫着扑过来咬关瓒的裤腿,边咬边绕着他的腿撒娇。菲佣拿着条小号牵引链在后面抓,嘴里不时蹦出一句听不懂的话。 关瓒看得哭笑不得,只好弯下腰把小东西抱起来,说:“我来。” 菲佣气喘吁吁地道谢,笑得很不好意思,把牵引绳交给关瓒。关瓒表示不客气,一边给柯基套狗链,一边用英语问它的名字叫什么。 这小家伙头圆腿短、神态呆萌,却被主人起了个高大的名字,叫伽利略。 于是告别了难交流的菲佣小姐,关瓒牵着伽利略散步,从后花园溜溜达达地去往别墅正面的庭院。 北京城近几年气候古怪,夏季闷热多雨,倒更像是个南方城市。不过最近这些天还算不错,也是因为之前连日降雨,所以雨过天晴,大气透明度极高,天空干净得蔚蓝如洗。 小伽利略终日被关狗窝,难得出来接触到地气,整只狗都快玩疯了。关瓒担心它乱跑再从铁艺大门的镂空处跑出去丢了,一直不敢松开牵引绳,全程被狗小力气却不小的柯基犬牵着跑。 柯宅前庭,柯谨睿换了身浅色休闲装,脸上扣了副太阳镜,正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提着水管,一块一块浇那些奄奄一息的草花。听见呜叫,他循声侧过头,正好瞧见家里新来的小家伙被另一只小家伙拖得万分狼狈,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转过拐角处爬满绿藤的长廊。 那画面还挺好看。 柯谨睿饶有兴致地盯着一人一狗看了一会儿,倏而突发奇想地吹了声短哨。 伽利略经过几周的专业培训,反应伶俐得很,对主人的声音尤为敏感。那哨声一响,原本疯跑的柯基倏地驻足,耳朵动动,下一秒奶声奶气地嗷嗷一叫,登时化身脱缰的哈士奇,朝柯谨睿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于是,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的关瓒二次被拖走,直接被小东西拖到了它同姓的本家主人面前。 其实在亲眼看见以前,关瓒以为柯谨睿的宠儿得是什么名贵的猎犬,实在没料到会是画风这么违和的小短腿。这会儿猝然见面,关瓒看着对方真就一大早起来浇花,再结合手头拎着的多动小柯基,也不知怎么的,他一没忍住就笑了。 第8章 【阿尔兹海默症】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这时间斜照的晨曦灿烂耀眼,柯谨睿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关瓒,被墨镜挡住的双眸笑意浮起,他轻描淡写地调侃了一句:“见了我有那么高兴么?” 关瓒被说窘了,忙收敛起脸上的笑,乖乖打招呼:“柯先生早。” “早。”柯谨睿收回视线,提着水管继续浇花。 伽利略兴奋得边叫边扭动圆乎乎的胖屁股,亦步亦趋地追着他跑前跑后,总试图用挂满泥浆的小爪子扒主人的腿求抱抱。关瓒强行控制牵引绳,防止小东西真扑过去,再弄脏了对方衣裤。 “这会儿除了遛狗,你还有其他事么?”柯谨睿问。 关瓒牵狗跟在他后面,如实回答:“除了整理琴室,徐叔也没交代别的工作,老先生要等到七点才会起来用早餐,我想在这以前应该是没事的。柯先生有什么吩咐?” “那就陪我浇花。”柯谨睿头也不回地说,“今天菲佣都放假了,徐叔也不知道出门去忙什么,院子里连个活人都没有,我难得回来一趟,待遇可真够低的。” 关瓒听了又有点想笑,但碍于身份,怕再被调侃,只得老老实实地忍着。通过昨晚和今早的两次接触,他觉得这男人倒是意外的挺好相处,没什么架子,言谈随和又风趣,而且看得出对柯老爷子十分孝顺。 “那还不是因为柯先生不常回来,”关瓒斗起胆子,用乖巧的语气揶揄他,“老先生闷了才用浇花惩罚您。” 柯谨睿坦然收下小家伙挠向自己的小爪子,笑着说:“那是你刚来不清楚原因,应该说自打我入行开始创业,在这家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我爸嫌弃我们生意人满身铜臭,不如他们搞乐器的人高雅,所以有事没事就叫我回来浇花,偶尔还得给果林的白杏施肥,美名其曰,想儿子了。” 关瓒:“……” 这回关瓒是真没忍住,被这番幽默的谈吐直接逗笑了。 柯谨睿闻言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静了几秒,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朝阳太晒还是用词太亲昵,关瓒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忙将视线避了开去,岔开话题道:“柯先生总说老先生的不是,可他明明就很疼您。我早晨听菲佣说了,您房间的配花都是老先生亲自选好,再让她们送过去的,结果您还不领情……” 这话一出口,柯谨睿原本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倏而怔住。紧接着又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他关上阀门,将水管扔到花圃旁边的甬道,走过来从关瓒手里取过栓伽利略的牵引绳,看样子是想遛狗。