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山番外
(二) 他请了半月的假。教授打电话来说, 让他带幼秾去做客。 教授的英文虽然差劲,但方夫人这三个字, 发音格外清楚。 接电话的时候, 她正好从旁边路过。春山差点摔了电话,连忙婉拒, 将电话挂断。 她好奇地看着他, 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你吓成这样?” 他摇头, “没什么。” 她换了外衣和靴子,打算出门。来了半月, 她一直没出去过, 他虽每天在家陪她, 但到底怕闷坏她,现如今见她想要外出,连忙拿了外套陪她一起。 “不必叫车, 我想走走。” 他们在雪地里走,她心情较之从前愉快许多, 对街道两旁的新奇物件很是好奇,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他高兴地回应, 巴不得她多问几句。 风雪里走久了,她抬头看他,感叹:“春山,你独自一人在外, 不怕吗?” 他看她嫩白的小脸被风吹得红彤彤,心疼得不行,解下围巾牢牢包裹她,又将她的手往自己口袋里塞,“起先有些怕,大多是孤独,后来习惯了,也就还好。” 她怔怔地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南京,之前从未出过颐州,现如今来这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 他隔着衣料盖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当然能。” 走了没几步,她忽地崴了脚,倔强着性子不肯让他背,扶着他的肩膀一步步往前走。 他着急说道:“就让我背你不行吗?你这样怎么走得回去?” 她大概是想起叶怀南来,眼里含了泪:“我不能让人背一辈子,有时候总得一个人支撑着往下走。”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没了叶怀南,还有我。” 她神色一郁。 春山心头焦急,懊恼不该戳她痛点,但是又怕她借此早早地拒绝自己。思前想后,索性蹲下身去,小孩子一般耍赖:“你不上来,我就一直蹲着。” 行人投来探视的眼神。 她拿手戳他背,“你起来。” 他恍若罔闻。 她没了法子,只得攀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交待:“你非要背,要是背不动,可别赖我,路远着呢。” 他满足地背起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格外稳重。 走一段,她就不安地问:“累了吗?” 他嘻嘻笑,“你轻得跟羽毛似的,我累什么呀。” 就这样背了一路。 看到家门口的邮筒时,他心有不甘,觉得这路该再远些,一直延伸到尽头,永远也走不完才好。 他试探地问:“我带你去蛋糕店买甜食好不好?你肯定喜欢吃的。” 她摇摇头:“吃多了牙疼。” 他:“你尽管吃,牙疼我就带你看医生。” 她果然动心,问:“这里的医生可怕吗?颐州的洋医生总是让人痛得死去活来。” 他想了想,觉得不能让自己的私心害她牙疼,最终转身往回走,“那还是不要吃了。” 她怏怏地唔一声,捶了捶他的肩膀。气他无缘无故逗人玩。 佣人出来迎接,她作势要下去让人扶上楼,他不肯放,依旧背着她往楼上去。 她在他背上喊:“春山,你干嘛呀?” 他笑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不能半途而废。” 将她送回房,他并不急着离去,从自己房里拿了医药箱,让她将脚伸出来,他得看看红肿情况。 她惊讶地看着他,“春山,你还学着看病了呀?” “没想到,我在外学了可多东西,以后一一展示给你看。”他弯下腰替她挽起裤脚,小小的脚腕瘦削白嫩,他抚上去,触及她温热的肌肤,心跳得仿佛胸膛容不下。 她笑他:“春山,你作甚脸红?你倒是看看要不要紧呀,我觉得不疼,应该没什么事。” 他捧着她的脚轻轻动作,一边按一边问:“这样痛吗?” 她摇摇头。 应该没伤到筋骨。他松口气,主动替她穿袜,说出想了很久的话:“幼秾,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你安心待在这,不着急想以后的事。” 