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房遗爱回府后,知道太子派人来寻他, 可他现在真没心思去东宫。 何况眼下, 众人都盯着他呢。 房遗爱早算到皇帝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哪里有赏赐, 他稍微一琢磨,就知道太子可能担忧他。 派人给太子殿下送封信, 房遗爱就在府里闭门不出,专心侍奉老爹。 房玄龄是真的不大好了。 可能是人精神一放松, 还能听着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回了长安城的家里后, 房玄龄的身体败坏极了, 眼见油尽灯枯之相, 病情发展之迅猛就是太医们都没料及得到的。 房玄龄清醒的时候倒是安慰家人, 看得极开,终有一日,太医已经劝慰房家人不必给房相爷用药, 大家抱头痛哭。 卢氏也挺不住,眼泪哗哗流,只是不敢进屋去瞧房玄龄,怕自己的眼泪伤了夫君的心。 卢氏这辈子是真爱惨了房玄龄, 好在房玄龄没有辜负她,并没有像其他人纳妾碍她的眼。 “都说你阿耶惧内, 他们都错了。你阿耶最是人好, 最爱家人……他惧谁啦, 上战场哪个蛮子他惧过——怎么惧我这个妇人。”卢氏抹着眼泪说起夫君的各种好, 嘴里小事琐事说个不停,不知道是说给自己挺,还是说给眼前的儿女听。 只是越说,她越哽咽;越说,她的心就揪成一团。 众人都不知如何安慰阿娘,只是房遗爱看卢氏喘不过气来,急忙上前内力往里一顶,这才没让卢氏心悸猝亡。 “阿娘且保重身子,阿耶已经如此……阿娘再……” 家里的长男房遗直悲痛的劝慰卢氏不提,只说身在深宫中的皇帝听闻房玄龄可能这两日可活了,不禁喊道:“悲乎!痛乎!” 他顾不上太子面禀的朝廷处置过的大小事,急忙起驾去了房府。 皇帝驾临,房家人只能空出时间,让君臣二人脉脉相见,这一见就是两个时辰。 还是房玄龄挺不住,李世民忍痛握着玄龄的手看着他睡着的。 这两个时辰内,太子倒是也跟来,落座房府。 负责招待太子殿下的自然曾是东宫的属官房遗爱本人了,其他人俱都在房玄龄屋外休憩等候圣人的旨意和随时可能的传唤。 李承乾见了房遗爱,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生,沉默的让人心痛。 太子殿下皱了下眉头,他想到了杜荷的死亡会让房遗爱心痛,但想不到房遗爱此番变化如此之大,出乎他的意料。 关于杜荷身亡,太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还是太子手下的人和后来房遗爱来信跟他说的。 皇帝并没有提及,连此事都瞒着他。 李承乾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东征皇帝意外在半路回程,定是有人进了谗言,当然也有可能是往东宫小朝廷表忠心靠拢的人太多,让皇帝担心他再来个玄武门之变。 想到这里李承乾心里就有些讥讽,这算是上梁不正,担心下梁歪么。 莫说时间没成熟他没有篡位谋逆的心思,就是有,这次他肯定也是一击必成。 他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想堂堂正正的让李世民正视自己,不得不在万民瞩目下,传位给他这个嫡长太子。 不过是一些念头的事情,李承乾现在有的是耐心和手段,只是每次面对他那好父皇的一副表面我信任你实则背地疑虑重重的心,他感觉也是很疲累。 李承乾的心毕竟还未完全冷掉,他是对李世民这个父亲有怨气,可也有过敬爱。 这点李承乾确实不敢否认,李世民是爱他的,只是这份爱是有衡量的……其实,他也是。 李承乾忍不住冷冷笑了一下,他拉起房遗爱的手避开其他人,找了一处地方单独相处。 