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直至七月将尽, 清婉才意识到,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七月了。每一天, 她都在计算着, 她的母亲和妹妹,什么时候才能从安州回来, 她的父亲和兄长,什么时候才能凯旋而归。 这也是她出阁前的最后一个七月了。这后半月里, 唐贵妃将她召进了宫, 亲自教授她一应大小事宜, 也正因如此,她同因秦王府修缮而暂住蓬莱殿的李瑾,更是朝夕相对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自打安国公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悄悄发生了改变。清婉甚至一度觉得,这往后的日子, 便是如现在这般,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因而更加期盼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们的归来了。 天公若是这样作美, 那她这一生,也无甚遗憾了。 只可惜,天公向来不作美。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八月初四, 她从宫里回越国公府没几天,正一如往常,陪着郑老夫人在屋里吃着西瓜纳凉,她们还打趣着这会子顾夫人和清婵该走到哪一程了,还有几日到京,这一月里是胖还是瘦了。然后就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不管她能否进来这屋里,只呼天抢地道:老太太,不好啦,外面都说,咱们家老爷打仗死啦,二少爷也没了,还说咱们家要造反,官兵要来抄咱们家呢。如此乱说了一通。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但“死”“抄家”这样的话,她们却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这一屋子的女人,顿时就慌了,甚至还有哭起来的。至于郑老夫人,她本就年岁已高,一时没受住,当即就昏了过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唯有清婉,她喝止了那几个哭泣的人,当下指挥着金铃银环将郑老夫人搀扶进去卧室,又命谷雨去请乔大夫过来,再遣兰心惠风去前头,且问清到底是何情况。她并不敢十分相信那婆子的话,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总是说风就是雨。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她才不相信,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会死?还有什么造反,简直就是可笑之极。他们唐家满门忠烈,是世人皆知的。 她坐镇堂上,心内乱如麻,面上镇静一如既往,直到她看见清玉跌跌撞撞地迈进门来。 “二姐姐。”清玉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的腿。 清婉抬手抚上了她那稍显凌乱的发髻,一颗心,就这么直直地坠了下去。她听见外头有陌生男子的呼喝声,和丫鬟婆子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把人都往这院子里赶来了,好一处看守着。 把人都赶过来了?清婉这才想了起来,还有清嬿呢,她现在哪里?清婉记得自己临出门前,清嬿正拿了鱼食,要去喂先前李琰送来的那一尾金鱼。多亏了她,那条金鱼,如今胖得怕是都要游不动了。 “嬿嬿呢?”清婉拉起还坐在地上的清玉,问道。 清玉还未答话,她们就听见外面的一声惊呼,分明就是清嬿的声音。清婉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清玉,快步往外去。 一出门,清婉就看见,清嬿正趴在了地上,慧心和梅雪挣脱了官差的束缚,挤过来扶起了她,却见她两只手掌都蹭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而就在她们后头不远处,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正不耐烦道:“走走走走走,都往里头去,别在这里挡路碍事,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姐姐。”清嬿看着清婉走了过来,两眼泪汪汪道。 清婉才要查看她的伤势,那官差又过来了,作势就要去推清嬿。清婉一个迈步,就将清嬿挡在了身后。她直视着那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人,冷冷道:“是你推的她?” 那人不屑一笑,道:“是又如何?你又是什么人,胆敢……” 他的话压根就没说完,就见自己眼前一阵刀光剑影,他那柄原本悬在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就到了他面前这女人的手里。再紧接着,他只听见这院子里的众人一顿尖叫。他看着那女人手里的剑,剑刃上,还缓缓地往下滴着血。他慢慢地扭过头,就见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上,赫然一只手掌。他兢兢战战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终于发出了迟钝的一声喊,随即跪倒在地。 “大胆。”人群中有人这样喊道,那些围在一旁的官差们,都不约而同地拔剑出鞘,严阵以待,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就是他们极度轻视的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弱女,竟会让他们见识到了这第一场血光之灾。 清婉持剑站在这满府的女人身前,面对那群或是惊愕,或是畏惧,更多的,则是敌对眼神的官差们,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此刻她却不能露出半点惧意,她不能给那些虎狼半点可乘之机。 这样的对峙,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八月的骄阳依旧如火,每个人的脸上都滚下了豆大的汗珠,除了清婉,她从来就不是个容易流汗的人。可能也正因如此,那些个官差,没一个敢动弹的,他们甚至任由着那断手之人在地上翻滚,也无人敢上来将他带下去。清婉知道,正主还未出现。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清婉很是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抬眼向院门口望去,只见李琰正立在那里,他身后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官差,压根不敢看向清婉,大概就是他去报信的。 “王爷。”有人上前去了,“这女子,好生地歹毒,您瞧……” 李琰不等他说完,只一抬手,示意他住嘴,然后自己走了过来。他看了眼那地上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只挥了挥手,便有人上来拖走了。他于是又看向了清婉,努力想要微笑道:“婉儿……” 清婉双眼微眯,冷声道:“臣女担不起殿下这样的称呼。” 李琰无奈地笑了笑,改口道:“唐小姐。”说着他又看了眼四周,先前那答话的人又过来了,李琰于是问他道:“人都在这里了?” 那人躬身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府里的女主丫鬟婆子们,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还有些,怕这里地方不够,属下给押在隔壁厅上了。” 李琰听了,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去外面守着。” “王爷?”那人斜眼瞧了下清婉,还有她手中的剑。 李琰直视着清婉的眼睛,道:“不妨事的,下去。” 那人再次看了清婉一眼,像是在警告她不要再乱来了,然后才领了其他人,出了院子。 清婉犹自持剑站立。李琰看着她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清婉神色不动,只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琰叹了口气,道:“前方来报,此番火西族进犯陈国,乃是与魏王勾结,意图先拿下陈国,再举兵进攻我大梁国都,逼圣上退位,废太子,魏王自立为帝。越国公唐峥为魏王同谋。幸得越国公麾下罗宵将军刚正不阿,在发现这一叛国谋逆之事后,及时告知陈国国君,合力绞杀越国公唐峥于双塔峰下,魏王及唐峥之子唐清朗至死不肯伏法,双双跌下双塔峰,尸骨无存。” “我的儿……” “老太太。” 伴随着这几声恸哭,就算不去回头看,清婉也知道,郑老夫人再次昏厥了过去。她的身后,人们哭哭嚷嚷,乱作了一团,而她的对面,却是心平气和说出刚才那番话,让郑老夫人再次倒下的燕王殿下。而她自己,正正好,就站在了这一动一静的交界处。 大概是有百年那么长,清婉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父亲和兄长,他们承认了吗?” “你放心,圣上虽然大怒,但终念及越国公府多年来为国征战,现在只是暂时将你府上众人羁押在府内。我会联合其他大臣,向圣上觐言,至少能免诛九族。” 清婉只充耳不闻,直直地看着他,依旧问道:“我父亲和兄长,他们认了吗?” 李琰看着她,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了,认与不认,还有什么区别吗?” 清婉突然就很想笑了,原来她们唐家一直以来都拿命去捍卫的忠良之名,到最后,竟是这般的不值一提。她于是将那剑往地上一掷,扔到了李琰的脚下,然后对着他屈膝行礼,道:“多谢燕王殿下亲自来告知。”说罢起身,再也不去看他,只转了身,拾阶而上。那些个丫鬟婆子们,都自动地让开了道。李琰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门后。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想见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