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疑是故人(四)
“我想去汤大人坟上上柱香。”叶思睿说。 这个要求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他惊异于自己的自然, 好像汤良工真是他的什么良师益友似的。夏天舒说:“好,我陪你去。” 马庐仍然犹豫不决,“大人, 您不是为了破案而来吗?现在找到什么可以破案的线索了吗?” 他话中隐隐有埋怨的意思。叶思睿却已经了解他, 并没有因此发怒。“你说得对,我得先去找汤夫人谈谈。” 其他东西就不必再看了。他将那两封与他相关的奏折一并收起来, 走到屋外。拦住一个丫鬟问:“你们夫人何在?” 丫鬟飞快报了个地方,他们都没有听清。叶思睿说:“你问问她此时方不方便见叶大人, 就说叶大人有要事与她商量。” 一会, 丫鬟又小跑回来说:“请大人随奴婢来。” 叶思睿这次没带茶茗, 夏天舒是肯定不方便的,马庐到底也不是小厮,“你们出去等着, 我自己去。” 汤夫人穿了很精致的竖领对襟袄、马面裙,外面笼一件素袍,手搭在椅子上随意地站着。“大人又有何贵干?” “汤大人不幸逝世,夫人想必哀伤过度……” “哀不哀伤关你什么事!?”汤夫人语气激烈地反驳, 叶思睿也不管他,自顾自往下说:“汤夫人悲伤过度,想要在汤大人头七时将汤大人的遗物付之一炬。” 汤夫人面露狐疑, 碍于丧夫,她不能明着穿戴珠翠金银,头上只戴了素色的纸花。“你要我烧了他的遗物,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看来这女人也不糊涂。叶思睿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 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这就与夫人无关了,夫人只需记得,这些焚烧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而头七过后,您就能搬出州衙,开始新生活了。” 汤夫人低头想了一会,竟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她在叶思睿面前从没露出好脸色,乍然一笑,叶思睿都有些呆滞。“叶大人说得有道理,是妾身糊涂了。亡夫头七,还请叶大人务必赏光。” 叶思睿微笑颔首。 办完正事,就要去墓地探望了。叶思睿特意换了一身素服,头戴乌纱帽,腰扎乌角带。他和夏天舒二人骑马去,马庐说他想在城里转转。叶思睿便借机给他安排了任务。 汤良工的墓地在郊区。他毕竟是一州知州,据说葬礼办得气派宏大,与他一生的简朴截然相反。只是参加葬礼的有多少是真心实意为他伤心的人,就不好说了。 墓园有四尺高的围墙。他们把马系在墙外的树上,步行进入。沿路走来有石虎、石马、石望柱等兽像。碑身高七尺、阔二尺八寸,汤良工的名讳刻在其上。 坟前放有香炉。叶思睿带了香过来,点燃三炷香祷告,“汤大人,子奇年岁尚浅,识人不清,勿怪大人许久,大人或气或怒,子奇一概生受着。子奇既然蒙大人以死相救,必不负大人期望,尽力铲除奸凶,为大人报仇雪恨。汤大人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子奇顺利破案。” 他说完,心里才松快一些。这不伦不类的悼词正适合汤良工,他未必希望别人来看他时是哭哭啼啼垂头丧气的。他一定希望叶思睿能顺利把案子破了,不让他的牺牲白费。 夏天舒也接过香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 若说叶思睿的话是不伦不类,夏天舒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了。若是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见到官员乃至皇帝下跪又算什么?夏天舒接着说:“汤大人一心为公,称得上是江北州百姓衣食父母,夏天舒愿为大人下跪。” 他举着香叩了个头,起来把香插进香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叶思睿说,“没什么,回去。”他忍住没问夏天舒的话。夏天舒是杀手,江湖中人难免桀骜不驯。反正叶思睿也没打算让他见到自己行礼,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两人重新扫视了一番安静的墓园,骑马离开。 等两人回到州衙,马庐已经回来了。“这璞县倒是个地杰人灵的好地方。” “这话怎讲?”叶思睿问。 “今日乡试放榜了,直隶的举子中,璞县上榜的就有十一个!”