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路有冻骨(七)
叶思睿刚想回答, 就被一声呼唤打断了:“大人,你果然在这儿。”叶阜快步走来,草草行礼。“我刚刚见过思圣书局的老板了, 正想找大人呢。” 叶思睿正好不愿再和马庐纠缠, 便示意他在对面的最后一个方凳上坐下。“碰巧我们也有些发现,你先说。” 叶阜兴致正高, 也没留意马庐扭曲的表情。“我今日一大早就去拜访了,思圣书局可不是个小书局, 在江北州一带小有名气呢。那老板竟也看着十分年轻, 不惑之年, 叫做祝坤的。我之前便查过他的底细,他是京城人,家里是经商的, 有些积蓄,但是在京中竞争太激烈,顺天府又不时查审,才来和临县开了这么一家书局。”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才开始进入正题,“他听说沈棠死了,先是唏嘘了一会, 又说其实他并不意外。沈棠原先的话本写的平淡无奇,但是他要以此为生,又写不来那些妖魔鬼怪的,最后百般无奈之下天天去酒楼, 只点一壶茶水,一坐一整天,只为听说书人说的戏文,还有坊间的各种留言。但是说书人说的多半是陈年的故事,沈棠更多的还是听人家的对话,他自己备着笔墨,听到什么时新稀奇的故事就记下来,回去加以润色,按照说书的套路修改。这么写写得快,故事又新鲜,是以很受欢迎。” 叶阜又喘了口气,马庐刚刚的怀疑猜忌一扫而空,敬佩地看着叶思睿,“大人,小的真是服了!您可真是神机妙算!” 叶阜莫名,“大人又发现了什么?” 叶思睿连忙摆手。“不过是信口胡诌几句,也就是马庐还当了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你继续说。” 叶阜清清嗓子便继续说起来:“我一听说还有这样写话本子的,自然觉得稀罕,又问他为什么说沈棠死了他并不意外。原来沈棠写故事,虽有润色加工,不少的地方都夸大其词了,但是终究是借了人家经历的框架,偶尔也能让人看出影子来,大部分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是极少的人,看到自己的经历被扭曲,或是在他的书里被加工成了恶人,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找南山闲客算账的。也亏沈棠运气好,他性格孤僻,少有同伴,他又不齿提起写话本一事,外头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身堂就是南山闲客。” “没什么人?也就是说,还是有人知道了?” 叶阜微微低头,“正是。沈棠行事虽然孤僻,但他终究要去交书稿,取润笔费,还是得和思圣书局的人往来,稍有用心的人,不难发现他的身份。于是有一次取银回家,他就被人给抓住教训了一通,还是被朋友送去医馆的,好久伤才好利索。” “什么人干的?”叶思睿朝他微微前倾。 叶阜面露为难之色,“这人与大人相熟,下官实在是不好说……” 叶思睿心里咯噔一声,扭过头看夏天舒,看向夏天舒时,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夏天舒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谁知道定睛一看,夏天舒的脸色的确非常难看。 叶思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连忙转回来看带着点歉意的叶阜,“是谁?快说!” “是何英公子。”叶阜低声说。 叶思睿心里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还好,是何英……怎么会是何英?“沈棠在书里写过何英?” “正是。”叶阜十分为难,看看夏天舒,又看看马庐,见没人出来解围,只好自顾自往下说,“沈棠的一本书写的是一位家世没落的翰林,与一位风尘女子的故事。然而这种故事总要有个富贵公子出来唱个反调……”他抬起眼看了看叶思睿的表情。“何公子从前是青楼常客,不免传出许多传闻,被人拿来做文章。也是那书里的字词写得不堪,有人拿到何公子面前说,他头脑一热就……” “明白了。不过若是凭此说是何英杀人,也未免太过荒谬了,何英人还在京城,怎么凭空出现在和临的?” “可是。”叶阜张了张嘴,才把话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情比安顺侯知道后,侯爷十分气愤,亲自备了礼带着何公子去找沈棠赔礼道歉,谁知道连门都没有进,就被赶出来了,还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他平生最恨这样的纨绔公子,又把他们带来的礼物都扔了出去。”