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上皇寿宴, 本该由中宫皇后掌事,但睿宗帝未立后, 且萧帝非一般妇人, 并不拘泥寻常宫规,下旨让萧泽承办这门差事。 萧泽最擅讨好恭维, 此等机会落在跟前, 自是鞠躬尽瘁,样样精细。 德音先入长安殿, 与萧帝问好,行叩拜大礼。萧帝甚至高兴, 拉着她说了会话, 不多时小黄门来禀, 说殿外各公主与各府夫人们等候多时。 德音主动寻个理由先行告退,走到殿外,小黄门道:“郡主, 萧大人有事寻您。” 德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五亭桥上站了个人, 身形修长,负手在背。似乎有意想拢住她的视线,颔首点了点头。 德音走过去, 萧泽仍站在原地,并不往前相迎,只等着她缓步靠近。 她提裙而上,两人隔着一段距离, 因他站在高处,她只得仰起头望,日光照下来,映得他一张薄脸雪白,光线太强烈,反而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德音抬手搭在额头上,这时候再去瞧,瞻见他眉眼神情恍惚,像隔着淡云的月。 直至只有一步之遥,萧泽才伸出手来扶。 德音犹豫数秒,悬而未决的手已被他握在手心。他手很暖,衬得她指尖冰凉,渐渐收紧的掌心,温厚细腻,炙热至极,同他的灼灼目光一起,要将人融化。 她低眸问:“萧大人特意至长安殿寻我,可有要事?”说着话,手往回抽。他下意识攥紧,续了数秒,而后放开。 他寻了借口,问她九九寿礼的事。两人缓行,顺桥而下,过垂花门,至人迹稀少处,萧泽忽地停下脚步,声音里鞠了一缕失望:“我原以为今日你会独自进宫祝寿。” 墙边一排桂花树,生得高大,灰白枝干蕊黄花瓣。她走得累了,懒懒往树上一靠,嘴里答道:“总不能丢下他一人在府里。” 风簌簌吹落金黄细小的花,香气馥郁。他静静端详她,她眉间沾了花瓣,灵动娇艳,此时微仰头盯着天空看,大概是担心今日的好天气能维持多久。 他伸出手替她拿下细碎花瓣,指腹沾上去,挨着温热的肌肤,双指夹住脆弱的花瓣,轻轻摩挲。 “如今你既然想开,那就早点脱离代王府,日后行事也方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受拘束。” 她嘴角含笑,打趣他:“萧大人真无情,代王若是知道,不知该作何想法。” 他背着手,指尖依旧捻着刚才从她面上取下的花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即将失势,我另择良主,理所应当。 她问他:“仅此而已?” 他默不作声。 阳光下木樨树绿叶丛丛,一簇一簇淡黄的花米粒大小,色泽温暖,掺在风里,一朵接着一朵,顺着翩翩袍角落到地上。 她招手,“嗳,你过来。” 萧泽身形高大,此刻俯身,拉长的影子将她罩住。 她学着他刚才捻花的模样,随意替他拂去袍上落花,“萧大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从前替代王办事,他许下诺言重酬以谢,如今替陛下办事,却半点要求都不提,甚是反常呐。” 他愣住,低头瞧她一双小手抚在衣襟处白鹤刺绣上,不是在拂落花,是在拂他的心。 萧泽面容如常,漫不经心地看向花间枝头,“萧某不过为自己前途着想而已,只要能辅佐陛下,哪求什么好处不好处的。” 她凑近,一张花容月貌柔艳明朗,“别装了,以前崔清和许给你什么好处,我知道。” 他眉间微蹙,淡定镇静的眼角扬起波澜,“郡主莫说笑。” 德音往前,石榴裙下露出尖尖的一点,踩住他的宽袍,原本搁在胸前的皓腕来至脖颈,轻巧地将他环住。 他微弓着身,不得不将视线从花枝收回,被迫凝视眼前人的肆意笑容。 “萧泽,你想要我,直说便是,何必白费功夫苦苦向崔清和索求。”她踮起脚,手往下压,压得他溃不成军,气息紊乱。 他有温泽的唇与冷漠的眼,权势斗争下练就的处变不惊,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清贵恒赫的气象。而现在,他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瓦解崩塌,一双眉眼慌乱不安,视线怔怔地黏在她脸上。 