她语气忧虑:“我不能老待在你这。” 他急了,“你不待我这,要去哪?我同你讲,你来了我这,就别想走。” 她瞪大眼睛看他,“呀方春山,你从哪里学的强盗腔调。” 他闷闷地坐下来,被她一盯,语气瞬间软成水:“我这不是急了吗,以后你别说这话,我也就不说这话,咱俩好好待着,行吗?” 她爬过来,依旧是当年天真灿烂的语气,问:“方春山,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我呀?”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喜欢。” “我已经嫁人了。” “我不在乎。”他顿了顿,补充道:“当初你答应过我,如果有下辈子,就选我,现在我反悔了,想要提前预支,就这辈子。” 她扫到他手上戴的戒指,翻过来看,“这是当年我们选的那个吗?你戴这个作甚,平白无故地让人误会你有家室。” “我就喜欢戴这个。” 她叹口气,劝他:“方春山,你出了国,眼界该放宽些才是,不要一棵树上吊死。” 他痴痴地盯着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倾泻,最终全都咽回肚里。 她需要时间缓冲。 他不能逼得太紧。 “算了,先不提这种事,你中午没休息,我给你念故事,你好好睡一觉。” 她见他主动转移话题,便不再将话头往回扯,往后躺,任他给自己盖被子。 叶怀南的信里,提及她的喜好习惯,他全都牢记于心。 她习惯被惯着。他正好乐得惯她。 她大概是睡迷糊了,梦中发出声音。 他凑过去一听。 “小四叔。” 他僵住。 许久,他重新坐回去轻声继续念给她的法国童话故事。 没关系。 他能等。 等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在她心里占据一方小小的角落,他愿意接受她心中余下角落全都奉给叶怀南。 算起来,是他赚了,毕竟,现在在她身边陪伴的,是他,而不是叶怀南。 (三) 严冬终于过去。天气一暖和,他就带她去外面玩。 他喜欢被她依赖的感觉。她听不懂别人的话,每次买点东西都要回头找他。商场人多,她怕走丢,主动牵他衣袖,很多次他耍赖,悄悄地将手递到她掌心。 总有那么几次她会上当,无意牵住他的手。 他乐此不疲,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让她牵上一回。恨不得天天带她往外面跑。 刚开始她买东西有新奇感,女孩子总是爱俏的,什么都想要,可是当他将东西都送她跟前时,她渐渐地没了兴趣。 他怕她无聊又陷入悲伤的阴影中,绞尽脑汁地想提高她生活的兴致。 这天她主动提出:“春山,我想重新念书。” 他一怔,倒是从来没想过这码事,念书首先要解决语言问题,定要耗费她一番功夫精力,且这里的课程不比颐州,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他担心她吃苦头。 她听完他的顾虑,不以为然,“我总要找点什么事做,不能天天对着你。” 他心想,他就是想让她天天对着他。 她轻晃他肩膀,“春山。” 不用她撒娇,他已被降服。隔天就去忙入学的事。 拜托了一圈,总算让她顺利入读。 他留了私心,给她选了自己念的学校。她起初不肯,说要自己创造新天地,后来听见他说,是叶怀南念过的学校,也就不再有异议。 从此以后每天早上同她一道去学校,他的课少,他骗她说自己课很多,又寻出许多借口,经常往她上课的教室跑。 他弄来她的课程表,知道她要去哪几个教室,又打听清楚班上的人,有没有华人,如果有,是男是女,长得俊不俊。 她念预读班,渐渐地能听懂法语。 当年在颐州交际的能力突显出来,很快她拥有一堆新朋友。 他开始焦虑不安,忽地明白当年叶怀南的心情。 这天他接她回家,看见一群男生围着她打转,他们邀请她去参加派对。 她有股特殊的魅力,轻易而举就能吸引朝气蓬勃的男孩和男人。 她看见他,冲他招手,俏皮地跑来,那些人跟着她跑过来。 她说:“春山,我想去参加派对,你陪我一起。” 他们问她这是谁。 不等她开口,他没好气地用流利法语说道:“我是她丈夫。” 她现在听得懂了,当即捏他一把,想要反驳,一时凑不出词。 他看着她急急想要往冒话,却又拼不出来,心里头得意,又说:“夫人,我们回去,家里佣人做好晚饭等着呢。” 当然说给外人听的。 