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风雨前夕
大家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刘新农就开始引导:“有没有人偷庄稼的?从地里偷摸拿回家?不只是现在, 以前呢?那三年困难的时候, 有没有人趁着看青的时候就监守自盗的?把秫秫穗折回家去?” “还有收庄稼的,有没有人趁着别人看不见就偷摸往嘴里塞?啃生棒子?”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在别的大队里,一说检举,那是一堆堆的。 收庄稼的时候往家里偷, 在地里就先拼命往肚子里填,吃饱了再干活儿。 这是常态! 他就不信先锋大队没有。 当然有,以前三队四队就这样的。 就算二队一队, 地里干活儿的时候, 社员们也会抽空往肚子里塞, 不过不是为了饿,而是为了新鲜、解渴。吃个麦穗、啃个鲜玉米、乌米的,真的挺舒服。只是周诚志一直能让他们好赖的吃饱饭,所以倒是没有刘新农以为的那种拼命吃。 现在让检举, 他们都觉得不值当,毕竟自己也吃了。 如果非得检举,那就检举自己了。 于是有人站起来检举自己, “吃过麦穗!”“我啃过棒子!” 刘新农脸色铁青,他让他们检举别人,这些人居然检举自己! 正当他气鼓鼓的时候, 这时候一个人站起来道:“我……我检举劳模, 她多吃多占……” 不等她说完就有人斥责道:“三嫚儿, 你胡说什么呢?” 金枝儿就站在赵三嫚儿旁边,立刻伸手拉她,小声斥责她:“三嫚儿你干嘛呢!” 金枝儿对莫茹可是十分感激的,如果不是莫茹,她没机会读书识字,如果不是莫茹,那几年饿得厉害的时候只怕她早饿死了。 因为后娘找劳模画画,整天忙着出门工作,就把弟弟和家里交给她,所以她在家里也越来越重要。 谁要是说莫茹不好,尤其是这样严肃的场合,金枝儿绝对不答应。 刘新农一拍桌子,“干什么呢,社员有冤屈就要诉,有不公平就要举报,这个闺女,你继续说!” 她示意赵三嫚儿继续。 赵三嫚儿用力地握着双手,身体不断地颤抖,死死地咬着嘴唇,她感觉在场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所有人都在看她,甚至大气都不敢喘! 她紧握着拳头,身体抖呀抖的,运足了力气继续举报,无奈几次开口,声音都抖得不像话。 尤其有些人目光跟刀子一样刮着她,让她几乎想夺路而逃。 刘新农走下讲台,亲自走到她跟前去,拍拍她的肩头,“这位小同志,不要怕,只管说,有本书记给你做主呢。” 他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莫茹和周明愈,这俩人似乎根本不受影响,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 哼! 赵三嫚儿受到了鼓励,继续道:“……大队……里杀猪,她、她自己占着……耳朵舌头,还能多分、多分五花肉……分棉花她也比别人多,我们都一人、半、半斤一斤,她自己有几十斤!还有布票、粮食也是,她都多分!俺们村的蘑菇、鸡、鸡蛋,也都是她说了算,她自己随便吃,吃不完的祸害……还有,她家孩子吃奶吃不完,她挤出来浪费了也不舍的给村里要饿死的铁妹吃!” 她扭头找到了坐在一旁的王连花、阚燕儿、赵佩兰几个,指着王连花喊道:“你说,是不是,你家铁妹饿得哇哇叫,她的奶吃不完,都不舍的给铁妹吃,成心要饿死铁妹!” 王连花使劲地低着头,恨不得把头给藏到□□里去,生怕人家看到她让她起来说话。 刘新农挥挥手,“王连花同志,不要怕,站起来说话。” 王连花:我特娘的要吓死了啊,怎么老老实实坐着也有我的事儿? 劳模儿当然多吃多占啊,她有奶不给我铁妹吃,她闺女打小穿新衣服,她女儿儿子顿顿细面小米粥鸡蛋,要鱼有鱼要肉有肉,她家还有麦乳精…… 可是……可是,她只敢心里说说,背后里嘀咕嘀咕,从来不敢跟干部举报啊。 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举报啊。 阚燕儿掐了她一把,疼得王连花一下子站起来。 她曲着腿,抖啊抖,都要站不住,两只手在身前绞成了麻花,低着头谁也不敢看,生怕一开口就有人上来给她一嘴巴子。 