她的一句话,犹似千军万马,自耳边奔腾而过,听得人惊魂不定。 他咽了咽,稳住呼吸,道:“郡主说的话,萧某一个字都听不懂。” 德音单手挂在他脖间,另一手顺着男人修长的脖颈往上,所抚之处,触手生温,她捧了他的脸,嗔道:“萧大人真是嘴硬。” 萧泽紧抿嘴角。 她用手挑他嫌不够,朱唇递过去,湿润舌尖顺着他的下颔角缓行,舔至耳垂,忽地收住,细细一把小嗓子,贴着他的耳朵,巧笑倩兮:“时不我待,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要那便作罢。” 他身形一滞。 瞬息,就在她准备抽身而退时,他忽地反手将她抵在树上。 “什么机会?” 她莞尔一笑,尽情欣赏他的紧张不安与患得患失。 她笑着不说话,他煎熬难耐,藏至内心深处的情感丝丝缕缕往外冒,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声音暗哑,求道:“你说句话。” 她有意和他作对,唇角噙笑,眸中蹙春,姣好净洁的面容神情魅惑,连呼吸声都敛得格外动人。 横竖就是不回应。 萧泽垮下肩,用力沉沉地一声叹息,这一声呓语,仿佛将所有拘束都散尽,他缓缓揽住她的腰,脑袋埋得更低,不由自主地寻她的唇。 脸颊边她的舔舐温热湿泽,那一点软嫩的香舌几近令人发狂,刚才用了毕生的忍耐力才没让自己颤出声,这会子得了她的挑弄,理智全无,只想尝尝她唇间的滋味,是否一如他想象中那般香甜。 忽地身后有男声传来,唤的她闺名——“阿音。” 萧泽怔忪数秒,她已经推开他,挂着笑意,朝那人而去。 萧泽回过头一看。 是崔清和。 崔清和阴着脸,视线在萧泽脸上扫了几遍,最终沉声道:“萧大人,外头到处有人寻你,你倒好,躲在这里清闲度日。” 萧泽从容不迫,揖手回应:“臣告退。” 简短三个字,语气并无半点谦和,嘶嘶透出几分不满,目光自德音身上掠过,绵长深远,意味不明。 崔清和气愤地指着萧泽离去的身影,“这人简直放肆至极!” 昔日盟友,一朝破裂,互为眼中钉。过去他对萧泽并无多大情绪,如今见了萧泽,只觉得百般厌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分道扬镳是其次,比起这个,他更忌讳萧泽是德音前婚约者的身份。从前拿来做饵的事,现在想起来却犹如糟糠堵心。 他悄悄窥视,见她神情如常,专心走路,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 崔清和想起刚才瞥见的一幕。 不知她与萧泽在树下聊什么,两人挨得那样近,几乎耳鬓厮磨。 他心里泛酸,恨不得立马质问她,话到嘴边,忆起那日在她屋里发酒疯的情形,怕她又因自己的不当言语而生气,只得将话重新咽回去,搜肠刮肚凑了一句温和的话,漫不经心地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我也想听。” 明明已经刻意带笑冲淡话里的醋意,说出来却不如人愿,反而更加阴阳怪气。 德音淡淡道:“没说什么。” 四个字,听得他心里甚是不安。担心她恼怒,不敢再问,只得自己兜着慌乱自我排解。 至开宴时,德音与崔清和一同入殿,众人纷纷看过来。 崔清和想了想,大着胆子伸手捞住她的手,两人穿着同颜色样式花纹的裙袍,相依相偎踏步而来,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德音向萧帝祝寿,崔清和随之一同拜贺。 萧帝笑着点点头,司礼监念出德音献上的贺礼,长长一串名单,念了许久才完毕。 崔清和听小黄门的声音,巴不得他念慢点,好让他能与德音以夫妻姿态牵手而立。 忽地睿宗帝从宝座迈下,脸色阴沉,喝住小黄门的唱礼,走到德音跟前,伸手分开她与崔清和轻牵的手,拉着她往殿前宝座而去,指着自己的位子,同萧帝道:“朕与表姐同坐,正好能让表姐离母亲近些。” 萧帝自然应允。 众人看向德音的目光更加热烈。 与皇帝同坐,即便是皇后都没有这个资格。可见德音郡主的盛宠程度,不仅是太上皇,就连睿宗帝都对其毕恭毕敬。 睿宗帝今时不同往日,年少的皇帝露出野心来,早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崔家小子。 