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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两处枉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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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向杰    “阿杰!”    我听到小逸在我身后大喊。可我能怎样?转过头,像在金展奖后台那样抱住他痛哭吗?    对不起,小逸,我不能见你!我忘不了过去,我怕我会再恨你!    你就当今生错认了我这个兄弟,错交了我这个朋友,彻底忘记我!    对不起,对不起,只能辜负你的友谊!    又是一场败仗,又是狼狈而归!    如果没有爱上小逸,那该多好!那样我便不必逃跑,便能以兄长的姿态陪伴在他身边,保护他、帮助他。    如果他是女孩子,我又该多么幸运!    他既是我的所爱,也是我的挚友和亲人。失去他,仿佛同时失去了三个人。心中的空缺,再也填不满!    拍《义胆群豪》回来没多久,我的左臂开始莫名其妙地疼痛。当年在章家班,我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一门心思打拼事业,经常带伤拍戏,两条手臂便在那时落下了惯性脱臼的病症。这次我以为是老毛病,觉得在家休养即可,不愿意去看医生。一个月后,手臂越来越痛,甚至有些使不上力气,在我妈和安然的强烈要求下,我不得不去医院检查。医生称我的左臂多次脱臼,没有及时矫正医治,影响了颈部神经,导致左臂肌肉开始萎缩。    检查结果令我十分沮丧,我妈和安然更是吓得惊惶失措,整天都被愁云笼罩。    “没事,没事!我的左臂小时候断成三截,肌肉也萎缩,后来还不是被我锻炼恢复了?你们别担心,这次注意休息和锻炼,很快就会痊愈的。”    我尽量安慰她们,可安然还是忧心忡忡。    “难不成我变成残废,你就不要我了?”我故意逗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她不满地瞪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按照医生的嘱托替我按摩手臂。按摩完后,便代我开车去接小邦放学。    “安然现在成熟了,懂得照顾你了,妈很高兴!”我妈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为小邦织毛衣。我则将报纸铺开,将挑选好的文章剪下,贴在自己的粘贴簿里。    “其实她挺包容你。之前你经常一个人看电影、吃饭、溜冰,她也顺着你、由着你,没有跟你吵闹。换成别的女人,说不定早就翻脸了。”    “嗯,我知道!”手中的剪刀停顿几秒后继续裁剪。    “能娶到安然这样的老婆,也是你的福气!”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    客厅突然没了声音,一片安静。我抬起头,看到我妈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竟然在抹眼泪。心中一惊,我忙坐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不安地问道:“妈,你哭什么?”    她抹去眼泪,哽咽道:“孩子,妈知道你一直在受苦!”    我愣住了,酸楚感立即扩散开来,让我的鼻头发酸,差点落泪。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开心,妈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受苦,妈很心疼,但是妈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如果可以,妈真想替你受苦!”    仿佛一个人正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独自对抗严寒,手脚都冻得没有知觉,这时有人为他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热茶,让他终于可以喘口气,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温暖!    “妈!”我紧紧抱住她,好像回到了还能向她撒娇的年纪。    “你不开心,妈也不会开心!孩子,不管怎么样,你要照顾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也为了安然和小邦。”她轻拍我的背,就像我幼时在梦中发生惊厥,被她温柔地揽在怀里柔声安抚那样。    “嗯,我知道!”我强忍眼泪回道。我妈给予我的一直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爱。她历尽人世沧桑,鬓角俱被风霜染白,本应苦尽甘来、颐养天年,现在却还在为我担忧,我怎么能再让她为我伤心难过?    雷逸    哪里传来隐隐的哭声……    那是一栋废弃的老木屋,我很熟悉。踏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布满灰尘的阁楼,一个瘦小单薄如马猴一般的小男孩正躲在屋子的角落埋头哭泣。