刘新农面色和蔼,“王怜花同志,不要怕,要勇于举报,这样咱们大队才能一直进步。任何人,哪怕是我,都有错误,更何况是劳模呢。M主席都说,我们要勇于批评和自我批评,你说出别人的错误,不是打击报复,而是在督促她进步,改正错误,这是为了她好啊。王连花同志,开始。” 王连花歪了歪头,偷眼去看坐在门口的莫茹和周明愈。 那两人一直坐在那里,都没回头看她,倒是张够、丁兰英、王玉琴、吴美英、陈爱月等人纷纷瞪着她,那眼神儿不是带着冰刀就是带着火炭。 她要是敢说什么,只怕立刻就能被她们给烧死冻死。 她鼓了鼓勇气,最后权衡再三,就算她举报了劳模,上头也不可能让她当劳模,就算她举报了劳模,她也还是普通社员,该干啥干啥。 往年多少举报别人的?最后不还是那样? 可如果她举报了劳模,等刘新农走了以后,她还能有好果子吃? 脏活累活给她干,工分不给她算。 她可是要在先锋大队过日子的啊,刘新农又不能一直给她做主。 这么想着,她把赵三嫚儿给恨上了,你说你举报劳模就举报,你扯我干嘛啊。 我们铁妹没吃奶,可我们铁妹长得也不小,胖墩墩的,哪里是你这豆芽菜赵三嫚儿能比的? 哼! 她飞快道:“刘书记,这都是哪里的事儿?没影的事儿!这样的话题不适合在大会上说,不尊重妇女同志!” 最后她说得颇义正言辞,更加埋怨赵三嫚儿,你一个没出嫁的大闺女,在大会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吃奶吃奶的,害不害臊! 王连花这个当事人这样说,其她妇女立刻附和,还有斥责赵三嫚儿的,“你这个蛮姑子怎么这么不知廉耻,没教养!” 也有人直接骂梁淑英,“你有毛病啊,闺女也不教的?整天长了俩眼儿就知道浪费粮食呢?” 也有人骂赵化民,“真是一家子白眼狼,以前吃不起饭,饿得一家子皮包骨头,这会儿跟着吃得肚圆,倒是有力气胡说八道诬赖人。” 金枝儿立刻站起来大声道:“刘书记,我要检举,梁淑英、赵化民一到庄稼熟的时候就去地里偷庄稼,往家背地瓜,还掰棒子,剜秫秫。等生产队干活儿的时候,他们家人就磨洋工不出力。还有赵三嫚儿和她娘搞封建迷信,诅咒劳模!” 她一说其他人也带头。 吴美英也站起来,大声道:“刘书记,我们村的棉花、虫子都是劳模带着拿的,劳模给我们干了那么多好事儿,救了我们那么多人的命呢。县里、公社都有奖励,俺们大队生产队,当然也有奖励,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一说完,其他人就开始鼓掌。 这个说“干旱那年,要不是劳模发现了泉眼,俺们村的庄稼就绝产了。” 那个说“蚂蚱闹灾的那年,要不是劳模,俺们真是要饿死了。” 还有人不断补充。 一时间会场就混乱起来。 张根发大喊着:“安静,安静!” 谁也不听他的,继续吵闹。 刘新农怒了,一拍桌子,“肃静!” 周诚志咳嗽了一声。 场面慢慢地静下来。 刘新农怒气冲冲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搞小团体主义?要只手遮天?一个家族把持一个大队?” 张根发附和道:“都听刘书记的,好好交代。” 张根发以为这是个机会,因为外面大队都在进行忆苦思甜、社员举报运动,通过这个运动拿下一大批基层干部,上来一大批新的。 他是想通过这一次把周诚志等人拿下来,然后让自己儿子上台,这样就是自己家的天下。 哪里知道如今三队四队的人都替劳模说话呢,俨然就是劳模支持谁谁就能当村干部。 张根发和张金乐交换了一个眼神儿。 这几年,他们在先锋大队真的是夹着尾巴做人,眼睁睁地看着社员们原本吃不起饭的现在也能填饱肚子,上门求自己的也越来越少。 张根发就觉得憋得慌。 正想着,有人道:“刘书记,我要举报,当初偷棉花是大队支书带头的,让我们偷了以后好陷害二队劳模那些人,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偷了,结果就处分了我一个!” 张根发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丁春荣,“你、你……你别血口喷人!” 