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有时候,人对自己的目标, 其实没有什么真实的认知。 比如嚷嚷着要两个月瘦二十斤的人, 其实可能并不知道,十斤肉都能装一脸盆。 再比如想要日更万字写百万大长篇的人, 可能拿着键盘写个几千字以后,也不明白一百万字是多远的里程。 这种行为, 都有种自立FLAG作死的迷之意味。 再比如张家想要拥立周王,阴这皇帝一波。 当他们动了这个念头, 跟朝廷那边有求于他们的官宦密谋往来的时候, 一切都好像很简单。 无论是往宫里安插人手, 还是想法子打听皇帝的行踪——毕竟皇上身边有太多的下人, 这些下人哪怕真的说出什么细碎的小事,也无法追究责任。 所以直到得知皇帝带着皇嗣南巡消息的时候, 张家上下都陷入奇异的欣喜之中。 他们整个家族合计有几十个人, 上下三四代也弄死过不少人。 别说是竞争的同行, 不对付的小官也能寻个由头, 想法子要了他的命。 毕竟实打实的钱, 在这种相对封闭和固定的地方, 当真有不少的好处。 知府和往上的高层其实都清楚这家人的货色,但毕竟杭州如今能有这般的繁华, 确确实实与这张家离不开关系,此外全城大几万人的吃喝都与这家的生意息息相关, 不给个好脸色也说不过去。 一切都颇为顺畅的时候, 这皇帝, 也就是他们眼中的猎物,直接就这么出现了。 其实知府总兵巡抚,也没有见过皇上。 巡抚虽然去京城述职过,但也没那机会近距离瞅瞅皇上长什么样。 所以真的确认,是实打实的真龙天子亲临钱塘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沸腾了。 张家几乎连收拾一下的权力都没有,就那么狼狈的从自家的园林里被轰了出来。 要知道,他们家的账簿、往来信件、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自家的宅子里。 可是皇上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上千的护卫住了进去,连带着把他们的仆人厨子家丁全都逐了出去,连安插眼线的可能都没有。 而且还是从后门轰出来的。 钱知府刚好在后门跟老友叙旧,一见这张家老爷懵着站在自家门口,想回去都回不去的时候,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家家大业大,让一庄子给陛下当做临时的行宫,也没什么哈。” 张老爷如今连想骂人的心都有,偏生小厮在旁边提点说这是苏州知府,只硬是扯了个笑出来。 他的所有心血,全都在那宅子里啊! 天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把他的家翻个底朝天——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他的儿子们早就乱做一团,要知道这往来信件可是漏了不少的东西,何况周王暗中赏赐了不少东西,这一旦被翻出来,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可以定死罪了! “哎,瞧瞧你这脸色,”钱知府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只咂嘴道:“这把园林供出来,那是皇帝看得起你,寻常人家还沾不了这种光呢!” 张老爷一口牙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被他这话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背过身去不再和这糟心玩意搭话。 当初在那皇帝发布名誉令的时候,张老爷就感觉情况不对劲。 他本来和周王就私交颇好——周王自打禁令解除以后,在杭州附近可闯了不少货,张家自知商贾身份低贱,便主动帮他解围圆场,算是攀附了这门并没啥实权的权贵。 商人毕竟重利,也喜欢咀嚼种种政令中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明誉令明着是让藩王清查宗亲,可是后头就绝对会跟着更狠的招子。 张老爷抚着胡须跟周王聊了半天,愣是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苦心。 ——所有盘查而来的金银细软,全部都暗中转移到他们张家的地窖里,只列了清单一式两份,帮这藩王代为保管。 同时藩王那边跟监察的人多给点好处,佯装宗亲这边只搜出来写丝绢绫罗,随便凑了点数交去给皇帝的万寿节作贺礼。 果不其然,连着几番狠着削藩,虽然兵权还是实打实的交了出去,可钱毕竟保住了。 经此一事之后,周王与张家关系越发亲厚,张家的小孙女还嫁过去做了妾。 老爷子跟这周王谋算了如此许多,还动用了种种关系往宫里深处塞人,没想到今天连觉都没睡醒,就这么被自己的猎物给抄了家! 