我知道,他刚刚被一群孩子追打,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回家只会被老态龙钟的奶奶埋怨和责怪,所以只好躲在阁楼里依靠自身的恢复能力独自疗伤。    他为什么在哭?在我记忆里,他好强又倔强,从来不肯示弱,即使被欺负得遍体鳞伤,也会咬紧牙关,绝不轻易流一滴眼泪。现在,他哭给谁看呢?    “你哭什么?哭有什么用?那个人……也不会知道……”我木然地问小男孩。    他原本是低声啜泣,听到我的话后,反而开始放声大哭。哭声回荡在空敞的木屋里,那些刻满历史痕迹的斑驳的木板仿佛都在随之悲鸣。    这哭声让我心烦意燥:再这样下去,其他人会听到的!要把哭声掩盖起来!    窗子下堆积了一层层压扁的纸箱,很像我们当年在赵氏片场拍片时用来做缓冲和保护的纸箱。那时拍戏没有专门的保护气垫,拍高空跳跃的戏份,只能用纸箱当护垫。很多龙虎武师都摔伤过,我也在拍《太保》跳下城门的一幕戏时摔晕了。那时,阿杰还陪在我身边……    我拿起纸箱盖在小男孩身上,一层又一层,盖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别人听到他的哭声,不能让任何人听到!    “好热啊,好热!”    转眼间,我站在了赵氏宿舍楼的天台。天台中央铺了两张凉席,一个年轻人身穿背心短裤,斜卧在凉席上,一手撑头,一手持蒲扇,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则挂着拖鞋,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喊热。    “咦,你怎么在这里?见到阿杰了吗?他下楼切西瓜了。”他发现了我,对我嘿嘿一笑,用力摇了摇扇柄:“今天真热啊!二哥说家里有冷气,让我搬回家住。可是阿杰还住在宿舍,我怎么能走呢?我出主意晚上铺席子睡在宿舍楼顶。其实到了夜里,楼顶挺凉快,我和阿杰喝啤酒,吃西瓜,还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多惬意啊!阿东那家伙就不懂得其中的乐趣,回家住了。这也没关系,反正有阿杰在就行。    也真奇怪,我和阿杰总有聊不完的话。住在宿舍的这两年,我说过的话恐怕比我前二十年说过的总和还多。有时两个人不说话,彼此看对方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有人说我们是‘一个脑袋,一个灵魂’,嗯,说的不错,我们就是心有灵犀!    这家伙怎么还不上来?他买了西瓜拿去厨房切,切什么切?直接一拳砸开吃不就好了嘛。可他不希望弄得到处都是西瓜残渣,还说西瓜子也不能乱吐,要吐在垃圾袋里,不能给楼道清扫员添麻烦。这家伙还真替别人着想!所以他才那么懂得照顾别人?当然他也有疏忽的时候,有次垃圾袋破了一个洞,他不知道,边走边甩垃圾袋,结果西瓜子洒了一地。我在后面笑死了,就是不告诉他。之后他被管理员骂了一顿,见我站在一旁窃笑,认定是我搞的鬼,便追着我打。后来弄清了真相,我让他向我赔礼道歉了好几天。嘿嘿,其实我遗憾怎么没早点把垃圾袋弄破呢?    想逗他发火很容易,跟他对着干就行。但是千万记住,他很有原则,不能踩到他的底线,真把他惹毛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我最怕阿杰不理我。虽然我们总是心有灵犀,可他不理我时,我就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啦。他也不肯说原因,就像个闷葫芦。他冲我发火、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都有办法应付。当然他没真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但是他不理我,我就歇菜了。你懂的,这家伙固执起来,就像铁桶一样油盐不进,任你怎么敲打他都没用,真拿他没辙!    除了‘莫名其妙地不理人’这点不好外,阿杰这个人实在有趣得很!有记者写他沉闷、乏味、无趣,可他明明很有趣啊!不管是高兴、生气、害羞,哪怕他只是专注地写信和看书,我都觉得很有趣。他嘟起嘴生气,还有那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真是笑死人,又笨又可爱,让我总忍不住想捉弄他。”    他滔滔不绝地描述自己如何捉弄阿杰,那得意的模样好像自己赌/博赢了大钱。    “哎,切西瓜这么久,还不上来?我去叫叫他。”他说着一跃而起,一蹦两跳,步履轻盈地下了楼。    十几分钟后,他回到楼顶,神情有些彷徨:    “阿杰不在宿舍,奇怪,去哪里了?难道去买宵夜了?可是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奇怪!奇怪!你见到他了吗?”他向我发问。    我看着他,看了半晌,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他失望地低下头,喃喃自语。一滴眼泪突然从他脸颊滑落。他看到滴在自己手心的眼泪,抬起头迷茫地问我:“为什么……我会流泪?”    心中痛楚难当,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坐在一间小酒铺里。木桌木凳,黑色的酒缸,一个上了年纪的掌柜打扮的人正在柜台后打算盘。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人。