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去不归(4)┃师父VS老板
翌日, 破晓未至,A市便下起了雨。 天空笼罩在一片黑幕之中, 犹处深夜。 秋醒在落雨声中睁开了眼, 转头一看, 才凌晨三点半。 细密的雨线敲打在玻璃上,伶仃作响。 古玩店老板又在床上赖了片刻,终于翻身下地。 魔原本是不需要睡觉的。 只要有活人的灵魂为食, 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生存下去。 秋醒也一样。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可是他老底深厚,经得起这几十年的消耗。 之所以像人类一样吃饭睡觉,也只是一种生活态度罢了。 在没有爱人相伴的日子里, 他总要找点什么事情做,填充一下自己的生活。 如此, 才不至于让余生无人相伴的寂寞将他吞噬, 才不至于让爱人死在自己的怀里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回放。 凌晨四点,天空还是没有放晴。 百花街被黑暗笼罩,唯有街角的包子铺和秋醒的古玩店中亮起了橙黄色的暖灯。 秋醒从冰箱中拿出一罐啤酒, 右眼莫名一跳。 心里有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坐在窗边, 一个人喝起了酒。 身为曾经的痴魔,秋醒洞察人心的能力乃是一绝。昨天陆非辞来时,他就隐约意识到什么了。 说到底,人类能容忍一只魔混迹到现在也不容易。 此前他一直小心谨慎地将自己困在古玩店里, 偶尔有事才出去一下,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身份后遭到追杀,而是因为不想和人类发生冲突。 他答应过曲烟柔,此生不再伤人。可惜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 秋醒放下啤酒,忽然目光一窄。 百花街尽头,缓缓走近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卡其色风衣,一手撑伞,一手拿剑,独自走在昏暗的雨街上,仿佛从夜的最深处走来。 “咚咚咚……” 男人在古玩店前收了伞,抬手敲了敲门。 秋醒走了过去:“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 沈不归在门外微笑:“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说着,抬头看了眼古玩店的店名:“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藏……老板打算在这里藏多久呢?” 秋醒打量了沈不归一眼:“外面下雨,进来说话。” “想喝什么?”古玩店老板随口问道,像是在招待寻常客人。 沈不归扫了眼桌旁的空酒瓶:“我陪老板喝几杯酒。” 秋醒笑了:“也好。” 他走去酒柜前,背对着沈不归,一边开酒一边问:“这才凌晨四点——人类不需要睡觉吗?” 沈不归笑了笑:“有些心事,没能入眠。” “巧了,我也是。”秋醒将酒端了过来。 “招待我这么好的酒?”沈不归啧了一声,然后抬头问道:“魔也要睡觉吗?” “不用,只是我个人爱好罢了。”秋醒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这酒我珍藏多年,不趁现在喝完,以后估计就没机会了。” “那我也不客气了。”沈不归伸手端起另一杯酒。 “请便。” 窗外一片漆黑,树枝在风雨中左右摇晃,沙沙作响。 秋醒见沈不归只顾着喝酒,也不说正事,不由问道:“首座天师这个时间来找我,不是为了蹭我酒?” 沈不归挑了挑眉:“我们见过?” “我猜的。”秋醒耸了耸肩,“如果不是首座,大概也不敢这么来见我。” “口气倒不小。”沈不归笑了笑,右臂支腮,左手拿酒,抬眼打量着沈不归,“五十年了,就算是贪魔这么久不进食,也会变得虚弱?” “看跟谁比了。”秋醒倒也没有完全否认,“我大约知道沈天师是来干什么的,不过很抱歉,我虽然不想和你动手,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沈不归问:“为什么?”语气十分真诚。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秋醒回答得也很真诚。 “比如呢?去找贪魔报仇吗?” 秋醒目光一冷。 沈不归摇了摇头:“五十年前的你尚且打不过贪魔,何况如今。” 秋醒:“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一定要去做。” 沈不归又问:“死在贪魔手里和死在我手里有什么不同?” 秋醒似笑非笑:“我还想问沈天师呢——看我们狗咬狗,对于公会而言不也是好事一桩吗?为什么这么急不可耐地要除掉我?不如等贪魔出关,留我去对付他。” 沈不归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坦诚道:“此番公会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来的。他们不敢直接和我闹翻,却又不想让我好过。我若不除你,他们大概要为难我徒弟。” “你徒弟?小从吗?” 沈不归点头。 秋醒:“我还挺喜欢小从的,他是个好孩子。不知道你看没看出来,他现在戴着的那串琥珀法器,是当年烟柔留下的。” “我知道。”沈不归点头,“烟柔也是个好姑娘,那珠子还是当初我……”话一出口,便觉失言,也就没再继续下去。 