关瓒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难免紧张,赶紧反思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 “每年年初我爸都会有一次全向检查,今年的结果不太好,医生说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男人口吻平淡,听不出多余的情绪,话音没落,柯谨睿兀自顿了顿,继而垂眸看向关瓒,“放在我爸身上的具体表现就是偶尔出现的记忆混淆,所以他忘记了我不喜欢甜食,也忘记了我对花粉过敏,这些都是别人的喜好,只不过被他错记在了我身上。” 关瓒瞬间愣住,脑中不由自主去回忆前一天柯老先生的种种举止,到最后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听完这些,他倒是明白了柯谨睿对待那盆蓝色插花的反应。 还真是误会了。 “抱歉,我以前不知道……” 没等他道完歉,柯谨睿无所谓地一笑,打断道:“没什么。不过医生说这种病爆发起来会很严重,患者将面临记忆障碍、失语、失认等等一系列问题。我爸自尊心太强,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容易接受现实,家里决定患病的事暂时先不让他知道,所以对他的一切吩咐其他人都会配合。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以后遇到了具体情况,可要记得配合他老人家一下。” 关瓒点头,表示记住了。 柯谨睿翻开袖口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上午有个视频会议,还有些资料需要整理。你也一起回去,免得我爸起来找不到你人,再跟别人发脾气。” 关瓒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他很了解柯老爷子的自尊心具体是指什么,对于演奏者来说,毕生最为珍贵的积攒便是技艺和记忆,柯老无法接受演奏技能的丧失,更无法接受他忘记至此一生熟练掌握的每一章琴谱。 那或许会比琴师断指要来的更疼,也更绝望? 返回宅子的时候柯溯已经起来了,本来坐在餐厅主席上板着脸,见柯谨睿和关瓒一起进门,老人家先是一愣,紧接着眼角眉梢都爬上了笑意,起手招呼关瓒坐下,完全把亲儿子晾在了一边。 这时有菲佣过来接过牵引绳,带伽利略去洗跑脏了的小狗爪。 关瓒拉开昨晚做过的那把椅子,听话落座。 柯溯说:“早上我让小张去叫你,回来告诉我房间没人,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房间住得不习惯?嫌床不舒服就让他们给你换个垫子,人得休息好,有精神,不然练不好琴的!” “不是。”关瓒没想太多,礼貌回答,“我习惯早起,正好可以帮柯先生遛狗。” 柯谨睿在闹脾气的老爷子面前存在感薄弱,刚拉开三席的椅子坐下,结果关瓒这一说实话,二少登时收到了亲生父亲的一瞪。 老先生重新把脸板起来,严肃数落:“成天交一群狐朋狗友,送你什么不好,非得送个会喘气的狗!能跑能叫吵得人不得安宁不说,还得麻烦人家帮你遛。”老人家越说越带劲,一拍桌子,命令道,“赶紧给我弄走,你跟它一块,都别留下!” 关瓒:“……” 关瓒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想出来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于是不动声色地瞄了眼身边的柯谨睿。 柯总倒是不介意,全程气定神闲地喝茶,等老爷子叨唠完这才把茶杯放下,也不刻意去哄,反倒顺着柯溯的话说:“正好公司有会,您同意放我,还省得管理层们在视频里见了。” 柯溯一瞪眼:“谁说要放你走了?花浇完了么你就要走?” 柯谨睿正要开口,柯溯大手一挥,抢先道:“我不听你说,你老骗我!”他看向关瓒,面相从不讲理的老小孩又变回了慈祥的老人,问:“小二有没有去浇花?” 柯谨睿:“……” 柯谨睿按住额角揉了揉,心想,这种称呼怎么能当着外人随便叫。 柯总已经没有面子了。 关瓒忍笑,故作淡定地看了看柯溯又看了看柯谨睿,回答:“柯先生起得比我还早,我遛狗去前院的时候他就快浇完了。” “这还差不多。”柯溯靠回椅背,心情畅快回来,又对关瓒说,“等下先把饭吃了,然后陪我去琴室,昨天见面光下棋了,都没记着让你给我弹个曲什么的,也不知道水平。” 关瓒身子一僵,小心脏登时悬起来。 柯溯见过的学生多了,对这种紧张的反应最为熟悉,见状安抚道:“别怕,不是考你,就是想看看基本功怎么样。”他笑得格外温和,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我这身子骨是出席不了其他活动了,闲在家里也没事干。以前自己弹琴解闷,现在手指头不够灵活,弹久了关节也不舒服,就想着再要个学生,你看看,愿意么?” 此话一出,在场的另外两人同时讶异。 关瓒简直受宠若惊,一方面有点明白了柯家选择保姆的标准,一方面又觉得这种好事来得突然,显得特别不真实。 