若是以前,房遗爱还能有心注意一下,太子牵手他是不是太不矜持,暴露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于他并没有好处。 这种估计并不是多余,但房遗爱并没有在乎,他此时的心思不在这里。 只是太子灼热的目光令他并不能忽视,这是他回京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见面。 一时李承乾有很多话要对房遗爱说,或想问他一些事情,但抬眸看着死气沉沉的房遗爱,李承乾忧心的又不知如何开口。 见太子的养,忽然房遗爱笑了一下,“怎么,殿下不认识我了?” “遗爱你——”李承乾蹙眉要说些什么,却被房遗爱打断。 房遗爱笑了笑,瞅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他神色放温和了些,道:“没什么,我挺好的,还活着。” 说起这个,李承乾更是担心了,果不其然就听房遗爱提起杜荷,他并没有避忌这个“伤口”,“不过杜荷么,他就死了。” 房遗爱看似说的轻描淡写,说的平常语气,但就是这样才让李承乾看出他心中恨极。 恐已走火入魔。 这让李承乾忧心忡忡。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于我,我还要好好的活着,活得好好的……还要给小荷花报仇呢。”杜荷笑了。 “伤害杜荷的,我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半晌,他又说着。 然后,房遗爱抬头看着太子殿下,眼中的意味很明显。 李承乾知道房遗爱是在表态,他定是要魏王李泰他们死,不止不想绕过他们,还要让他们痛苦的死。 皇子就算谋反,皇帝也不会判他们个腰斩之类的痛苦刑罚,毕竟是皇族血脉…… 可房遗爱的这话当着他的面说,就是在逼着李承乾表态,就是在表态,他必然不会放过魏王及其一党。 李承乾默默望着房遗爱,两人双眸对视,房遗爱嘴唇启开,带着微笑,嘴里却说着李承乾之前一直盼望的事。 “殿下,这回不必担心我不上你的船了……就是艘破船,也别想让我下来。”说到最后,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房二郎。 只是,房遗爱有什么不一样了,李承乾知道。 他不知道是好是坏,只是他看着此刻的房遗爱,心一恸,不由一把揽过他,手上却轻柔的抱了他一下。 这回房遗爱并没有挣扎,反而意外的温驯和顺从。 他意外的不坚强了。 说好了不流泪的,却不知道怎么心里酸酸痛痛的,仿佛委屈和故作冷酷强悍的那颗心,蓦地又变回了曾经的不争气又软弱的房二郎,又变回了那枚和杜荷一起走马踏花、不务正业、迷茫糊涂的长安纨绔…… 他,还是他,可是经历这么多,房遗爱又不是原来的房遗爱了。 杜荷这回的死亡带给他的震撼,远不止那些异魂抢夺他身体失败后对他的改变,这是一种不同的改变。 既然拥有了许多能力,房遗爱再不想着回避历史,回避祸端……只想着得过且过,纨绔一生了。 杜荷的心愿,他也会帮他完成。 可惜杜荷没有个孩子,城阳公主就算他想照顾,皇帝也不会给他机会,城阳公主必然如历史一样被下降他人。 李承乾身上的衣物有着上好的龙涎香,房遗爱的发丝被熏香的味道浸染了一些,太子殿下安慰的轻拍了下他,顺着发丝抚了抚他的后颈。 ……恍惚了好像很久,想了太多太多——房遗爱嘴角动了动,被太子殿下这么一“摸”,他伤感的情怀突然消失了。 房遗爱幽幽的叹口气。 李承乾不禁问道:“怎么了?” 房遗爱不怎么好意思面对他,神色别扭,故作深沉的拱手,回身躲掉,去老父房门外和兄弟姊妹们一起守着了。 李承乾站在原地,看着房遗爱硬是跑掉的背影,唇角不由上扬了些。 他抚了下身上因为房遗爱俯身的褶皱,眉眼动了动,但转即想到了杜荷,和病重的房相,李承乾眼眸里的厉色一闪。 