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翻飞,酒铺里纵然点了碳火,仍然无法完全抵御渗透进来的寒意。    几个裹了兽皮衣的客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大快朵颐,热酒热菜摆了满桌。    “哎,掌柜的,你们店里那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小酒保怎么不在啊?”一个头戴皮毡帽的客人问道。    “你说雷立啊?唉,那个孩子真是毁了,毁了!”掌柜为他们送上一壶热酒,摇头叹息道:“他之前结识了一位姓封的少侠,两人成为至交好友,还相约一起去太湖归隐务农。可天不遂人愿,封少侠被奸人所害,惨死在虎威山庄。雷立单枪匹马杀进虎威山庄,为他报了仇、雪了恨。后来听说雷立挖开封少侠的坟茔,想带走封少侠的骨殖去太湖埋葬,可谁知中途又出了岔子,连封少侠的遗骨都遗失了!他回到这里,整个人都有点痴痴傻傻的,一直在念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提醒他或者阻止他去,他就不会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好心收留了他,让他继续在我这里帮工。他好像忘记了封少侠的死讯,每天傍晚时分都会站在镇外等候封少侠归来,风雪无阻、雷打不动。如果旁人告诉他封少侠已经不在了,他就会变得十分激动凶悍,恼恨别人骗他。唉,我也无能为力,只好随他去了。”    众人听后,都唏嘘不已。    我起身离开酒铺。刚一出门便被漫天的风雪袭击。雪粒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但还不及寒风如隐形的刀在脸上又割又划。    我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终于走到镇外。还是那颗树,只是变了模样。纵横交错的枝杈裹了层厚厚的“白绒”向天际延伸,背风的一面露出褐色的树皮,像被风削去了裹身衣一般。    树下跟其他地方一样,枯枝败叶都被白雪覆盖。风雪阻隔了视线,我仔细辨认,才发现树下站着一个人。白色布衣与周围的景色几乎融为一体,头发上沾满了冰渣和雪粒,惨白的脸凝望着远方,连睫毛上也挂着冰霜。只有冰雪下露出的黑发和冻得发紫的嘴唇,才能让人相信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    他发现了我,张了张口,嗫嚅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我在等……封大哥。你也在……等人吗?”    空洞的眼神,空荡荡的右袖。那袖子随风飘舞,好像招魂的白幡。    心脏又在收缩,隐隐生疼。我捂住胸口,摇摇头道:“我不等了,我想了断!你也……别再等了,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睁大眼睛,眼中蓄满了泪水,用少年人的执拗发出抗议:“不,我要等他,不管等多久,就算等到死!”    我冲上前,抓住他空荡荡的衣袖,大声呼喝:“放下他!放下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不要再作茧自缚!他根本不想回来,他不想见你!他讨厌你!”    “你胡说!你胡说!”少年摇摇晃晃后退几步,跌倒在地。白色的右袖突然染成了绯色,殷红刺目。鲜血不停流淌,打湿了袖子,染红了少年身边的白雪地。血水很快被冰冻,但瞬间又被新流出的温热的鲜血覆盖。    少年用左手扶着右肩,痛苦地蹙着眉:“痛!很痛!”    我呆呆地矗立,看着鲜血从少年右臂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仿佛永远也不会止歇。    是不是只有流尽了血,才能忘记他?是不是只有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才不会觉得痛?    醒来时,我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时不时让我陷入窒息的胸痛却在提醒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离开,永远地离开!离开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离开跟他有关的一切,彻底斩断与他的联系,再也不要想起他……    我开始向朋友咨询移民事宜,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家人:等小楠读完中学,去国外上大学,我们全家就移民国外,离开航城,离开影视圈。为了小楠的教育,语珊十分赞同。我妈舍不得小楠和小希两个孙女,有些难过。二哥和小耳也不太开心。    “唉,一家人,又要分开了!”二哥自言自语。小耳黑着脸,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忍住了。    “你才四十多岁,航城还有很多导演找你拍戏。放弃演艺事业,去了国外,你能干什么呢?”二哥不放心地追问。    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离开。只有到了新的地方,才会有新的开始,才能摆脱旧日的回忆,不再苦苦挣扎?    移民给了我目标和希望,仿佛只要移民,我就能获得新生。    “哥,你真要移民?那杰哥……”踟蹰了好几天的小耳终于鼓足勇气问我。    