直到他整个人被赶出这张府,连皇上身边的太监都没见着——更别说那皇上了。 可是整个阵仗,他是实打实的见着了。 从前见周王的时候,见他那平平无奇的小宅邸,见他那姿色一般的婢子,还有不入流的些字画文玩,老爷子都打心底看不起所谓的皇族。 可是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文武列官,上下大员,无不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 上千人为之护卫仪仗,笙箫齐鸣中还有旗阵伞盖,金銮虽遥遥只能瞥见一抹残影,也足够令人心生震慑。 他来的时候,整个杭州城都为之臣服。 张家上下几百人全部在府前跪迎的时候,每一个人听见那金玉相鸣的演奏之声,浑身都在发抖。 从始至终,都不曾见那人一面。 ——因为他们不配。 虞璁待在那芙蓉贵妃榻上倚着了,才慢条斯理道:“搜。” 黄公公自是点了头,率人开始直接盘查整个府邸。 跟这种贵族做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方会利用财力去造反。 如果张家一掷千金,让当地数万人揭竿而起,那当然是很麻烦的——任何暴动都会有很复杂的连锁反应,肯定不能这么来。 所以在进城之前,他直接吩咐钱太守传话,用最高规格的程序来迎驾。 绝对不要低调,最好闹到全城皆知。 人都是从众又怕事的动物。 当金銮被千军簇拥着从主干道穿城而过的时候,上万百姓在两侧纷纷跪迎,山呼万岁。 皇帝这种东西,在古代就是真龙天子,其实带着很浓烈的半仙色彩。 所有的特权似乎注定了归其所有,做些飞扬跋扈的事情也不为过。 虞璁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态,上来就用这法子抄家,直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宗教色彩的君权神授被刻意渲染和强调的情况下,张家想再靠钱来解决问题,门都没有。 吃饭喝水的器具自然都是宫里带来的,一箱箱用完即赐给下人,绝不再用一次。 每一批都有三重封印,在拿出来使用前,绝对没有可能被任何人下毒。 这个时代没有严格的消毒措施,虞璁宁可糟蹋点瓷器,也不敢让孩子和自己出任何问题。 毕竟惜命啊。 等一家子人围在桌子前开始吃饭了,两小孩才终于缓一口气。 他们的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无论是一开始的河船爆炸,还是后头的疾行杭州,朱寿瑛和朱载壡都有点懵。 一般这个时候只要大家表露出关切和担忧的神情,小孩就会跟被暗示可以开始哭了一样,在人群中通过嚎啕来寻求关注和保护。 可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四个暗卫贴着他们站着,几乎所有事情在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住,哪怕惊慌害怕,也不会很久。 朱寿媖路上跟朱载壡低声聊了几句,还是大概明白父亲想要做什么。 之前他们虽然闹了不愉快,可毕竟都被选上跟着南巡,这一路看在亲爹的份子上也得乖巧一点。 所以在杭州万人迎帝,无数人山呼万岁的时候,两小孩也相当老实的窝轿子里,只悄悄的看热闹。 他们平时因为听不懂,所以没怎么接触过政务。 每一个会议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生涩难懂,又没有早朝之说,自然不能懂父亲是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情。 可是当他们巡游京中,见到种种的奇观,又跟着父亲见证这辉煌而庄严的一刻,有些东西,就无声的种了下来。 是对皇族尊严的自知,和对这国家的郑重。 “最近不太安全,你们最好不要到处转悠。”虞璁捻了块玉带糕,慢悠悠道:“看懂父皇之前在做什么吗?” “釜……釜底抽薪?”朱载壡望着他道。 “答对了。”虞璁给他夹了块金丝虾,满意道:“等会黄公公禀报查获情况的时候,你们也在旁边听听看。” 朱福媛看了眼旁边闷头喝汤的陆炳,好奇道:“陆大人是怎么在水下杀掉十个人的啊?” 陆炳差点被汤呛着。 他先前双手执刀还口衔匕首,实际上是在水下借着巧力废了那四个刺客。 但是这事随着目击者的口口相传,最后越来越神乎其神。 “陆统领天赋异禀,将来要是学骑射可以跟他好好请教请教。”虞璁噗嗤一笑,给陆炳夹了块排骨,慢慢道:“媖儿,你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朱寿媖想了想道:“父皇是在身边抓到坏人了吗?” “嗯,”虞璁点头道:“正是这些坏人把船炸掉,是想杀了父皇。” “那,”朱寿媖疑惑道:“如果是父皇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那肯定京城的人也有份。” 