德音挨着他坐,他手依旧牵着她的,与其说是牵,不如说是掌控。她被他摁在宽袍下,动弹不得,转眸望他,他并不看她。 她轻声笑问,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怎么了?” 少年清朗的声线里透出一抹幽怨,“没怎么。” 她凑近,“下头那么多人看着呢,放开我罢,我要去向姨母敬酒。” 他赌气道:“刚才你和九哥不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并行吗,怎么换了我就不行,我偏不放。” 她:“我和他是夫妻。” 少年心头被针猛地戳一下,声音扬高:“那就不要做夫妻。” 这句话不大不小,正好让靠前面的人听到。众人嚼着话里的意思,纷纷转眸打量崔清和。 崔清和一张脸憋红,无助迷茫地望向德音。 她和皇帝在说什么? 皇帝为何说让她不要做夫妻。 不要和谁夫妻? 和他吗? 崔清和窘迫万分,只得假装喝酒掩盖尴尬。 德音看向睿宗帝,“你又闹什么。” 少年委屈得眉眼挤做一团,她趁势抽出手,起身往萧帝那边去敬酒。他在宝座上端坐数秒,继而怏怏起身跟过去。 萧帝接了德音的酒,笑着指向睿宗帝,“你瞧他,原以为他褪去青涩成熟起来,现在到了你跟前,又变成个孩子,真叫人不省心。” 话里带了训斥,却没有半分指责之意,反而亲昵得很。德音顺势道:“陛下毕竟年纪轻,我是他表姐,他在我跟前玩闹打趣,我喜欢得紧。” 睿宗帝将酒敬给萧帝,目光冲着德音,依旧不高兴。 萧帝喝完他的酒,“你那样盯着表姐作甚,吃人呐?” 睿宗帝嚅嚅道:“儿子不敢。” 萧帝懒得理他,回头对德音道:“阿音,今日姨母过生日,想看看你的剑舞。你为姨母舞一曲。” 德音自然不会拒绝,笑道:“我许久未练,万一要是人前出丑,姨母可得担责。” 萧帝被她逗笑,吩咐下面的人:“一会德音郡主献舞,你们只准说好,谁要是敢说不好,仔细着她拿鞭子抽你们。” 众人笑出声。 德音换了衣裙出来,一身罗袖红裙袅袅婷婷,舞姿飒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萧帝合着拍子朗声念起唐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众人痴痴看着,随金秦之声,齐齐缓唱道:“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她这一舞,精彩绝伦,艳丽英气,舞至最后一势,她收了剑,揖剑往萧帝跟前一站,自己接过最后两句,笑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晴光。” 萧帝连连拍手,“好,好!” 萧帝高兴至极,不让她坐回去,挪开位,命她与自己同坐。 睿宗帝只能眼巴巴地在旁望着。 德音只顾着与萧帝说笑,未曾抬眸望他一眼。 睿宗帝闷闷地喝酒,扫视殿下的人,不看还好,一看更加郁结生气。 无论男女,一个个全盯着表姐看,尤其是崔清和与萧泽。 恨不得将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想让任何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表姐。 少年攥紧袖袍下的手,许久,他压下嫉恨的情绪,闷头一杯烈酒灌进肚里。 开宴两个钟头后,随着萧帝的醉倒,众人慢慢松下紧绷神经,真正开始寻欢作乐起来。德音陪着萧帝喝了不少,此时颇有乏意,踉跄着步伐准备随萧帝一起往殿后歇息。 刚走出人群视野,旁边便有人扶上来,一双手擒住她的手。 德音抬头一看,是睿宗帝。 少年同宫人道:“朕扶郡主去歇息,你们好好伺候太上皇。” 不等她开口说话,他已经拖着她往旁边侧殿而去。 “陛下。”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娇嗔:“下次。”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神情严肃:“不等下次,表姐欠了很多债,朕现在就要追债。” 