秋醒却还是看了他一眼:“沈天师也就三十多岁?说什么当初呢?” 沈不归摇了摇头,就此缄口。 他上一世和曲烟柔有过数面之缘,甚至一起出过任务,依稀记得那是个温柔又坚强的美人。 琥珀珠也是他送给曲烟柔的。 初见时她还没有那么强大,却有一颗不怕万难的赤子之心。 沈不归以法器相赠,半是出于欣赏,半是出于怜惜。 曲烟柔初期靠着琥珀珠克服过不少困难,所以生命的最后,她仍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传递了下去,告诉秋醒将它送给有缘之人。 “我不想小从为难,也不想另一个朋友为难。”秋醒说,“可我等贪魔等了那么久,让我就这么束手就擒,我实在有些不甘心。沈天师已经是人类中的最强者了,行事何须这么瞻前顾后?公会在这种特殊时期,会对你开刀吗?” “你用不着激我,我处在这个位置,顾虑一直很多。何况他们虽然不会动我,却会动我徒弟。我不能放任他走到公会的对立面,这样只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秋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此说来,沈天师一定要和我动手了?” 沈不归放下酒杯:“也不尽然。” 秋醒倒酒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他。 “太顺着公会的意,有时只会让那帮家伙得寸进尺。”沈不归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秋醒,“秋老板如果真的想去找贪魔报仇,不如现在就动身。” 秋醒恍然,继而摇头一笑:“原来如此,这样公会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了……可是贪魔现在人在魔渊最深处。” “已经出关了。”沈不归不疾不徐地爆出了这个惊天内幕,“公会最新消息,三大魔齐聚无量之渊,不知道在商议什么。” 秋醒眼睛一眯:“此话当真?” 沈不归反问:“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 “趁天亮之前之前离开这里,这样对谁都好。”沈不归喝完酒,起身道:“谢谢你的酒,就此别过。如果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沈不归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古玩店内又恢复了寂静。 雨水漫过长街,天色仍然阴暗。 秋醒在窗边坐了半晌,给阿辰和狐狸各发了条短信。 临走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古玩店老板撑着一把黑伞,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五十年的小店。 然后竟在街头遇见了陆非辞。 秋醒怔了怔,继而一笑:“来干吗了?” 陆非辞问:“老板要走?” 秋醒点头:“嗯,要去做想做的事了。店里有什么你看得上的,就拿走,当做是临别的礼物。” 陆非辞:“老板还会回来吗?” 秋醒:“大概不会了。” “就算这样也要去吗?不能换个地方……继续生活吗?” 秋醒笑了:“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样的选择。然后才能理解,有些路明知不归,我们也一定要走。” 陆非辞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半晌才道:“那……老板保重。” “保重。”秋醒撑着伞继续朝前走,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对了,九归的事……” “九归?”陆非辞的心狠狠一跳,转头望着秋醒:“他回来了?” 秋醒回过身来:“怎么?他跟我说你已经认出他了。” 陆非辞咬唇:“果然是他。” 秋醒一怔:“原来你诈他。那家伙正郁闷着呢,真的不想要他了吗?” “不是我不想要他,只是……当年的我没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他那样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有第一次,又安知没有第二次?” 说到底,就算他理解妖族生来弱肉强食、自私自利的态度,也无法认同狐狸三年前恩将仇报的行为。 当年的事像是横在心里的一道坎,终究令他无法释怀。 “我知道,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有义务原谅他。不过小从,我以朋友的身份替他说句话。他出生的年代和你我不同,那时天地混沌,万兽角逐,妖兽们只信服最原始的力量,而无所谓什么是非观。强者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他从前占山为王,也放肆惯了。如果没有人教他改正这一切,他潜意识里大概还是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还会继续肆意妄为下去。” 陆非辞垂下了眼:“他如果不入俗世,只是占山为王的话,那就不需要去改正什么了。只要不危害到世人安危,剩下的我管不着。他也不需要辛苦压抑自己的本性,不在我身边,或许还能过得更自在一点。” “那可未必。或许他心甘情愿为你做出改变呢?”