兄弟之间做到这样,也没甚么舍不得的。 李承乾对杜荷的感情也不一般,他从记忆中得知和推断出的东西,比房遗爱想象中的要多,何况从前的遗爱并不怎么对他设防,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房遗爱可从来没逃出过他的手心,将来也不会任他逃掉——既然是他认定了这个人。 李承乾冷硬的想着:到他手,就别想溜! 不说太子殿下的心思,就说圣人带着太子走掉,房家恭送完毕后,房玄龄喝了人参汤,精神了一些。 挨个子女叫了过去,单独恳谈了一番。 每个人出来都眼圈肿肿的,最小的孩子都出来后,最后才轮到房遗爱。 房遗爱进屋跪在房玄龄床边,任由房玄龄抚了抚她头顶,难得的感受到了曾经幼时有的父亲的爱怜。 眼睛不知不觉酸痛,房遗爱眨了眨眼,努力把眼眶里多余的水给“吸收”回去—— “这才是你……二郎,之前我还以为你换魂了?”房玄龄笑叹道。 房遗爱立刻木着脸,房玄龄神色不赞同,微微摇了摇头,他之前半坐着都不行,一直躺着,此时却突然发话,叫了房遗爱。 “你扶我起来——” “阿耶?” “我感觉还好……我有话对你说。”房玄龄面色居然红润了些,坚持坐起。 房玄龄脑子里想着回光返照,却不想违抗父亲最后时光的意愿,给他垫高了枕头,扶着房玄龄靠倚着半坐。 房玄龄对着房遗爱细细谈起朝中局势,和人物势力,还有一些房家明里和暗地里的人脉势力…… “虽然说我们房家忠心陛下,可是也得为家族计量……终究是我自私一回,辜负了陛下。”房玄龄叹道。 房遗爱低哼了一声,有一瞬间冲动告诉老父事情,他们老李家的人可从来不念旧情——顶多就是哭诉一番,该砍头的时候该灭族的时候可从来没心软过。 那个看似最慈善的晋王,也就是将来的高宗皇帝,也不会例外。 至于,李承乾么……房遗爱决定忽略此人。 他一想他,心就乱糟糟的。 这时候没空整理心绪。 房遗爱虽然有着告诉父亲将来房家的惨状真相,但看着慈爱的房玄龄回光返照又期待又担忧子孙的面庞,他不由咽下了这个冲动。 房玄龄只当房遗爱对皇帝李世民有怨气,毕竟是死去的杜荷是他的至交好友,一如他和杜如晦的友情。 可是,友情归友情,天威浩荡,难道遗爱还能报复圣人不成么——魏王殿下毕竟是皇子…… 房玄龄拉着房遗爱的手宽慰嘱咐,决计不让他搅合到夺嫡的事情当中。 可是说到最后,房玄龄也看出来房遗爱决计是和魏王势不两立了。 “罢了!罢了!”房玄龄摇头叹息,“魏王绝不是人主之像……我这些日子倒是琢磨出一些事情。” 房玄龄压低声音,“若是东宫不保,二郎若是不能保全,不如试求晋王……晋王殿下倒是个仁慈人。” 房遗爱不好说阿耶你看错了!你们都看错了! 是个当皇帝的,说不仁慈就不仁慈! 他张了张嘴,决定还是不打击父亲这个走眼宰相了。 这时房玄龄面色更加异常红润,今日和圣人见了两个时辰,又见了子女,房玄龄已经感觉到大限已至。 他让房遗爱出去唤人,全家都在他床榻前,由他嘱咐,在他身故后兄弟们分家,小的几个还在府中,由老大奉养,房遗爱单独迁出去,要么去公主府,要么另置宅邸。 …… 房遗爱知道房玄龄最后的意思,他看出来他脱离不开太子一派,又与魏王有仇怨,将来势必在他身死之后卷入朝听风雨之中。 嘱咐是嘱咐,房遗爱未必能听,就算有心听从,可身不由己的人多了。 这才决定在他死后,房遗直和房遗爱兄弟俩两个大的分家,也是家族保全之道,希望圣人或将来的皇帝继承者能看在他功劳的份儿上,留他们房家一条活路罢了。 房玄龄有再多的担忧,终究是和他的老友杜如晦作伴去了。 甚至刚分家,房遗爱还没住进新宅,卢氏也很快病倒了,好在虽然孙思邈不在,但白朝凤的本事越发出众了,到底将将养过来了。 主要也是几个还未成年的房家儿女,卢氏看着可怜,这才又坚强起来。 房遗爱本来想处置他和高阳公主和离之事,也只能暂时搁置,卢氏心心念念的就是她的二郎并不甚美满的婚姻。 