说到这里,连他都摇头叹息,“沈棠这人也忒不懂人情世故了,安顺侯大度,没说什么便走了,可是侯爷若想整他,哪用自己动手?这件事一出,连思圣书局的老板都不敢收他的手稿了。” “那么那本《鸾凤集》是在这件事之前出的吗?” “不是不是,这是沈棠后来出的,老板不肯收,他苦苦哀求,说自己快吃不上饭了,老板只好勉强答应先看看。后来也是同情他,才先印了几本,看看有没有人喜欢,谁知道这才没多久,沈棠便死了。”叶阜终于讲完,长舒一口气,身体习惯性往后靠了靠,差点靠个空,连忙抓紧了桌沿。为了掩饰尴尬,他便问:“大人,您觉得如何?会是……他吗?” “安顺侯应当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叶思睿摇摇头,又觉得说不准了。“我觉得不会,正如你说的,侯爷若是想要报复,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又何必等到今天?”想了想,他又摇摇头。“这么说,《鸾凤集》没有印几本?” “对,老板不想得罪侯爷,根本不想出这本书,但是沈棠与他合作多年,他也不好一口否决,所以只印了几本,想着敷衍了事。” “看来沈棠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再接着写新话本了。 叶阜停了一会,见叶思睿没有别的问题了,便说:“大人方才说您发现了什么?” 叶思睿赶在马庐前面回答:“没什么,天舒兄知道一些江湖典故,我拿沈棠的话本故事问他,便猜出来沈棠写的话本都是有出处的。” “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叶阜也叹服地点头。“大人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做?” 叶思睿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面前的桌子,“接下来你想如何?” “下官……”叶阜迟疑了一回,鼓足了勇气说:“下官以为,应当从沈棠的话本入手,沈棠平日与旁人全无交流,自然不会结仇,他被人谋害,多半是因为他的话本。若是能搞明白他的书里写了哪些人,哪些是被丑化的,约莫能排查出凶手来。” “很好。”叶思睿食指指节敲敲桌子,“就该这么办。” 叶阜像是答对了先生问题的学生,原本紧绷着的整个人都放松了。叶思睿不禁失笑,“玉峰,你比我年长,为官时间也比我长,怎么在我面前反而小心翼翼的了?” 叶阜自嘲地笑笑,“也许是术业有专攻,还望子奇不吝赐教。”他看到桌上堆满了沈棠的话本,后知后觉地问:“莫不是这些话本大人都看过了?”这才多长时间,这也太神速了! “没有全部看过,不过我已经大概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叶思睿将那本鸾凤集拿出来,慢慢抚平皱褶的封面,“你帮我弄一本完好无损的书来,我便能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这……”叶阜一时语塞。叶思睿扬眉,“怎么,为难?” 叶阜双手合抱,双臂平举,抬高衣袖。“下官遵命。” 叶思睿顿了顿,又说:“你也不必听我的,如你所说,将这些话本全都看过来,也未尝不可,我不过想替你省些功夫。” “下官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叶阜连忙说。 “既然找到线索了,我们何必还赖在这里?天舒兄,马庐,屋子还有要查验的地方么?” “没有了。”马庐干脆地回答。沈棠的屋子小,东西又少,昨晚便看完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 夏天舒又站起来,去沈棠的屋子里摸索了一遍。“没有什么可疑的。” 叶思睿终于满意,扯扯他的衣袖,含笑说:“辛苦你了,我们先回去。” 接近晌午,外头又开始落小雪籽。马庐随叶阜跑腿,夏天舒和叶思睿一同回去。叶思睿来了兴致,命茶茗赶着马车跟在后头,他和夏天舒撑伞走回去。茶茗愁眉苦脸地上马车,夏天舒摇头道:“你真是胡闹。” 叶思睿听他语气,便知道他没有生气,自己撑起伞来,努力举高了,才能将叶思睿遮到伞下。夏天舒果然看不下去,从他手里抢过伞,给他打着。两人并肩前行。夏天舒的伞向叶思睿那侧倾斜,叶思睿被罩得严严实实,偶尔有雪籽飞到他手上,冰冰凉凉。这样走着,好像前面都没有尽头一样。叶思睿不禁想起去归善里那日,夏天舒也是这样为他撑伞。 他侧过头,夏天舒依然面无表情。 “对了,我还没问你,说起何英被沈棠写进书里时,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