秋醒调笑道:“他有时候相当死脑筋,之前疯了三百年,若不是遇见了你,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来。这样的大妖比我更像颗定时炸弹,留着也是祸害,倒不如跟在你身边还能听话一点。我听说你本名原叫东方平是吗?东方家的人不是精通御妖之术吗?你就只当是收一头恶妖为己所用,不还造福社会吗?” 古玩店老板难得苦口婆心一回。 反正自己也要走了,不如最后在帮那只不开窍的蠢狐狸一把。 “当初的事我略有耳闻,他虽然没有明确提起过,不过我猜他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秋醒看着陆非辞的眼睛说:“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那狐狸三百年前,曾跟过一个姓陆的天师。” 陆非辞移开了目光:“我知道。” 秋醒:“那你知道自己捡到它时,它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吗?” 陆非辞心下一动,转头怔怔地看着古玩店老板。 秋醒缓缓道:“他试图复活他,为此不惜逆天而为,引来了天雷。”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陆非辞倏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醒。 然而看对方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他为了那人,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别人的。当然,我们不能说这是对的,但也没有人告诉他这样做不对。” 古玩店老板说到这里,目光越过大雨中的长街,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当初如果没有遇到烟柔,也会觉得吃人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是我们生活的方式……”秋醒收回了目光,对陆非辞轻声笑道:“他会后悔,说明他真的把你放在心里了。你也要相信,他愿意为了你而做出改变。” 陆非辞却只是喃喃道:“他疯了吗……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秋醒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只觉得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开窍,话说到这份上,居然还在问为什么。 古玩店老板摇了摇头,直白地回答说:“他喜欢那个小天师,就像喜欢现在的你。” “轰隆——” 天空中传来一道惊雷,陆非辞脑中也跟着轰的一声巨响。 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长街,也照亮了陆非辞那张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脸。 “喜欢”两个字落到他耳中,造成了比雷电更加震撼的冲击。 第115章 一去不归(5)┃狐狸:“你若恨我,刀给你,你把我的心剖出来都可以。” 在陆非辞的印象里, 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现如今,九归一直都是那只喜欢赖在自己身边理直气壮等投喂的狐狸。 它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 毛茸茸、白乎乎的一团, 看起来人畜无害, 只有和它相处过的人才知道,这家伙狂妄自大到了骨子里。 不光狂妄,还很败家, 说话也很气人, 任性嚣张,还动不动地就要挠你……如果要盘点狐狸的缺点,陆非辞大概能说上小半天。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只狐狸,他还把它留在了身边。 陆非辞想, 大概是因为三百年的自己比较寂寞。 师父放他独自外出历练后,他就只认识南宫义这一个不能时常见面的朋友。其余时候, 大多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所以后来, 当有一只狐狸能陪自己在月下说说话,在河边聊聊天的时候,就算这狐狸缺点一大堆, 他也觉得可以接受了。 然而,无论他们共同经历过怎样的岁月, 他都始终把九归当作自己的宠物,当做一只自己养的狐狸。 现在古玩店老板却说,这只狐狸喜欢自己,甚至甘愿为了自己逆天改命。 陆非辞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 在凌晨昏暗的雨街上茫然无措着:“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吗?” 古玩店老板点头。 陆非辞还不死心:“确定吗?” 秋醒投给他了一个“你心里明白”的眼神。 陆非辞觉得嗓子干得直冒烟:“可是……可是……” 可那是他的狐狸呀。 陆非辞觉得自己长久形成的某些观念受到了冲击,心情就像此刻的落雨一样,噼里啪啦地乱弹。 他想说这太荒谬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可它是公的。” 秋醒一怔:“喜欢还分性别吗?何况我以前听他提起过——你不也喜欢男人吗?” 陆非辞:“……” 差点儿忘记“自己”的断袖身份了。 