果然别人听了,一阵叹息,同她道:“你这么年轻,就嫁人啦?” 她接下来的话回得极为流畅:“我是寡妇。” 明显与人说过千百遍。 坐进车里。 他闷着脑袋不说话。 她也不问他为什么不高兴,拿出法语单词卡片,练习自己的法语。 等全部练习完,抬头,还没到家,他将车开往了其他地方。 她往外一看,是他第一次带她出门游玩来的湖泊。 他下了车,往湖边走去。 她愣了愣,继而跟过去。 波光粼粼的湖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银镜。夏风凉凉,远处青山深绿倒映,夕阳融融洒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他忽然拿出包烟,是下午别人塞给他的。寻了半天,没寻到打火机。 他一向不喝酒不抽烟,他不靠这个解愁。今日实在是愁极了,没办法排解。 她跑回车里,将小老头丢在车里的打火机递给他,踮起脚为他打亮火星。 他弯下腰叼着烟接受她的好意。 烟点着,猛抽一口,呛得要死。 她站旁边捂嘴笑。 他丢了烟,嘟嚷:“有什么好笑的,不会抽烟的男人多得是……”他想起叶怀南,忽地转眸问她:“不抽烟的男人你喜欢吗?” 她嗤嗤看着他不说话。 他抬鞋尖踩了踩烟头,踩进泥泞里,总算舒心点。 她哄小孩子那样,问:“又怎么了啦?” 他纳纳道:“没怎么,不高兴而已。” 她哦一声。 他:“你怎么不继续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她说:“你想说就说呗。” 他说:“那我真的说了啊,你不许不高兴。” 她好奇看他:“怎么又成我不高兴了?” 他想了想,尽可能以小心翼翼的语气请求她:“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说你是寡妇?” 她自愿挂着这个身份,他觉得再无希望走进她的心里。 说完,他下意识又觉得自己过分,好像要逼着她做什么一样。 他偷偷窥探她的神情。 她并无不高兴。 他松口气。 而后听得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行,以后我不说。” 他张大眼睛,没想到她会应下自己的请求。心里窃喜,像吃了蜜糖一样甜,趁机道:“那些男孩子的派对没什么好玩,你要喜欢热闹,我们在家办。” 她转过眸子瞧他,“好啊方春山,还学会得寸进尺了。一下要我应你两件事。” 他急忙道:“那行,就前面一件事。” 她伸手拉他上车,“好啦,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他们的派对,等我法语水平提高些,我们自己在家开,你负责邀请宾客。” 他听她主动将他们的住所说成“家”,一颗心跳得都要冲出来,笑得开心,露出白晃晃牙齿:“好,都随你。” 她化悲伤为力量,学业日渐精益,法语也说得越来越好。 家里的佣人不再喊她夫人,而是称呼“宋小姐”。 春山满足地想,总比喊她“叶夫人”强。 时间又过一年。 她渐渐恢复从前爱笑的模样,偶尔也会同他说自己的烦恼,大多是女孩子家的小困惑。 有一次她特地请了一天假,关在屋里不肯出门,他急得不行,差点要找人开锁。后来才知道,她为了一颗小痘痘,嫌丑,所以才不肯见人。他简直哭笑不得。 住一起之后才发现,原来宋幼秾比他想象中可爱一万倍。 他爱惨了她身上那些小毛病。 他想,守着她过一辈子根本不够,等死了,他得求求阎王爷,愿以十世福报为抵,换下辈子依旧得遇她。 如果能做夫妻,那就再透支另十世的福报。 冬日再临。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很是兴奋,提前几天让他去买圣诞树。 等布置好一切,她要学街对面的人家,在家门口堆雪人。 他看她冻得瑟瑟发抖,面上神情却得意洋洋,自豪地指着自己堆好的雪人,问:“春山,你看它像不像你?” 他脱下她的手套,将一双冰凉的手塞进自己衣服下。 隔着薄薄的里衣,她手上的寒气侵入,他禁不住一个冷颤,说:“这哪像我?我哪有那么丑?” 她看看他,又看看雪人,“不啊,我照着你的样子堆的呀,明明很像。” 他心头一甜,立马改口:“像,像极了。” 佣人打开门喊:“小姐,你是不是烤东西了?都糊啦!” 她啊呀一声往屋里跑。 