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光
封向杰 刚一转身,发现靠窗那边、在月光无法照射到的死角里蜷缩着一团黑影。黑影上悬着两颗倒映月华的星眸,清亮如水,明珀般动人。 “小逸?!”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坐在地上?” 他瞬间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光华。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刚才……应该是哭了!怎么办?去安慰他吗?可他好像很不希望我看到刚才的情景。装作没看见吗?可我也不能就此放任他不管啊。 几分钟后,我决定不再纠结和顾虑,随自己心意去做。 我走到他身边,挨着他靠墙坐下。 “想他们了?” “没有!”还是死撑的口吻。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让我看不到他的脸。 “要我说,明明大家很关心你,你却不他们的领情,真是让大家伤心啊!” “他们才不在乎我!”他激愤地扬起头,脸颊隐隐有一道泪痕:“我妈什么事都不管我,即使我调皮捣蛋,她连骂都懒得骂。我哥也是!有一次我和街上的小伙伴玩,踢破别人家的玻璃,腿上扎得鲜血淋漓,我哥只是帮我简单包扎一下,就罚我跪在地上几个小时,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我没想到他如此激动,心中的怨念积累得这么深。 “其实……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你妈妈不骂你,不见得是不关心你。说不定因为把你放在奶奶那里,她对你有愧疚,所以无论你做错什么,她都不忍心责备你。我也曾经闯过很多祸,我妈也没骂过我,只是躲起来偷偷哭……没有父亲在身边,她总觉得亏欠了我们。你哥也一样,他罚你,是希望你记住教训,希望你不会再发生同样的危险。就像小时候,我妹妹喜欢玩火苗,我怎么拦都没用,只好抓住她的小手靠近火苗,把她烧疼了,她就再也不敢碰了。家人就是这样,为了避免你今后遇到更大的危险,即使心疼,也要让你尝尝苦头。这也是一片苦心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委屈、怀疑、忧伤。 “真的在乎我吗?” 我认真点点头,但愿自己现身说法,能让他想开些。他的眼眸深处似乎真的燃起了光芒,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消沉下去。 他再次低下头,喃喃自语,声音沉郁而飘渺:“跟奶奶住时,我被其他小孩欺负围殴,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到处是瘀伤,疼得没法走路,只好躲在一个废旧的阁楼里休息,躲了很久、很久……回家后,奶奶老眼昏花,都没发现我身上有伤…… 十七岁那年,我们全家九口人一起出行。他们坐飞机,我忘了当时是什么原因,自己就是不肯坐飞机,只想坐船。他们……没有一个人拦我,也没有一个人陪我……”小逸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一个人坐在船头,吹着海风,看着海浪。那天风很大,我的衣服被吹得呼呼作响,整个人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走。当时即使被吹进海里,消失不见,也没人会发现?从那以后,我便很少笑了……”他嘴角微微扬起,笑得那样凄凉、孤独,那样轻贱自己,仿佛自己是一粒无人在意的尘埃。 我感到揪心的痛! 那个躲在废旧阁楼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孩是那样熟悉,那不就是曾经的我吗?只是,我至少还知道有母亲和妹妹关心我、爱我、需要我,可小逸…… 其实我可以对他解释:他妈妈也许只是因为愧疚,所以对他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他的继父因为身份问题也不便以“父亲”的名义喝止他,而他的兄弟姐妹在长辈都未开口的情况下,更是不方便说什么。 只是,只是当时哪怕有一点点阻拦,即使被骂、被呵斥,他的心也会好受些。最可怕的不是被责备,而是被漠视。如果换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坐船!如果有时光机器,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去陪在他身边,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搂住这个还停留在十七岁那个年纪、觉得自己不被需要的孤独的少年。 雷逸 阿杰许久没说话,右手环住我的胳膊,把我搂得紧紧的,从他身上不断传过来暖暖的热量。 