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成斐走后, 苏阆在房中呆了约摸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将至,终于坐不住了, 从案后站起来, 褪下夹棉的裙裳,翻出先前战时穿的戎衣, 套上了身。 两个侍女端着晚饭进来时,她正将长发高高拢起, 簪住发箍。 侍女皆一愣:“姑娘这是?” 苏阆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边往门外走边道:“营中有些事情, 我去一趟。” 侍女追上去:“姑娘不吃饭了么?” 苏阆摆摆手,步子不停,很快便拐出了院子。 冬日夜色沉的很快, 她出门时暮光才初初拢过来,待到营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营道边篝火初上, 兵士们各自忙碌,人影幢幢,只是已经不见了先前战时的紧张气息, 苏阆稳住心神,径直去了中军帐,却一个将领也没见着,守帐的兵士说, 苏嵃和苏城此刻正在后军,成斐带了些人到城外清理战场去了。 苏阆又赶往城外。 城外地势空旷,才踏出城门,便感觉到风势又大了一些。 夜色苍茫,积雪未融,踩在上面微有咯吱声响。 成斐把各行兵士负责清理的地方分配下去,穿过人迹,在一片低坡处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沉寂的雪,寒风呼啸而过,依稀还有战血的味道。 冰天雪地都封冻不住的铁锈甜腥,让成斐的眉皱了皱。 闭眼冥思时,背后蓦地响起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刃光闪过,霎时杀气弥漫,迅速朝他的背心疾刺而去。 不过电光火石间,眼见刀刃马上要没入的那一瞬,背对着他的成斐却倏侧过身,刀刃从他袖角滑过,裂帛声响,长刀贴着他堪堪扑了个空,不待人反应过来,成斐的手已然精准有力的扣住了从背后突袭而来的手腕,骨节处咔啪一声轻响。 又冷又沉的夜色里,两人四目相对,眉锋冷冽。 寒风穿过,成斐的声音冷冷在对峙中响起:“呼衍朗,最后一次。” 没机会了。 呼衍朗此刻情状宛若一只被钳住爪牙的野狼,凶狠狼狈,身上将服都已结满寒霜,血迹凝固,显然是在先前的战中落了伤,且不知已在此处潜伏多久,方才那一招近乎拼尽全力,以至于短时间内根本攒不出新的力气反击,眼中狠意和不甘之色却愈加汹涌,几欲噬人。 可惜,不能。 寒夜中两人身形凝固不动,唯有呼啸朔风不断掀动起衣摆,杀意潮动。 呼衍朗紧紧盯着成斐毫无表情的脸,潮汗不断从额角沁出,不过片刻便尽数成冰,散发也被紧紧粘连在了额上,呼吸几乎也要被冻住,终于被他冷淡而居高临下似的眼睛激怒,胸口微微起伏,狠声道:“成斐,天把我们放在对立的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可我不甘心!你生来便是丞相独子,皇帝伴读,宠眷优渥,可我有什么?一个庶子,被防备,被打压,所挣的全凭自己苦心经营,”他咬牙切齿,“只恨苍天不公,偏叫我还碰上你,到头来功败垂成!” 成斐望着他,忽而冷冷沉声:“你要求什么权势功利,与我何干?只是何苦,拿我大陈黎民的命来换?” 呼衍朗身形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连胸膛里都发出了沉哑的嗬嗬之声,凌厉双目却逐渐赤红起来,手上用力一反,就要脱离他的钳制,拼尽全力也要夺了他命的架势,长刀瞬间被抬高几分,朝着他狠狠砍来。 成斐眉锋骤然凛冽,指下欲发力卸他腕骨时,身后忽而响起清凌急切的一声喊:“阿斐!” 苏阆不知何时赶到,没有丝毫犹疑,不待话音消落,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便狠狠将剑鞘掷了出去,鞘身划破夜风,与刀身相撞生鸣,刚脆之声在夜空中荡开,冲力生生震的两人都脱了手,长刀被砸的旋飞,深深插进地上积雪,钉在了地里,二人也应声分开,呼衍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苏阆已然赶上矮坡,挡在成斐面前,手中长剑直指他的胸膛:“你!” 呼衍朗被这剑尖的雪亮刃光闪的晃眼,却笑了一下,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不顾已然脱臼的手腕和距他身体不过咫尺的利剑,轻嗤道:“你们两个,还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抬首看向成斐:“你可还记得,我曾伤了你的人哪里?”他撑着力气站直身子,微一勾唇,“当然,换了我,也会记得。” 苏阆蹙眉,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偏,竟直接冲着她手中长剑迎了上来,噗的一声,剑刃生生透出肩胛,霎时间鲜血飞溅。 苏阆蓦地睁大眼睛,往后一退,脊背正好靠到身后成斐的怀里,被成斐顺势揽住了肩膀,执剑的手却出了一层汗,冷滑湿腻,有些难以掌握。 呼衍朗却不见退却,迎着骨头里的剑身,复上前一步,长剑在后面便又透出一分。 