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鸿雁
郡丞迎上前去, 躬身躬手见礼:“见过苏将军,司徒将军。下官已经等候多时,还快请入城, 允下官为将军和将士们接风——” . . . 京中夜色渐浓, 成斐从衙门回到府里,从丫鬟那里取了药, 端去了成相房中。 成相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些,此时正靠在榻上, 拿了一卷闲书打发时间, 看见成斐进来, 将其放在了案边:“阿斐来了。” 成斐应声走近,侍他服了药,成相道:“你既忙, 不必每日都过来,下人们伺候的很好。” 成斐温声道:“近来事情并不多,父亲现下感觉可好些了?王太医给了我一些药膳的方子,明日就可以交给厨娘去做了。” 成相颔首:“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 你只管处理好自己的事,不必挂心府里。” 成斐将药碗放在案上,笑了笑:“儿子能应付过来的。” 成相微皱了下眉:“我这个病来的太不是时候, 倒给了襄南候空子,平日里做事,可要当心着他们。” 成斐欠身应了,又听他道:“阿斐, 再厉害的人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虽与旁人不同了些,少年意气也不要用的过了,偶尔让一步,焉知不能以退为进?” 成斐抬眼,房中静默片刻,他点头:“谨遵父亲教诲。” 嘱咐了成相早歇,才要回到自己房中时,隐在云里的半轮月亮慢慢滑了出来,院中的景物都像蒙了一层霜色的薄纱,身侧花枝上隐约响起咕咕几声鸟鸣,成斐抬手,一只灰鸽从枝叶间振翅而起,小小的爪子捉住了他的食指,低下脑袋在他屈起的指节上磨了磨小嘴。 成斐从它身上的竹筒中取出张纸条展开,其上墨书笔画银钩,只是有些潦草,像是赶时间写的,只有寥寥十八个字:“王军已至,人事皆安。疆景亦好,孤烟日圆。”下角落了阿棠这两枚小字。 成斐将其收好,眼底缓缓漫出了一点温软的笑意。 彼时陈军已然次于开河附近,苏阆独扎一帐,坐在地席上挑灯拭剑时,烛火飘忽了两下,苏城撩了帐子进来,递给她巴掌大的一坛小酒:“呐。” 苏阆冲他一笑,接过来拨开盖子灌了两口:“从哪里偷的?不怕父亲抽你。” 苏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起衣摆在她跟前坐下了:“白日里到镇上去了一趟,几个铜板换来的呗,”他边喝边道,“反正都安排好了,战前来些权当壮胆罢,左右也醉不了人。” 苏阆挑眉:“我看你到时候冲不冲在最前头。” 苏城笑了两声,磨挲着手中酒坛,话锋突然微微一转:“你觉得司徒将军其人如何?” 苏阆抬首,想了想:“倒是相貌堂堂,只是若要带兵的话,我总隐约感觉…和气有余而刚性不足。” 她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 司徒尹将将年过四十,公侯之后,能官列副将亦有这个原因,其位在苏嵃之下,虽不在苏家军中供职,二人也已然在京城王军里共事许久,只是前些时候苏嵃事忙,王军中事一般都交给了司徒尹等人负责,因此次战事不小,江涵拨派王军与苏家军同编为伍,共抗北狄,他自然也在其中,身旁新纳了一名军师,唤做徐漮。 也不知那个徐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司徒尹将其视为心腹,说的话十有**都会听用,奈何那个徐漮又是个事儿多的,非正道不行,非民地不次,有点空闲还得烧烧乌龟壳子,横生出不少小枝节来,若非苏嵃雷厉风行,他们怕是两日后也到不了。 苏阆话音微顿,又道:“不过也没关系,横竖有苏总兵在呢。” 苏城颔首:“我也觉得,说句后辈僭越的话,太容易被他人左右,并不适合调兵遣队。何况…”他看向苏阆,“徐先生虽有谋略,奈何为人太精,他未必驾驭的了。” 苏阆笑道:“你才认识人家几天,怎么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了,难不成,是看面相?” 苏城昂首将坛中余酒灌尽,喉结滚动两番,而后擦了把嘴,挑眉道:“古人云人不可貌相,亦云相由心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眼睛一指,嗓音稍压,“得看到这里头去。” 苏阆轻笑,喝了口酒:“故弄玄虚。” 苏城也不在意,将空酒坛子往地席上一撂,起身朝帐外走去:“不信拉倒,早点歇,明日还有的忙呢。” 苏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草草拾掇拾掇,拉过一旁毯子,吹灭了灯,帐中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嵃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身边从未带过军师,用苏将军的话来说,他自己就是军师,没必要平白再加一个人的口粮钱。 常胜将军苏嵃从不说大话,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时候,边关消息传至京中,陈军始战告捷,已收复怀承两地。 江涵亦喜亦忧,战势倾向了大陈这边,正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的好时机,可京中的皇帝和边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因着今年闹的那一场旱异,军中后备粮草不多了。 