胸口猛然一窒。现在只要听到阿杰的名字,我的心脏病似乎就会发作。我捂住胸口,摆摆手,制止小耳说下去。    “跟他有关的一切,我现在都不想听,不想知道,你明白吗?”待心跳恢复正常,我沉下嗓音,面无表情地说道。小耳的神情十分纠结,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移民事宜在按部就班地办理,只等两年后小楠中学毕业了。    这天,我拍完戏已是凌晨三点,一个场务告诉我:“你弟弟在休息室等你,都等了七个小时了!”    七个小时!我很惊讶,小耳发生了什么事?    在休息室见到犹如行尸走肉的小耳,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小玉跟我分手了!”    小耳当年跟桉桉分手后,感情上曾消沉了好几年,直到后来遇到小玉。小玉是个可爱率真的女孩子,获得过航城选美小姐亚军,也是影视圈的新生力量。她和小耳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又是一对公认的金童玉女。小耳帮助小玉提升演技,小玉对小耳也是既迷恋又崇拜。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这个女孩子,可没想到,三年恋情还是破裂收场。    “她不希望我赛车,觉得太危险,怪我把赛车看得高于她。她觉得我是大男子主义,不懂得顾及她的感受。我是不太懂得哄女人,不知道她心中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不满。我以为这次吵架还跟以往一样,很快会和好。我大概习惯了她的崇拜和爱慕,以为她会一直像个小女孩一样跟在我的身后……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对吗?”    小耳木然地望着我,我说不出话。一个人如果下决心分手,下决心离开,那在做决定之前,大概已经做了长久的思考和准备。能不能挽回,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成功地把阿杰挽回来,又能给小耳什么建议呢?我只能陪着他喝酒,陪着他游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跟小耳一样,总以为有个人不会离开自己,会永远跟在自己身后。可是一回头,他却不见了。    小耳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不过吐过后,心中终于舒畅了一些。    “哥,谢谢你!”    他在谢我。其实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因为他知道我同他一样,也明白失去的痛苦吗?只希望小耳能早日走出情殇,不要受太多折磨。不要像我,心已被腐蚀得残破不堪……    时光飞逝,移民手续办妥,小楠中学毕业,离开航城的日子临近了。    几年前,我、阿森和另外几个导演组建了航城导演协会,致力于团结同行,共同推动航城电影业发展。这一年内地发生重大水灾,导演协会发动演艺界力量,筹拍了一部赈灾电影,我也义务参加了赈灾助演。听说许久不曾在圈内露面的阿杰也出席了电视台的赈灾汇演。我没有见到他。    见不见,都已没有意义。    我要离开了,我不在原地等待了。航城的房子已经出售,我不打算再回来。    所有的爱与恨,能不能一笔勾销?我的内心能不能获得安宁和平静?    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望着飞机窗外,视线迟迟不能移开。    这个小岛,这座城市,这个我长大的地方,有太多让我痛苦的回忆,也有太多像梦一样光彩和美好的日子。当要舍弃时,心中有种漂泊无依的恐慌,仿佛一个人在洪灾中很快就要被湍流冲走,却仍抓着江心小洲上的青草不愿放手。其实小洲也会被淹没,放不放手都是一样的。也许放了手,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舍不得!好的坏的,都舍不得!只想……多看它一眼!    封向杰    内地发生重大水灾,影视圈的同行都动员了起来,我也想出一份力。在赈灾汇演时我碰到了许多熟人,包括王霑——航城四大才子之一,著名的词曲作者。    “老弟,好久不见啦!”他与我热情拥抱:“你总是不出现,我还以为你在家闭关修炼呢。”    我笑道:“哦,那是因为旧患导致我的手臂肌肉萎缩,所以一直在家休养。”    “肌肉萎缩?现在怎么样?”他忙托起我的手臂查看。    “现在痊愈啦,不必担心!”    他再次与我拥抱,感慨万千:“能见到你真好!可惜以后很难见到雷逸啦。听说他卖了房子,全家要移民加拿大。唉,老朋友各奔东西、四散天涯,相聚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少啊!”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小逸。王霑故意提起他,是想告诉我:小逸……走了?    移民……离开航城……跨越太平洋……那么远!    其实,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不见他,那么他在航城还是在外国,对我而言应该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虚?    在航城,我虽见不到他,但朋友们都能见到他。