那人可是当代有名的古筝演奏大师,头顶“筝王”的称号至今没有谁有资格接任,被他培养过的学生如今分布在各大乐团和高等院校,随便一个都是民乐圈如雷贯耳的名字。如今柯溯师门重开,竟然随随便便找了个小保姆做关门弟子,这传出去也未免太荒谬了! “我……”关瓒又惊又喜,整个人都有些语无伦次,“您是认真的?” “那当然了。”柯老爷子理所当然道,“我就是在简历里看中了你,所以才让小徐赶快去家政那边把人给定了,这么长时间一直在等你进门,昨天终于是让我给盼到了。” 关瓒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是我?” 柯溯笑呵呵地说:“眼缘。” “我这辈子收过不少学生,有自己上门拜师的,也有熟人推荐过来的,每回都得经过三五次考核,不过关的一律不可能留下。现在老了,没精力顾那么多规矩,只想要个能陪着我、照顾我,还能听话学琴的小徒弟。” “你合了我的眼缘,这说明我们有师徒的缘分。” “不过丑话也得摆在前面,对入行来说,你在年纪上没有优势,只能靠勤学肯练去弥补。而且专业演奏这条路不好走,全国会弹琴的人多了去了,可真正弹出名气来的才有几个?弹出国门的又有几个?我不要到最后一无事成的学生,你得想好,自己到底是把筝当成爱好,还是当成愿意追求一生的事业,这很重要。” “当然。”柯老缓了口气,静了半晌才复又开口,“我不勉强你,即使不同意你也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待遇不变,做个替我打理琴室的小保姆。” 第9章 【《渔舟唱晚》】柯谨睿表面继续做不动声色的听琴人,心里倒是很坦荡地笑了。 张妈把准备好的早餐一样一样布上餐桌。 柯溯亲自取了只白瓷骨碟,分别夹了几种看上眼的中式小点心,再转手交给张妈。张妈会意,端着点心绕过大半张桌子,最后放到了关瓒面前,没多说话,而是笑得满面和蔼,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意思是,快吃。 “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要好好考虑清楚,同意与否都不着急告诉我呢。”柯溯没动餐食,继续端着杯子喝茶,末了又补充道,“不过水平还是得看看的,你在我这里,不管今后走不走专业演奏的路,琴艺都不能马马虎虎。” 关瓒还没从最初的惊喜中冷静下来,心跳依然快得厉害:“我愿意!”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冒失了,挺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小声找补道,“老先生德高望重,能入您的师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您想要收我为徒,我当然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就是水平太低,不知道能不能让您满意……” “底子不牢可以练。”柯溯温和地看着他,“专业演奏跟那些业余考级不一样,不追求半年一级的速度,更不追求等级证书上的一个‘通过’。你得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基础,往往一首曲子就要练个一年半载,我要求很高,每个音都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关瓒几乎压抑不住言语间的急迫,“我不怕反复练习,我喜欢弹琴,从小就喜欢,只是没有机会把它当成事业去对待。” 柯溯笑道:“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把你喜欢的东西重新捡起来。”他放下茶杯,提起筷子示意关瓒面前的那盘点心,“不过得从早饭以后再开始,你这孩子太瘦了,我要求一天练琴六小时以上,你坐得住么?还不得晕过去!” 关瓒也笑了,把到嘴边的话咽进肚子,乖乖夹起块点心放进嘴里。 他心里高兴又担心,他是以保姆的身份进的柯家,为的是每个月八千块钱的薪酬。有了这笔钱他才能负担得起医院的疗养费用,如果节省一些还能把富余的部分存起来,留着以后另谋出路。现在他擅作主张,想要争取那个曾经对他来说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关瓒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桂花酥,张妈亲手做的糖渍桂花馅儿是甜的,但他嘴里却始终索然无味。 没理由一边接受柯老的教学,还一边收取报酬,可他又做不到说出“不需要支付保姆费用”这句话,甚至很想厚脸皮地问,之前在家政公司签好的合同还做不做数。 还是不要太贪心了,走一步算一步,关瓒默想。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决定,只此一次,无论如何都想让那种兴奋感持续得再久一点。 一顿早餐吃了不到半个小时,柯溯放下碗筷。关瓒心里有事没胃口多吃,见老先生吃好了也跟着落了筷子,主动问:“要去琴室么?” 