暗夜里,呼衍朗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眼睛仍努力抬起来,看向成斐:“可还了?” 四周只有凛冽的寒风声。 他微微喘息,又咬牙道:“我呼衍朗二十年来从未求过谁,今天求你一次,”他眼中赤色消去,竟真的带了恳求,“放过兰珠,我知道你一直在盯着她。” “她从不愿意搅这浑水,是我把她硬扯进来的,放过她。” 苏阆手指一顿,转头去看成斐。 从下往上的视角,逆着积雪反出的微光,看不清成斐是什么表情,须臾,只听他不带任何起伏的吐出一个字:“好。” 话甫出口,苏阆的心里和耳边好像都听到了一声松气的声音。 呼衍朗扬起脸,看了眼没有一颗星子的夜幕,笑了两声,突然抬起手,握住余下剑身,狠狠往下一按,陷在他肩胛的利剑竟被他生生斜拽了下去,直抵心脏。 苏阆一惊,手中长剑后撤,抽离了他的身体,然而就在拔剑的那个瞬间,呼衍朗应声而倒,眼底生息迅速褪去,只剩身.下鲜血泊泊,在皑皑白雪上洇染开来,很快殷红了一片。 苏阆皱眉,下一刻被成斐转了个身,扣着后脑勺按进了怀中。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个,可这对她苏阆而言,几乎是…不可避免到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可她相信,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终有一天,会让它慢慢消弭掉。 咣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在地上,砸进雪里,苏阆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 . . 呼衍朗的死并没有在军中引起多大的波动,远处清理战场的兵士循声赶来时,成斐只说死了一个狄军中落单的兵士,吩咐葬了。 除夕在半年的苦战后,就这么到了。 开河和附近的民众热情十分,自家准备的娇耳酒水争相送至营外,苏嵃婉拒了郡丞宴请将领之邀,和营中兵士一同熬年守岁,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之像,苏阆也回了军营,中军帐内人声鼎沸,直若一场盛大的夜宴。 将领齐聚,少不得一番推杯换盏,上首的苏嵃和成斐更是被埋在了人堆里,坐在后头遥遥望去,除了攒动人影,只能听到热烈的庆贺敬酒声,苏阆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娇耳,啜了一小口温酒,便放下了杯盏。 正热闹间,一个将领扬声笑道:“当日开河临危,若非苏副尉领兵死守,只怕也没有我等今日,必要敬副尉一杯。”众人纷纷附和,举杯往后看去,却惑然停住。 苏阆座位上空空如也,人已经离开了。 苏城眉稍微挑,悄声朝一旁才脱身出来的成斐道:“她向来最怕应酬,果然提前跑了。” 成斐回之一笑,没有言语。 二更的更声已经过了许久,外头灯火喧嚣,房中一派和暖安静,苏阆坐在炭盆边,话本摊开放在膝上,一手闲闲的翻,一手拿着木棍烤山芋。 甜丝丝的香气盈满居室,苏阆拿过来,正准备上手剥开,房门突然被敲响,她抬眼,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外头。 苏阆忙上前,拉开门扇:“阿斐?不是在守岁么,你怎的来了这里?” 成斐进屋,揽着她往里面走:“你不是也偷偷溜回来了?军中有苏将军和二哥呢,我只守着你便是。” 苏阆抬手去抚后颈,嘿然道:“宴上太吵了,叫人脑壳儿疼。” 成斐不置可否,自然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烤山芋,剥予她吃。 方才话本正看得兴起,现在还有人伺候,苏阆就着成斐的手一口一口的吃,眼睛一面落在本子上,很是消受。 成斐见她看的有趣,也凑上去看了几页,读到其中待嫁女儿出闺成礼之时,忽而含笑,挨着她耳边道:“既得了空闲看话本,可曾翻翻黄历?” 苏阆的耳朵根儿被成斐轻轻的吐息撩的酥酥一麻,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推了他一把:“谁闲着没事去翻那个。” 成斐眼中笑意更深:“我啊,”他对上苏阆转过来的错愕的眼,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温声道,“二月十六宜嫁娶祈福,是个万事皆宜,花好月圆的吉日。” 苏阆呆了呆,这人还真的去看了… 她停顿良久,才憋出一句:“这还没回京,你就自己定了日子,可给你能耐的。” 成斐朗声笑了,伸手将她揽的更紧,短暂的沉默间,院外悠长清晰的敲更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巷中各户爆竹被燃放的声音接踵而至,苏阆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肩膀一颤,回头往门外去瞧,却被成斐制住,两手覆上她的双耳,捧起脸来,在远近起伏的急促喜鸣声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