丁春荣冷着脸,“我没有血口喷人,我说的都是事实,还有你儿子、你哥哥弟弟,以前能当上队干部,都不是社员选的,都是你自己任命的。谁要是想干轻快活儿就得去找你走后门,送钱送物的,没有钱物就送大闺女……” “闭嘴,闭嘴!”张根发一下子蹿过去,一巴掌就朝着丁春荣扇过去,“闭嘴!” 却被别人给拉开。 张金乐也道:“刘书记,您可不要信丁春荣胡说八道,她被大队支书抓到偷棉花就怀恨在心,一直想打击报复,这会儿血口喷人。” 刘新农看看张根发又看看丁春荣,他也不傻,至于乡下这些事儿,也没有什么神秘复杂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只是看到底不行,还得再看出来,然后就是两样的,你想让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而不是它本来什么样儿。 “行啦。”他摆摆手,“地富反坏右只有互相揭发,没有揭发其他社员更没有揭发干部的权利!” 丁春荣恨恨地看了张根发一眼。 张根发也狠狠地瞪她,一副恨不得要咬死她的模样,这个臭婆娘,这是想踩着自己巴结劳模和周诚志啊! 他娘的! 刘新农见社员们不检举,他就开始说自己查账的事儿,“大队里的养鸡场、养鸭场,还有蘑菇大棚什么的,我瞅着不大对啊,这账目有问题。” 周诚志道:“刘书记,没有问题,当初盖大棚的时候,本来就是劳模的,是劳模为了不搞特殊化,就主动应承给生产队也养了,这样能帮着大家伙儿交任务。这个在供销社是有记录的,供销社的领导也签字批准的,不信刘书记可以去查。” 这事儿周明愈还真是早就想到,当初莫茹养蘑菇、养鸡鸭的,她是有分红的,这个分红在打击单干反对包干的时候肯定不行。 所以他变了花样的,就当劳模入股投资,跟农村信用社、供销社一样,等于是社员入股建起来的,否则就建不起来! 这个在供销社有文书说明,夏主任给签字的。 供销社属于全国百货商店供销系统,和县委还真是不那么搭边,刘书记管不到人家! 刘新农倒是气得够呛。 第一天晚上没有实质收获,他不肯罢休,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几天就在先锋大队搞检举大会,一定要抓到劳模或者谁的把柄才行。 第一天大家还有点忐忑,第二天第三天,社员们就当看戏了,根本不怕他。 检举来检举去,谁都有毛病,就是没人检举劳模,他就觉得不正常!!! 这是搞山头主义! 这么几天,供销社看不下去了,他们还得定期来收货啊! 不收货县城的鸡蛋、蘑菇供应怎么办? 完不成任务他刘书记给顶着呢? 你问问冬天只有大白菜萝卜的时候,县委大院的食堂里能少了蘑菇吗? 供销社来了一次,先锋大队没人给交货,说开会呢。 第二次又来,还是在开会呢。 夏主任几个就坐不住了,亲自来到先锋大队找到刘新农。 “刘书记,咱们开会归开会,能不能先把供销社的任务给完成喽?这先锋大队的鸡蛋和蘑菇交不上去,县城的任务就短着一大截呢。” 现在因为有先锋大队的养鸡场,他们供销社就不那么紧着盯着乡下集市上偷摸卖鸡蛋的社员了,他们轻快社员们也自由点,能够多换两毛钱。 这是大家都有利的事儿。 如果自己能完成任务,谁愿意死盯着社员们手头那几个鸡蛋? 这要是先锋大队的养鸡场被刘书记给解散——虽然刘新农没直接说,可他一个劲地盯着劳模在养鸡场和蘑菇大棚的分红,这不就是想把劳模给踢出去吗? 夏主任都知道,先锋大队的养鸡场和蘑菇大棚要是没有劳模,那就完蛋的。 他当然不同意! 别说这点分红,让供销社给莫茹分红,他都干! 刘新农对夏主任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满,“夏主任,你这样的思想可要不得,你这是跟个人主义和个人势力妥协?你这是在向资产阶级……” 可不能让他说完,夏主任立刻笑道:“哈哈,刘书记,您言重啦,前有高书记现在有吕书记,高进县治理得一片欣欣向荣,社员们一心向党,人民公社蒸蒸日上,红红火火的。这社会主义的熊熊烈火,什么资产阶级也烧成灰了,哪里还敢现形?不说别人,俺们红旗公社,是绝对没有资产阶级的。地富反坏右都被抓起来,社员们都扎实稳定得很!” 我的老天爷哎,请你快把这货请走,俺们供销社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等着交任务呢,让这货在这里折腾个没完,再把劳模给折腾进去,俺们还用好? 