柯溯看了眼时间,在菲佣的搀扶下起身:“走,趁着上午精神好。” 闻言,柯谨睿关上正在看的新闻资讯,收起手机,说:“那我就先回……” 他话没说完,老爷子一眼看过来,严肃命令:“回哪儿?谁说让你走了?一起过来!”他拄着拐杖,边出餐厅边气哼哼地叨唠,“人家小关要弹琴,我身边不能连个添茶的人都没有啊!” 柯谨睿脸上看不出情绪,没再多说,依言作陪。 关瓒跟他一起走在后面,低声询问:“视频会议不要紧么?” “要紧。”柯谨睿用手机发短信,头也不抬地说,“刚通知了罗钺,会议改到下午了。”他一顿,静了几秒解释道,“就是昨天送我回来的那个人,是公司助理。” 关瓒“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万一老先生下午也不放您呢?” 柯谨睿闻言哭笑不得,侧头盯着关瓒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后不紧不慢地说:“那就麻烦你劝劝他,或者帮他找点事做。这家里除了我,他谁的话都能听进去,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应该会尤其听你的话。” 这话里认真不足,戏谑有余。关瓒没当真,口头倒是应下了。 几人穿过走廊来到琴室,菲佣泡茶端茶,关瓒则主动去掀那两架教学筝上的防尘布。 柯溯在昨天使用过的那架筝前落座,手上拨弦调音,却对柯谨睿道:“进来了就踏实一点,你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别老摆弄手机,惹我不痛快。” 柯谨睿顺了他的意思,索性直接将手机关机,表态似的搁到了茶案角落。他坐进圈椅,长腿交叠跷起,手肘支上桌面,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关瓒身上。关瓒正好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遇,柯谨睿无甚明显地一笑,关瓒不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弹琴,可无端就是有点紧张,于是匆匆移开视线,拉开椅子在柯溯斜对面坐下。 “别管他。”柯溯看得出关瓒不自在,嗓音软化下来,安抚道,“就当这琴室里只有咱们一老一小两个。” 关瓒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乖巧询问:“老先生想听什么?”说完他忽觉不妥,又道,“我会弹的不多……” “没关系,选个你最熟练最喜欢的弹给我听。”柯溯笑着说,“先把指甲戴上。” 关瓒从琴头的箱子里取出甲片,逐一将它们在指腹上缠紧。等做好准备,他以右手食指搭上低音部的第一根琴弦,由上自下轻抚而过,同时左手稍稍移动支撑琴弦的琴码,将失准的弦调整到最佳状态。柯溯垂眸不语地看着他的手,眉眼间笑意渐浓,整个人靠着椅背放松下来。 “想好了么?”柯溯问。 “嗯。”关瓒说,“《渔舟唱晚》,曲目低级,老先生不要见笑。” 柯溯缓慢点头:“开始。” 话闭,满室安静。 关瓒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他一手置于琴头,另一只手轻按着琴码左侧的琴弦。静了一会儿,右臂抬起,置空,落于琴上,中指与拇指跨音阶搓弦,与此同时左手施力,轻柔按出颤音。 顷刻间,中音部温厚的琴声飘逸而出,引得满室回响。古筝特有的颗粒状音色被十指拨动,悠扬串联成曲。那音色饱满绵长,意蕴婉转,悦聆听者心,仿佛连心境都渐入夜色,荡起夕阳西下时,湖水表面渐渐泛起的一道幽波。 柯溯只听了几个小节便合上双目,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一抬一落,静静打着拍子。 不远处,柯谨睿双眸微敛,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抚琴的手,看它时而屈指绷紧,时而放松地上下扫弦。不得不承认,那小家伙生了双很漂亮的手,不仅是肌肤白皙、指骨修长匀称,他的手腕很细,腕骨略略凸起,看上去有种能被轻易折断的脆弱美感,而且的确灵活,以至于看它弹曲不光悦耳,还好看得赏心悦目。 倏然之间,一声错音不巧传出,紧接着被接下来的一组琶音笨拙地掩盖下去。 柯谨睿表面继续做不动声色的听琴人,心里倒是很坦荡地笑了。 不过多时,一曲终了。 关瓒满脑子都是刚才出现的几处错漏、几处抢拍,心脏愣是比弹琴以前跳得还快。他十分忐忑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这才硬着头皮看向柯溯。柯溯定睛瞧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多久没碰过琴了?” “差不多有十年了。”关瓒回答。 “舅舅和舅妈不同意你学琴,难道连弹都不允许么?” “我舅妈嫌吵,也嫌摆在家里占地方,所以把我父亲留下的筝都转手卖了。” “可惜了。”柯溯长叹口气,“不提这个,说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曲?” 