通过朋友们的只言片语,我能想象出小逸的日常活动:拍戏、参加宣传、跟老友聚餐、打高尔夫……但他去了异国他乡,我完全不知道他如何生活,有关他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朋友、媒体,还有航城熟悉的街道、我们曾去过的餐厅、茶座等等,都是联系他和我的媒介。只要亲近这些他接触过的人和物,就好像在与他本人亲近一样。可是现在,这些媒介都断了。    他真的走了……    我站在海边,望着茫茫大海,望不到头,永远也望不到头!    原本就得不到,现在更是远在天边,连做梦,也梦不到他了……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不是落梅,是真的雪,漫天飘洒,到处白皑皑一片。肩头落了一层,可我不想拂去。我念着诗,穿了一身黑色的官袍,那是十几年前我扮演的古隆小说中李探花的扮相。前面出现一片梅林。梅花几乎要被白雪覆盖,却仍不忘凌霜傲雪的气节,似在用生命绽放出泣血一般的红艳。    一个人踏雪寻梅,天地间如此寂寥,只能听到脚下发出的踩雪的嘎吱声。    还是那棵枯死倒地的大树。我走上前,挖开树下的冻土,里面埋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和几块未完工的木像。    我坐在树上,拿起小刀和木像继续雕刻。要雕谁呢?心中一片茫然。    几刀落下,木像渐渐现出了轮廓。那是一个笑脸,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笑脸。很多年前,我导演自己的第一部 电影,主角是他。我躲在摄像机后,看到他奋力骑着单车追上汽车,抓住汽车栏杆后,仰头露出天真满足的笑容。看到这笑容时,心中有股强烈的冲动:我愿意拿所有的一切,甚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的笑容!让我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可是后来,我抓不住这张笑脸……    刻出来,即使心中很痛,还是要刻出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擦去眼泪,继续雕下一个。那是一个古怪的鬼脸,还是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他总能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让人无语又好笑。一个人怎么有这样的活力和精力,总是给我各种意外?跟他在一起,就像在丛林探险,充满了未知与刺激,既兴奋又愉悦,时不时还有些惊吓。想起他曾经半夜扮鬼吓我,被我打了一顿,我笑了,但泪很快又流了出来。    流就流,我继续雕刻他的样子:有开怀大笑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表情、伤心的表情、忧郁的表情、桀骜不驯的表情……每一个都让我恋恋不舍,也让我痛苦流泪。    所有的木像摆在一起,就如一个鲜活的他出现在我面前。即使梦不到他,我还是记得他的样子,想忘也忘不掉……    雷逸    来到新地方,搬入新家,孩子们很快适应了新环境。这里没有航城那么拥挤,家家都是独栋别墅,都有自己的庭院和私人领地,十分宜居。但有时太空旷,没有航城那种熙熙攘攘的烟火气,很容易让人产生寂寞感。好在社区华人较多,大家时常一起聚会,我和安然也经常去做义工。    余生大概就是这样度过?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波澜。    孩子们去上学,语珊去邻居家打麻将。我无所事事,闲坐在花园。已是冬季,树叶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树干虬髯挺拔,枝杈交错横陈,那样子有些眼熟。我突然想起了木人桩,想起阿杰在木人桩前练拳的模样。    矫健的身躯,俊美的面庞,专注的神情,阿杰一直是力与美的结合,既强大,又温柔。我经常钦佩、崇拜、迷恋地看他在木人桩前练咏春拳,他练多久,我就能痴痴地看多久。    等语珊回家的响动惊醒我时,我才发现自己发呆了一下午。    为什么又想起他?为什么在这里也会想起他?    我已经下决心把所有的爱都给语珊和两个女儿,再也不去想他,为什么又违反自己的决定?    很烦躁!不能无所事事,必须找些事做!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阿添也离开了影视圈,离开了新艺诚,专心钻研金融房地产领域的相关知识,投资获得成功。然而我不行。有兴趣的东西,我学得很快;没兴趣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也学不进去。曾经委托岳父做过服装生意,可我自己却没兴趣去打理。    阿杰曾说,退出影坛后,他打算开武馆或者服装店。如果是跟他在一起,大概做生意也会变得有趣?    又想到了他!心口开始疼痛。越是想忘记,他却越是频繁地钻进我的脑壳,提醒我他的存在。    为什么我这么软弱?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决绝?    几个月后,章导突然打给我一个越洋电话,召唤我去待岛拍电视剧。我离开航城就离开了影视圈,可章导一直没有放弃导演事业,早已过了鼎盛期的他需要我的支持和援助,我不能不答应。这次拍的居然是《刺督》的电视剧版,由我主演阿杰当年的角色马信夷。