虞璁笑意加深,点头道:“回去以后,会好好收拾一下。” 怕是有些人又皮痒了。 “儿臣其实没看出来……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姑娘喝了口果汁,望着她爹道:“但是现在,肯定已经安全了。” “怎么会这么说?”朱载壡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凡是不能说绝对。” “因为爹爹住进了最危险的地方。”朱寿瑛不假思索道:“这张家肯定有问题,不然不会住这儿——来的路上,明明有比这更奢华的庄子,听车夫说还有温泉呢。” “既然是觉得这张家有问题,那从即日起,一旦这里有任何人出事,张家都逃不开干系,更不可能下手再作什么乱子。” “猜得不错,多吃青菜。”虞璁笑眯眯地给她夹了块青椒,见小姑娘瘪了嘴,只安慰道:“吃这个会变漂亮的。” “父皇……你喂我吃什么都说会变漂亮……”朱寿媖一口闷式的干掉了那块青椒,都没嚼两口,只苦巴巴道:“你看我变漂亮了吗。” 陆炳在旁边默默点了点头:“嗯,很好看。” 虞璁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2- 终于写完了。 时间定在了五月二十三日。 发改委所有人几乎连着两三日都没有睡,愣是在二十二号把所有的文件和数据全部都备齐了。 紧接着六部高官到齐,其他几司要员也全部入场。 天字一号厅,三监国为主,众官云集听议。 王守仁近日也奔波频繁,神情略有些疲倦。 “请,主事之一,沈如婉上台汇报情况。” 沈如婉站在幕后只定了定神,便迎着光走了上去。 她一上场,台下便一片哗然。 对于这个女官,六部虽然早有耳闻,可是心里并不太接受。 戚灵虽然得力能干,但也从来都居于幕后,只能说如木榫般钉在某处,起强力的咬合作用却不起眼。 可是沈如婉今日上了这汇报台,就是明面上把女官身份抬了出来——何况头衔还直接升入了正三品。 “今日要议的,是京师未来三年内的规改建设。” 她的声音沉着有力,却并不能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 大部分的官吏看着她的时候,还是会私下议论和指指点点,只有半数人在仔细听她到底在讲什么。 王守仁看着台下众人的神情,明显有所预料。 他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 把沈如婉抬到这个位置,其实自己内心并不觉得稳妥。 因为无论是她过去的身份,还是道师的光环,全都不利于仕途的发展。 可是真正能够看清整个京师的发展状态,肯放下身段去调查真实的情况,走访了解百姓们的诉求的,只有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是才能还是对事情的投入程度,她都是绝冠于无数男儿的存在。 这个时候,王守仁才能深刻的懂陛下力排众议,引她出宫又入宫的心态。 只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闻不问,实在是太可惜了。 直到沈如婉把精心准备过的稿子全部讲完,台下蝇虫环绕的声音也未曾绝息过。 她沉默了一刻,还是按照流程开口道:“下面开始第一轮咨询。” 按照规矩,最高层可以提出质疑,然后才是中级、下级的问询。 根据陛下的安排,高层如果反对人数过多,在没有皇帝同意的情况下,这个提案是无法生效的。 礼部和刑部的几个高官站了起来,面色不善的驳斥她文稿中的论点。 “夸夸其谈!” “天马行空!” “京城有多少人,户籍上明明白白,增长到一定人数自然不堪负重,多的人也不会涌进来——你如此形容,是在危言耸听!” “新城之事当真是信口开河,当真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沈姑娘怕是经验太少,随手写的数字?” “城墙如何建的如此之远?如遇外族突袭,连传信都会延迟耽误!” 没有人给她留半分面子,也没有人敬她是正三品的沈大人。 沈如婉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所有人把带着恶意的质问全都讲出。 当初群起与皇上对峙的那些人,嚷嚷着她是济世之才的那些人,同样也是今日这些义正言辞的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个皇城,最后会发展成怎样。 有时候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仅此而已。 只要能找到一个由头,或者是一个足够争议的身份。 比如桀骜不羁的皇帝,出身诡秘的女官,就可以让他们得到攻击的动力,然后找出一百种理由,看似冠冕堂皇的来驳斥。 