马庐说,“天老爷,一个县一年考中十一个举子!和临县有松和书院,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盛况!” 叶思睿倒是不大在意。“不过十一个举子而已。璞县到底是江北州州衙所在,州学也设在这里,学风好也是正常的。”他掠过这个话题,“事情办好了吗?” “那当然,马庐办事,大人尽管放心。”马庐信誓旦旦地说。叶思睿知道他有这个资本,吩咐茶茗,“拿钱给马大爷买酒吃!” 马庐嘿嘿笑着领赏。 不过两日,就赶上汤良工头七祭日。民间流传,汤大人的遗孀悲痛欲绝,不忍睹物思人,要将汤大人的遗物一并焚烧,李大人体谅她丧夫之痛,慷慨地同意了她的要求。 是日李骧休堂一天,在县衙设了灵堂亲自主持仪式。州衙百官都穿戴素服焚香祷祝。仪式结束,李骧吩咐人搬了个大火盆上来,请汤夫人焚烧遗物。 汤夫人今日穿了丧服,不施粉黛,素静大方,盈盈可人,丝毫不见岁月给她留下的痕迹。她戴着黑色面纱走上前,小声哽咽着,身体颤抖的幅度都极为优雅。她先上香默默祷告,然后吩咐丫鬟就整理好的一叠叠文稿,一件件衣裳,一张张斗方书画,捧上来一一放入火盆,眼看火光越来越盛,放入的东西逐渐烧成灰烬。 最后留下的只剩下一个木匣,汤夫人却吩咐小厮把火盆端下去。叶思睿低着头,却默默抬起眼睛看她。李骧问:“汤夫人,这是何物?为何不一起烧了?” 汤夫人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这是先夫上报陛下的奏折,妾身不敢有伤天颜,愿将它供在先夫灵牌前,择日一同葬入墓中。” 李骧垂眸,“原来如此,夫人所思甚是周到。” 焚烧遗物后,仪式就基本结束了。只是当晚还需要亲人守在灵堂中。这种事情自然不用汤夫人亲自来,由她的贴身丫鬟充作干女儿代她守夜。入更以后,灵堂正式封闭。灵堂里只有一个丫鬟,蜡烛点得亮堂堂的,看门的卫兵难免懈怠,连连打起哈欠。 守夜的丫鬟跪在垫子上,迷迷糊糊,时不时头垂下去惊醒了,赶紧坐直身子,不一会又睡着,脑袋一点一点。 屋子里到处点着蜡烛,若不看灵牌,实在没什么阴森的感觉。丫鬟不一会又睡熟了。 就在三更以后,所有人神思懈怠的时候,屋里的蜡烛一瞬间全灭了。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压低的声音。 “谁?什么人?”丫鬟醒了,惊恐地尖叫出声。 “你们要找的,是这个?”黑暗中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打斗,潜入者暗吃一惊。一盏灯亮了,叶思睿一手拉着守夜的丫鬟,一手慢慢举起灵牌前的木匣。立刻有人冲他冲了过来。夏天舒的剑已经出鞘,受伤的潜入者捂着伤口闷叫出声。 丫鬟又惊叫出声,叶思睿随意安抚她几句:“不要怕,没有事。” 来的人不止一个,他们迅速亮出短刀,摆好阵势。夏天舒举剑冷冷出声:“黑暗中偷袭女流,就这副做派?” 没有人回应他,那群人都穿着夜行衣戴着面罩,统一拔刀冲了过来。夏天舒毫无畏惧,举剑对抗,刀光剑闪,声声争鸣。丫鬟已经吓得捂住眼睛,叶思睿难免有点揪心。夏天舒终究是以少敌多,何况他的优势是轻功卓绝,并不擅长近战,难免落于下风。但叶思睿很快松了一口气:马庐带人从正门涌了进来,加入战斗。 马庐带来的人是先前护送叶思睿去并县,与他打过交道的护卫,略施银钱就能买通为己所用。至于州衙其他的衙役,还是算了。 马庐他们的加入对这帮潜入者展开了夹击,夏天舒趁机舒展,凭着他的轻功冲为首一人直冲过去,一剑刺向他肩膀。这一击原本十拿九稳,但那人却有些功夫,片刻间迅速躲闪开,夏天舒急速收剑,恰巧挑落那人的面巾。马庐带的人除了佩刀还挑着灯笼,那人面容一下映入叶思睿眼帘,叶思睿恍惚了一下,随之冷笑。 夏天舒并不与他缠斗,抽身攻击别人,两面夹击之下,不少潜行者受了伤,但他们武功不低,衙役这边也没占太大便宜。被夏天舒挑落面巾的那人低低喊了一声:“撤!”带头拔刀冲向身后的衙役。 马庐喊着:“爷爷我可不想放你走!”就要纵身扑上去,叶思睿大喊:“马庐住手!”马庐跳到半空生生收回身势。其他衙役更不愿拼命,潜行者们冲破包围,成功脱逃。 “愣着干什么!追啊!”马庐恼怒地下命。衙役们却面面相觑,并无动静。他们只是收了银子,说是来帮佥事大人一点小忙,谁知道这帮的是要命的忙。何况追出州衙就是擅自行动,知州大人指不定会治罪呢? 叶思睿提着灯笼走上前说:“各位今日辛苦了,回去歇着,明日本官派人将辛苦钱送上,有受伤的弟兄加倍付药钱。” 大家一哄而散。马庐又气又恼,“大人为何喝止我?” “因为你打不过他。”叶思睿说着,扭头问夏天舒:“下次追击,你可否不慎失手,取他性命?” “为何?” “因为他是旷儿的杀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