我很不情愿,但顾念章导年事已高,只好咬咬牙答应。    电视剧版在电影版的基础上扩展了很多内容,增添了许多角色,比如为三弟张问详安排了两个红颜知己。马信夷则仍是恋慕二弟的妻子晓兰,不仅夺人所爱,还同时不择手段地争权夺利,爬向高位。阿杰扮演的马信夷深入人心,虽然有珠玉在前,但演个心思重、城府深的反派对我而言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已经好几次在电视剧中重复扮演他在电影中的角色,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他,心中只觉得苦涩难当。    电视剧改了结局,不再是三弟刺杀大哥,多行不义、作恶多端的马信夷死在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晓兰的手中。被心爱的人所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总好过她翻脸无情,永远对你避而不见。与其这样生离,那还不如死别!    北风猎猎,旌旗招展,空无一人的校场显得苍凉而空旷。    我是谁?我在哪里?    “张问详,我要亲自拿你!”一个人身穿蓝色金丝蟒袍,单手持长刀,刀尖指向我,大声怒喝道。    看到那个熟悉的人,那个让我苦求不见、让我尝尽钻心蚀骨之痛的人,我一瞬间陷入了癫狂。    “亲自拿我?哈哈,你不是不愿见我吗?现在肯亲自拿我了?”我仰天大笑,身形倾斜,踉踉跄跄。    突然间,胸中杀意迸发。    “你亲自拿我,我求之不得!”我架起手中的三节棍,向他发起凌厉的进攻。    两个人兵刃相见,展开殊死搏斗。    十几个回合后,在与他近身相搏时,我突然丢掉三节棍,柔声道:“大哥,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    他盯着我,陷入了片刻的迟滞,神情有些恍惚和松懈。    我看准时机,抽出别在小腿绷带上的匕首,双手紧握刀柄向他腹部狠狠刺去,整个刀身刹那间没刃而入。    “我是来跟你同归于尽的!”诡计得逞,我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散发着邪气。    怎么样,阿杰,你还是斗不过我?    “你!你!”他震惊地睁大眼睛,脸上因为痛楚而有些扭曲。    我紧握匕首继续推进,要让匕首刺到更深处,带着我的恨,我的痛!他被我推倒在地,我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放松手中的匕首。    他挣扎着握住我的手,试图阻止匕首刺得更深。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了惊恐、憎恨和愤怒。    没错,是这种眼神,是我恨他的眼神!你也恨我吗?就如同我恨你一般?    “你……好狠!”他开始大声咳嗽,咳出大口鲜血。    是啊,我是狠!你对我难道不狠吗?狠到让我有一天这么恨你!    “来、来人……”他伸出手臂,试图呼救。    我猛然俯下身,用嘴唇堵住他的口。腥咸的血液涌进我的口腔,这是阿杰的血!我大口吮吸,仿佛那鲜血是甘美的琼汁玉酿。    他痛苦地挣扎片刻,渐渐失去了抵抗。当口中再也吸不到鲜血,我抬起头,看到他眼睑半阖,瞳孔没有了焦距和光彩,鼻尖也没了气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死了吗?”我趴在他身上失神地望着他,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替他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死了就不会躲我了!我很快就来陪你!”    “你还爱着他吗?”    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飘来一个声音。    “胡说!我不爱他,我恨他!”我坐起身,仰着头大声否认。    “你没有忘记他,你还爱着他!”    “住口!住口!我没有爱他,没有爱他!”    “那你为什么恨他?”    “因为……”我突然词穷。我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恨他?    我低下头想看看阿杰,可是他不见了!他刚才就在我怀里,跟我那么亲近,怎么转眼又不见了?    “不!”我捂住胸口,匍匐在地。    再次睁开眼,我身穿红色刑衣被绑在木桩上。    “张问详刺杀两江总督,判处凌迟之刑,现在行刑!”行刑官扔下行刑令牌。    “不,我不要凌迟!能不能给我一刀,让我死个痛快?我想和阿杰死在一起,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大声呼喊,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天空布满阴霾。等待我的,只有可怕的刑罚。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章拖得比较久,主要是过了一个元旦,我写文又陷入词荒,写得比较艰难。虐的部分马上要写完啦,顶多再写两章。小说也快到尾声啦。    1992年电视剧版《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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