她醉晕晕的,整个人瘫在他怀里无力抵抗,偶有秋风吹来,隐约带起一股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是他身上的气息,她双眸迷离,半推半就,张嘴嘟囔,“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 他吮住她的唇瓣,火热的身躯将她整个环抱,他的吻急切而渴望,探进她毫无防备的嘴里,极力搜刮,吻得她意乱情迷眉眼含春。 他太久不曾亲近她,他白天夜里都在想她,想她在做些什么,与谁说了些什么。他天天念着她进宫,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低吟她的名字:“阿音。” 她轻呻一声:“唤我表姐。” 少年挥开书案的摆件,小心翼翼将她放上去,“不,今日我偏要唤你阿音。” 她娇娇软软地看着他。 少年被她这么一盯,瞬间没了刚才的气势,他只得服软,糯糯应下:“那就表姐好了。” 大概是两月的分离,他比从前胆大,在她跟前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比如说现在,他连绯色纱袍都不褪,温柔不失热烈地亲吻她。 他学会反客为主了。 她回抱住他,见他衣裳整齐,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悦地问:“陛下为何不褪衣。” 少年乌黑的眼眸里星光璀璨,稚气道:“这样能保持神秘,好让表姐对我有所期待。” 她笑出声,“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歪理。” 少年道:“我自己悟出来的。”他轻喘一声,模样极为隐忍,“你一笑,便更美了,看得我快要发疯。” 他将她抱起来,双手揽住背往自己怀里送,全部都搂紧了,他这才安心。 少年又问:“表姐我忍得好辛苦,现在开始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吗?” 她认命地闷哼一声,“嗯。” 憋了两个月,他的势头比从前更甚,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折断,不知疲倦地索取。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喘着粗气搂紧她。 极大的欢潮过后,脑中一片空白,忽地他想到她与崔清和携手进殿的样子,伸手去握她的手,霸道地十指相握,不甘心地凑到她耳边说:“表姐,到底要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属于我?” 少年与生俱来的阴郁这时候冒出来。 不等她回话,他就将自己定为贪心的人。 从前只盼着能够让表姐看到自己,哪里想过能有今日拥她入怀的一天。他现在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却还是觉得不够。 他想要独占她。 不想让任何人看她,想将她藏起来,只有他才能看。 她的目光她的笑容她的身体,通通只属于他一人才好。 他一做出这种神情,她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主动勾住他亲过去,以温柔耐心的吻抚慰他,“不是说好了吗,等到陛下完全掌权那天,我便是陛下的了。” 少年不说话。 他还是害怕。 他怕她突然又像从前那样爱上崔清和,或者爱上其他人。 世事多变,他不相信老天爷会厚待他。 殿外有动静,德音推推他:“陛下,我们快些回去罢。” 少年不愿意。 他张着无辜的眼看她:“表姐,我不想回去,我还有好多话要与你说。” 隔着窗棂,她听到屋外有人在寻她,是萧泽与霍灵羽。 她没来得及起身,少年已经卷土重来。 他趴在她身上,咬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字认真道:“表姐,你不要喜欢九哥了,也不要喜欢其他人,以后就爱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