且完全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的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涵坐在御书房里,午后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洒到案上的两封战报上,愈加墨色沉沉。 手边沙漏泄尽时,他从案后站起身:“传朕的命,召成侍郎。” . . . 军中战事初歇,幸而夏日里野草正盛,苏阆割了许多,放到赤卢跟前由它吃着,挽了袖子刷马,忙活间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几个兵士,目光都朝这个方向投了过来,飘过几声窃窃的私语。 “哎,说真的,苏副尉也是个美人呢。” 被他暗中碰了一下胳膊的兵士轻笑一声:“小子新来的,还敢肖想苏副尉?” 那厢被却是个心性高的,听见他这话脾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新来的怎么了?我上次下来攒了六个红缨,再过几年一定能升上去,苏副尉这样的姑娘,就喜欢厉害的…”旁边的人见他越说越没谱,赶紧捂住他的嘴将其拉走了:“快走你,小心副尉听见给你一马鞭。” 几人匆匆从营前的空地上略过,苏城瞥了那几个背影一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踱到苏阆近前,状似无意的道:“话说,你上一战回来,捞了几个红缨?” 过去以人头记军功,后来改了规矩,只以敌兵头盔上的红缨计数。 苏阆刚好忙完,听见他这一声,将马刷丢进木盆:“唔,我还没数。” 她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晌,掐出一大把来,往苏城跟前一递:“就这些,你要么?” 苏城一时结舌,半晌干笑两声:“不不不,你自己留着。” 苏阆笑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你不要,我可去领赏金了。”说完就要往大帐那边去,却又被苏城拉住了,“等等,我方才经过那里,依稀听见里头好像在议事。” 苏阆心下微微一沉,往他那边靠了靠,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可是负责押送粮草的后军未至?” 苏城见四周并无其他兵士,隐晦的点了下头。 “我们虽胜了两仗,粮草补给不上来,终究不得长久。” 说话的是个是个穿着长袍身量瘦高的中年男人,高额瘦鼻,脸窄面白,眼角微微有些往上吊,站在司徒尹旁边,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嵃继续道,“鄙人愚见,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尽快到附近郡邑征收钱粮,以充后备,方有继续迎战北狄的资本。” 司徒尹听他说完,沉吟着点了下头:“将军,您看…” 苏嵃看了徐漮一眼:“先生是哪里人?” 徐漮被他问的有些不明所以:“鄙人亦从京中来。” 苏嵃的声音不辨喜怒:“既是京人,不知今年大陈才过旱异,民力中虚么?若此时大行征敛,无异于是抢了百姓的口粮。再者,圣上先前已下旨免去江北半年税负,此时征收,岂非让圣上食言?” 徐漮面色微变:“明者顺时而治,鄙人所言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然还能如何?” “倘若因此民心不稳,同王军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苏嵃皱眉,转向一旁粮官:“现下军中备粮还能撑多久?” 粮官立时起身,却不无为难的道:“回将军,二十日。” 苏嵃颔首让他坐下:“近来战事稍缓,也不必每日吃那么多,你盘算着延至一月,我和在座的各位的销用也都要同减,能省多少是多少。” 坐在下头的司徒尹身形一动,终究按捺住了,将手摁在案上坐正了身子。 徐漮的神情亦隐隐有些不快,出声道:“可将军,即便多出了这十天,不尽快补给军粮的话,无法同北狄对抗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苏嵃没有接话,接着道:“另,近三月的军饷停放,集结起来就近到川城的粮庄和富农那里按市价寻购米粮,再寻粮商,资费予他们到其他地方倒运粮食,一月为期。” 粮官正算着军中口粮分配的账目,听见这个命令,心里不由叫苦,试探着道:“将军,军饷停放,将士们只怕…” 苏嵃抬手止住他的话:“你放心,只是暂缓,待战后再一并发给他们。”他顿了顿,“加三成。” 粮官心下微舒,这才坐回了位子上。 苏嵃掐了掐指节:“如此,统共可能撑过七十日?” 粮官抬头定声道:“差不多。” 苏嵃点头,站起身来:“那便这么办。” 把自己摁在座位上的司徒尹突然出声:“七十日之后呢?” 坐吃山空,等着钱粮耗光? 苏嵃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有力:“我已禀上,借粮南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