端着烤得黑焦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她一脸皱巴巴,“我特意弄给你吃的。” 他很高兴,“你干嘛烤东西给我吃?这些事情有佣人做。” 她说:“我看你最近忙学业,都没时间吃东西,所以就想着弄这个,正好练习下厨艺。” 说完,她可怜兮兮地将东西端到他面前,“你要试一口吗?” 他当然不会拒绝,做好吃完就食物中毒进医院抢救的准备,拾起一块送到嘴边,刚要下口,她一巴掌拍开,“方春山你真吃啊,我逗你呢。” 他怏怏道:“我这不是怕浪费你心意吗?” 她笑盈盈地将东西丢进垃圾桶:“我下次再做给你吃。” 他回过身,在墙上的记事簿上记下一笔。每次她说下次,他就用笔记下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墙,全等待着被划掉的那天。 他一边记一边笑:“这下你又欠我一次了。” 晚上佣人全被放回家,她坐在圣诞树边,等待着礼物的降落。 他将外国人骗小孩子那套拿来骗她,暂时没有被识破。 “春山,你想要什么礼物呀?”她忽然问他。 他说:“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 她俯身凑近:“真的吗?” 他低头,细细揪着地毯上的绒毛,鼓足勇气问:“那我能求个吻吗?”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先欠着,我在墙上记下来,以后划掉。” “欠多久都行?” 他点点头:“嗯,就是别欠太久,十年二十年还是可以的。” 她噗嗤一笑。 他觉得脸上烧热。 忽地她说:“你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闭上,贪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不要亲额头,要亲这里。” 许久。 温热香甜的吻凑上来。 脸颊未曾得到关注。 这个吻印在他的唇上。 他愣了愣,而后揽住她的肩膀,反客为主,挨着她的唇亲了又亲。 他连舔舐都不会,一味地贴着唇。 狗都比他会亲吻。 她轻拍开他,他连忙放开,望见她憋红了脸笑得喘不过气。 “春山,你怎么连接个吻都傻乎乎的。” 他咽了咽口水,眼中满是得偿心愿后的狂喜,咧开嘴笑,笑着笑着,忽然掉下泪来。 她上前为他擦眼泪,“怎么哭啦?” 他捞住她的手,问:“我是在做梦吗?” 他求她:“你掐掐我,越重越好。” 她捂嘴笑着跑开,咚咚咚他听见她上楼的声音。 春山往后躺在地毯上,觉得全身无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的圣诞树。 他喊她:“幼秾?你在做什么?快下楼来掐我一把呀。” 她没应话。 他急忙起身,往楼上跑去,走廊房间没开灯,哪里有她的身影。 他意识到什么,不愿面对事实,急急地喊:“幼秾,幼秾你在哪,别闹,快出来!” 无人回应。 这时他想起一件事。 一年前的邮轮游客里,没有宋幼秾这个人。 她没有登上那艘邮轮。 他等了又等,从来都没等到过她。 春山浑身一震,猛地一下跌在黑暗中。 (四) 早上佣人来开门,一进门就看到圣诞树旁躺着的人。 佣人上前:“先生,你怎么睡地上?哎呀,怎么哭啦。” 方春山从梦里醒来,两手一抹,果然全是泪。 有人下楼来,伸了个懒腰,问:“你这个傻瓜,让你睡地板,你就真的睡地板啊?咦,哭什么?” 方春山傻傻望着楼梯上的人。 数秒,他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没什么,我刚做了个梦。” 女孩子问:“什么梦哭成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忽地将女孩子抱入怀中,恳切地请求:“你掐我一把,力道重点。” 女孩子笑起来,应要求往他腰间掐一把。 他疼得缩了缩肩膀,脸上笑容却甜得不行,“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往他脸上一戳,“大清早的装神弄鬼。” 他笑得合不拢嘴,目光一直跟随女孩子,直到她披了衣服说要出门看雪人是否融化。 他忙地跟过去:“幼秾,等等我。” 《北方有佳人——春山番外》至此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