她这个时候是十分支持房遗爱和离的,宁死之前也要进宫,恳求陛下恩旨,让儿子和高阳公主和离。 房遗爱事后知道,心里很难受。 可皇帝陛下并没有恩准,甚至还对卢氏的求见避而不见,就连后宫的贵妃和妃子都不准卢氏进宫。 本来东征回来,论起封赏来,谁都不能赶上房遗爱的功劳,可是因为房遗爱的“违抗圣旨”,这功过相抵了。 圣人对房遗爱有所不满,可房玄龄的面子和情分得顾及,何况李世民也不是真昏庸,他还是知道房遗爱并不是有谋逆的心思,否则坐拥高句丽三国,自立为王,当时也不是不可。 房遗爱是有才的,李世民想留给下一任皇帝,现在不过是磨一磨他。 当然,此时他还没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李世民回长安后,太子李承乾的恭顺让他生疑的心暂且压了下去,之前的一些事情不过是风闻,皇帝当然处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弃子,作为对太子的补偿。 至于房遗爱此刻被赋闲在家,不是东征时的房将军了,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还是扔给了东宫太子管着。 毕竟太子身边现在看似单薄了些,襄阳郡公杜荷死了,房遗爱又本来是太子的属官,赐回去也是应有的。 只不过,房遗爱还得时不时被李老道拉去兼职,可他现在并不像以前不能控制自己,时不时就要臭显摆。 房遗爱努力低调,再低调。 他去东宫开始上差的第一天,就被太子的一份大礼给震惊了下。 “你说还什么?圣人……亲眼看见高阳她——她、她——被圣人给捉奸了?!”房遗爱被震撼的语无伦次。 “你不生气?”李承乾含笑看他。 “我生什么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房遗爱站起身,就恨不得仰天一嚎。 “这会被人说闲话……”太子悠悠的说道。 “我向来是个不要面皮的,由他们去——更丢脸的不是我!呵呵!”房遗爱讥讽,顺便还睨了李承乾一眼。 丢脸的是他们老李家好?! 不过,这么一想,太子殿下促成此事……还真是为了自己。 房遗爱想到这里,不由咧嘴一笑,冲着太子殿下真心诚意的鞠躬致谢。 他们此时在一处偏殿内斟酒饮茶,本来房遗爱是要戒酒的,毕竟“酒后乱性”! 他吃过太多次亏了! 可这回面对太子殿下,他不得不感谢李承乾的帮忙,“这回真能和离成吗?” 他可是知道高阳的执拗,至今对方还惦记着他那兄长继承的国公爵位呢。 虽然他这个驸马和她弄得僵硬,但高阳公主在东征之前对自己的反常亲近,让房遗爱生出不好的感觉,幸亏东征一事打断了。 “不过是你没在京时,我那妹妹耐不住寂寞,爱上了一个‘才子’。”太子含笑说着,又念了几首最近在长安城流行的好诗。 这些诗怎么听着耳熟…… 房遗爱狐疑,然后看着太子殿下的表情,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都是东宫的这位有心给高阳公主做的局,所谓才子,还不是有人捧出来的。 诗,也是别人代作的。 “她会主动提出和离的。”李承乾笑着饮酒,放下酒盏,眼神却瞥了一下自己空着的酒杯。 房遗爱瞬时动了,承情主动给太子殿下斟酒,对方却仍旧含笑,又瞥了下放置在房遗爱那边的一个空酒盏。 此时就是他忌酒了,也不能驳了太子的面子。 房遗爱看了一眼太子的杯中物,想着不过是一盏清酒,喝了应该没啥事儿。 他只能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和太子对饮起来,只是李承乾的眼神儿里有房遗爱没注意的幽光一闪而逝,随即便仍旧是笑意盈眶,一如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