谁愿意整天盯着个鸡屁股使劲? 这不是政策没办法吗? 可既然有办法一次性把任务完成,还真不想朝着个别社员使劲! “欺负”人也是需要良心负责的好! 刘新农看夏主任这样子,分明就是支持劳模的,心里更加不爽,却也不能不给面子。 这供销社系统,你别说,还真是捏着大家的饭碗呢。 你吃的好不好,就看他们手松不松! “我就不信,没有她莫茹,这养鸡场的鸡就死了?这大棚的蘑菇就干巴了?”刘新农没好气道。 夏主任:你别说,还真是这样。 他带人来考察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为了发展蘑菇业务,还让其他大队也盖了蘑菇大棚,来这里要了蘑菇孢子、蘑菇包儿回去种。 结果虽然是发芽了,可惜的是,只能出一两茬儿,之后那蘑菇就越来越小,退化得不像样子! 后来才知道人家莫茹多方摸索,是要进行种子优良的。 怎么优良的不知道,但是人家的蘑菇就能一茬茬长得水灵灵的,别人的就完蛋。 毕竟这是野生蘑菇被驯化的,退化是很正常的,没地说理。 “刘书记啊,这个养鸡场、蘑菇大棚的事儿,咱们也不懂,人家先锋大队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咱们也应该尊重,M主席说,实事求是嘛,不能根据我们自己的臆测想当然嘛。” 哎,这些没有什么本事,还爬上副书记,一当就是若干年的干部,真是让人头疼! 夏主任十分无奈。 好像只有你自己聪明,人家都是蠢蛋一样。 刘新农置气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怎么说怎么办,我管不了。” 他拂袖而去。 夏主任也不生气,立刻笑着吩咐:“赶紧着,去跟队里说咱们要拉蘑菇、鸡蛋、鸭蛋,让他们把前几天欠咱们的也都交上。真是憋死了。” 一行人去蘑菇大棚的,去养鸡场的,一通忙活。 夏主任还亲自去养鸡场看了看,找着贾慧芳几个,“有没有不怎么下蛋的老母鸡,抓几只。” 贾慧芳态度挺冷淡的,“主任,这个得让俺们场长给看,俺们只管喂鸡拾蛋孵小鸡。” 夏主任:也不是我来找你们劳模的茬儿,你们怎么无差别攻击,还把我也给嫉恨上了?我们供销社和他们县委是两条线好,不是一路的,别迁怒我们。 最后还是莫茹过来,养鸡场不管是一百只还是一千只鸡,她都是心中有数的,最初从社员手里收集的那一批,都可以卖掉吃肉。 反正新的下蛋鸡已经培养起来。 而且从去年开始她还着力培养肉鸡,不让它们下蛋,而是尽量长肉,肉质更加肥嫩纤细,不像下了蛋的老母鸡那样柴。 只是现在还没成功而已。 莫茹给抓了二十只老母鸡,还有五只小公鸡。 公鸡养着纯粹就是为了吃肉的,毕竟做种鸡不需要那么多。 其他的鸡蛋和蘑菇自然也都如数完成任务。 现在食堂又开着呢,夏主任晌饭就在食堂吃,拿粮票和钱买就行。 食堂给他的是和刘新农一样的。 他看看别人的,就知道这是给李新农开小灶呢,顿时对刘新农更加不满,你说人家先锋大队对你照顾多好啊,吃得这样可口,你还来挖人家心窝子。 谁不知道先锋大队俩劳模是人家的心头肉? 你可好,还真当自己是大干部来显摆本事呢? 你比高书记牛还是比傅书记能? 这俩区干部都表扬的,还用你来显本事? 还是你觉得拿掉了俩劳模,说不定能对前书记示威……艾玛,他可别是针对高书记。 夏主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琢磨了一下就去找刘新农一起吃饭,顺便套套话,想着回头怎么悄悄汇报一下。 先锋大队就像一场闹剧,而其他大队却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忆苦思甜、检举大会,一大批或罪有应得或被打击冤枉的干部下台,又上去一大批没文化有干劲的贫下中农干部。 结果61年开始的宽松政/治氛围一下子又收紧,甚至有大队的食堂开始恢复,自留地全部收回,重新掀起了批/斗热潮。 而刘新农在先锋大队蹲点不到一个月,就接到调令让他撤回,他只好转战其他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