关瓒坦言道:“我只考过业余四级,《渔舟唱晚》是考级曲目,练得比较多,放到现在也是记得最清楚的曲目之一。而且这首是我父亲手把手教我的,授课之余还听他提过很多次,现在想想应该是真心喜欢,我听多了印象自然会更深刻些,大概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 柯溯问:“你父亲是怎么提起它的?” 关瓒摇摇头:“我那时候也就六岁,记不清了。” 柯溯又问:“那你对这首曲子了解么?”关瓒继续摇头,柯溯笑笑没着急开口,而是取过谱架上面的一本乐谱递过去,说,“翻到第一百二十九页,你看看是什么。” 那本乐谱包着白色书皮,看不到封面,但被翻动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全部页面都变得非常松散,想来是个很有年头的老物件。关瓒不明所以,按照对方的交代翻到对应页面,然后很惊讶地发现正好是《渔舟唱晚》的谱子。 这页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右上角还缺失了一小块,关瓒下意识去看内容,注意到每一小节的简谱上都被细心地标注好了指法,在某个弹段旁边还有备注,上面写着“按音时手背必须gong起,不能ta”。这本乐谱的主人时年多半是个很小的孩子,笔记歪歪扭扭,不会写的“躬”“塌”二字还需要用汉语拼音代替。 关瓒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犹豫着原本想要主动问问,结果不经意间地一抬眼,他扫到了曲名右下的两个名字,然后很意外的发现下面的那个正是——译订:柯溯。 他霍然抬头看向对方,喃喃道:“原来是您啊……” “看来我们不止有眼缘。”柯溯说,“注定了我这一辈子到头,晚年师门里就该有你。”他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茶盏,苍老的手不利索地打颤,牵动杯盖也在“叮叮当当”微微摇晃,“你来,咱们随意点,敬杯茶就算入门了。” 关瓒站起身绕过两架古筝,接过茶盏,在柯溯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他抬头看向柯溯,喉结滚了滚,却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 柯溯笑得眼睛弯起,脸上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变得尤为深刻,也尤为柔软。他伸手覆盖上关瓒发顶,掌心缓慢摩挲:“傻孩子,叫老师啊。” 没来由地,关瓒眼眶酸胀,忙紧眨两下将那种古怪的冲动压下去,恭恭敬敬开口道:“老师,您喝茶。” “哎!叫得好……叫得真好!”柯溯嗓音发颤,眼圈登时红了,“这声‘老师’叫出来,我就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培养你。”他接回茶盏喝了一口,再放下杯子,亲自将关瓒扶起,“只要你肯努力,老师保证在自个儿闭眼以前,让这当今的民乐圈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那一字一句关瓒都听的真真切切,可心里却始终有种不合实际的荒谬感。不过两天之隔,他就从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保姆,转眼变成了“筝王”柯溯的关门弟子。 这些……都是真的? “这辈子在央音听过我专业课的学生很多,但真正进了门下的只有十个。”柯溯捧着关瓒的手,十分爱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小十一,也是今后最受宠的老小,要听话,记住了么?” 老人的掌心很凉,皮肤松弛,像是在手骨上套了层人皮。关瓒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觉得柯溯给予给他的感情太深了,或者说是期望太高了,他一下承担不起,在兴奋过后只留下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只要努力就够了么?他忽然变得不那么肯定。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柯谨睿的声音响起,他说:“爸,餐后的降压药该吃了?” 关瓒应声回神,也想起老爷子上午是该有顿药物来着,赶忙附和:“服药要紧,就别叫张妈了,老师您等等,我去把药盒拿过来。”说完,关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小心抽回手,他朝柯老爷子欠了欠身,而后便疾步离开了琴室。 等到屏风后传来一声门响,柯谨睿转而看向侧对着自己的柯溯,沉默片刻,他终于是开了口,问道:“爸,您一声不响请回来的这个关瓒,到底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