我仰起头,看他大半个身子沉浸在溶溶月华里,面庞沉静、肃穆,皎洁如莲。 “你……” “放心,我陪你!”他手掌轻拍我胳膊。 “不是,我想问你左手一直端着茶杯,不累吗?” “呃……”他看看我,再看看手里的杯子,赧笑两声,把茶杯推到我面前,道:“来,你就把它当成酒,痛痛快快喝一杯。” 我正好口渴,也不谦让,捧住杯子便喝。 “要是有酒就好了,咱们可以痛饮一宿,哈哈。” “宿舍不能放酒。你自己定的舍规,你忘了?”我白他一眼。 “啊?哦,那没办法了!” “舍规不能改改吗?”他今天似乎很好说话,我借机殷勤地试探,指望他松口。 “不行,宿舍喝酒,容易打架。还是去外面喝。” “去外面喝醉了,回宿舍也可能打架啊!” “那就打完了再回宿舍。” 我噘起嘴,十分不爽,这人真是死心眼到家了! 他见我不再开口,自己朝外挪了挪,同时强行把我往外拖:“来来来,不要躲在阴影里,坐过来,这里可以看到月亮。” 我挣扎无果,很快便曝露在月光下,眼睛被照得有点睁不开。等我渐渐适应了光线,顺着阿杰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窗外的浩瀚夜空悬着一轮明月。朗朗皎月与窗框以及窗台上盆栽植物的黑色剪影组合一起构成了一副画,如诗如梦,似真似幻。 “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俗话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你要相信,最后跟家人总能团圆的!” 他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那种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让我对他的话竟不由得深信不疑。 “阿杰,你有没有发现你像老人家一样喜欢讲道理?” 他皱皱眉、嘟起嘴道:“那没办法,谁让我遇见了你?我妹妹大多数时候都很听话、很懂事。我只对你这个‘问题儿童’苦口婆心。” 这句话让我恼羞成怒:“谁是‘问题儿童’?你再胡说,小心我不客气!” “好好好,不是‘问题儿童’,是‘没问题的儿童’,可以了?” 哇呀呀,这家伙居然变本加厉!我把茶杯一放,抡起拳头,一拳捶向他肩膀。 “啊,好痛!好痛!”阿杰捂住自己的肩,神色很是痛苦。真伤到他了?我慌了神。我的拳头是挺硬,最近还一直跟他晨练,威力比以前强了许多。 “你怎么样?我……我刚才气昏了头……”内疚的滋味真不好受。 阿杰眼睛向上一翻,吐吐舌头,调皮地说:“骗你的!” 骗我的?!妈的,这家伙看起来老实,没想到敢骗老子!以为我吃素的? “看我锁喉手!”我奋起身,用手臂勒住他的脖颈威胁道:“还敢不敢了?” “啊呀,又来这招!不敢了,不敢了!我求饶!”他举双手投降,缩着脖子不敢动。 “以后再敢说我是什么小孩、儿童之类,小心我揍你!”我解开“锁喉手”,把双拳举到他鼻尖,恶狠狠地警告。 他眨眨眼睛,呆呆地答道:“哦,知道了!不过小逸,你别这样凶神恶煞嘛,笑一笑,笑一笑好看。” “笑个屁!” “行啊,你笑个屁给我看啊!” 妈的,这家伙真是皮痒了欠揍!我两手做鹰爪状,迅速出击攻他肋下。没想到这次他没有束手待毙,而是敏捷地拆招破招,将我手臂外翻,扣住我的脉门。 “宿舍不能打架,你犯舍规了。让我想想怎么处罚。我想想……想想……” 他反反复复嘟囔着“想想”,这两字就像催眠曲,说得他自己呵气连天,我也因为长时间等不到下文而困意来袭、眼皮打架,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雀鸟的叽喳声吵醒。 揉揉模糊的双眼,看看四周与往常不一样的场景,这才想起我跟阿杰就这样靠着墙根在客厅睡了一晚。 转头看阿杰,他居然还没醒!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家伙也有比我起得晚的一天,哈哈! 他的手耷拉在地,脑袋歪斜,嘴巴微微张开,嘴角竟然在流口水!这样俊美的五官、这样板正的人……在流口水!啊啊,真希望现在有个照相机,把他这幅“尊容”拍下来,并以此为要挟,让他替我办十件、哦不,五十件事。想想都兴奋得不得了。 然而……我的身边没有相机。就像眼前有一座金山,自己却没有工具去开凿和搬运,真让人心痒抓狂。我沮丧地挠挠头发,忍不住开始抱怨“金山”,让我看到这样的睡姿,却让我无法保留。 正在发泄小情绪,一眼瞥见窗台上的盆栽,计上心来。我掐断一片草叶,放在阿杰鼻尖轻轻地来回刮擦。 他鼻尖痒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但嘴巴大张了半天也没打出来,睡梦中大概以为自己受到了蚊虫的骚扰,挥挥手,揉揉鼻子,继续睡。 我再接再厉,把叶片放在他鼻下,快速揉擦。他在梦中惊起,以为受到威胁,眼睛尚未睁开便张牙舞爪地对着空气进行防御,那傻乎乎的样子实在可乐!等他醒后看清了我,我便把草叶放在他眼前,哈哈嘲笑他。 他盯了我半响,突然展颜一笑道: “我就说嘛,脸上笑容在,福气自然来!你这样笑起来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