在这种时候,解释他们的问题,一条条的回复他们的想法,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心中想要逃离的冲动。 随着第一批十二人的问询结束,她缓缓开口,将接近四十个问题按照原来的顺序,逐一回答。 台下依旧有细碎的议论声,有的人的声音甚至会不经意间扰乱她的思路,让汇报卡上那么一瞬。 在这种时候,所有的光都照在了她的身上,连脸上都会本能的烧的慌。 仿佛自己是只被悬在这的猴子,在接受无数人目光的检阅一般。 不,我不是来卖笑的。 我是来为这个国家效力的。 沈如婉只闭了一瞬的眸子,继续坚定的把后面的问题全部讲完。 她的记忆力过人,哪怕是问题中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会全部解释清楚。 可那些议论的声音只是少了一点点,就仿佛蚊群中消失了几只一样。 杨慎看着这台下四书五经都念到不知哪去的读书人,眼色越来越冷。 “好了。”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疲倦:“第二轮问询开始。” 中层和中下层的官员,按着官位等级开始慢慢起身。 旁边因着虞鹤叮嘱,候在旁边的主持官悄悄递了个纸条,告诉她如果感觉不适,可以等这个人问完问题以后,先中场暂停一刻,等不用急着把所有的问题都一口气答完。 虞鹤临走之前在中央会议厅前后打点过,只要她感觉疲倦又或者力不可支,都会有人明着暗着帮她。 可是沈如婉微微摇了摇头,继续撑在那里听他们的声音。 她清楚一件事情。 某些东西和恶意,这些与她想要做的,与这个国家和整个京城,全都毫无关系。 他们不肯放过的,是她这个人。 只要想在这个朝廷里待下去,这些东西,未来只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沉重。 从这一点来说,皇帝对她圣明至极,也残忍至极。 “请问,你一介女流站在这里,来妄议整个京城的改造建设,”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 “与你整晚呆在发改委日夜不退,甚至与王首辅同进同出,是否有关系?” 这个问题提出来的一瞬间,沈如婉白了脸色。 她只觉得后背凉透,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据传闻说,你私下与王首辅交往过密,可否请都察院检阅两人作风不正之嫌?” “放肆!”杨慎直接站了起来,厉声道:“你给老子出来!” 那原本看着沈如婉面露难堪,脸上洋洋得意的御史愣了下,他确实受人指使来抹黑这王首辅,可谁想到,这杨慎会突然发作。 李承勋本身年纪渐长,平日做事也是折中派,不会闹什么大动静。 王守仁对这种问题,辩或不辩都只会把自己越抹越黑,不管他年纪如何,只要私下同沈如婉出去过,再刻意混淆黑白几句,便可以让他被人议论。 指使他的那人算了半天,就是忘了这杨慎。 因为自从他回京重新履职之后,就谨小慎微到了极点,绝不肯让自己与旁人再沾半分关系。 杨慎在青年时,可以说是俊秀杰出,为人恣意傲慢,哪怕在圣上面前也绝不肯让步。 自从那当庭群笞之事出了,他被贬去了东南,整个人也一蹶不振。 回来的时候,也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在京城休养了好久才回去做官。 这样的人,怎会如今为了这本身就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当庭暴怒而出了?! 还没等那言官想明白,杨慎直接从桌后走了出来,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既然敢当庭质问如此,就使唤不动腿下来了吗?” 他虽然鬓角已霜白,脸上皱纹也越发明显,可声音雄浑气态沉厚,脸上的怒色没有半分的掩饰。 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突然又回来了。 “有什么话,你不要藏在人群里面讲!” “你,下来!” 那言官嗫喏了一刻,只颤声道:“臣……臣逾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沈如婉的身上移开,聚焦到他们二人的身上。 沈如婉诧异的看向那老者,竟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这场闹剧只能由自己来收尾,再无旁的可能。 在这一刻,那言官才终于感觉到如坐针毡般的滋味,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逾矩?”杨慎反笑道:“刚说完的话都不作数了?” “锦衣卫何在——直接把他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