其实早在三年前的那天夜里,他就隐约意识到狐狸对自己的感情非同一般。 毕竟不同于直接穿越来的自己,狐狸切实度过了三百年光阴。那么漫长的时间,本该足够忘记一个人了。可它还是等了下来,一门心思地想让自己复活。 陆非辞原以为这是出于宠物对主人的依恋而已,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喜欢。 古玩店老板的目光穿过雨幕,将陆非辞脸上的表情瞧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一叹,轻笑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怕走错路,遵循自己的本心就好。” 说着,望了眼远方的天色:“我也该走了,后会无期。” 这大约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会面了。 陆非辞咬了咬唇,沉默有时,终绽出了一个微笑:“老板再见。” 雨越下越大,秋醒的背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雨水打湿了陆非辞的裤腿,他站在雨中,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走。 早上六点,本该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天色却仍一片昏暗。 绵绵细雨化为了瓢泼大雨,砸得街边的车辆都响起了警鸣。 陆非辞不得不暂躲去古玩店避雨。 他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回想起秋醒方才的话,不觉发起了呆。 秋醒有一点没说对,他虽然年轻,但未来的路未必还有很长。 血月将至,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生苦短,不如在最后的日子活得更自在一点。 可是他内心深处到底想不想让狐狸回来呢? 陆非辞问自己,他对狐狸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狐狸虽然脾气不好,但与它相处却意外和谐。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并肩走过的岁月大约也是他此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 所以他对狐狸,大概不单纯是对宠物的喜爱,但也绝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究竟是什么,陆非辞也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和狐狸待在一起其实挺开心的,除了三年前…… 想到这里,陆非辞烦闷地叹了口气。 万一自己哪天又不在了,狐狸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难过吗?会发疯吗?会祸害世人吗? 陆非辞担心地思考着,然后,突然松开了紧蹙的眉头,微微一笑。 老板其实已经为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自己惹出来的孽缘,就由自己去“为民除害”。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沈不归的电话打过来了。 “先生?” “事情怎么样?”沈不归问。 “老板已经离开了。”陆非辞说。 “这么快。”沈不归啧啧了两声,“你现在在哪?” 陆非辞回答:“在古玩店里。外面雨太大了,我来避避雨。” 沈不归叹气:“那毕竟是痴魔的住所,你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来。” “嗯,我知道了。还有……”陆非辞咬了咬唇,脸色有点异常,“先生,我可不可以再养只宠物啊?” 沈不归笑了:“你愿意养就养,这么大的人了,我还管得着这个?给小小找个伴儿也好。”已经回到宾馆的沈天师一边逗猫,一边随口问道:“想养什么?” “也不是想,就只是可能,还要看他愿不愿意来……”陆非辞的语气遮遮掩掩。 沈不归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什么?” 陆非辞:“一只狐狸。” 沈不归:“……” “我们这宠物已经够多了,你慎重考虑。”沈天师面无表情地说完便挂了电话。 窗外暴雨未歇,陆非辞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突然,“嘭”的一声闷响,古玩店的大门被撞开了。 九归湿漉漉地冲了进来,眼中满是焦急。 两人又一次地不期而遇,这一次,陆非辞也开始紧张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狐狸说。 九归看到陆非辞,也是一愣。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先问出了眼下最关心的问题:“他人呢?” 陆非辞问:“谁?” 九归:“秋醒。” 陆非辞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无边雨幕:“老板走了。” 狐狸身子微微一晃。 他低头沉默了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非辞:“我想来送老板一程。” 狐狸蹭地抬起了头,声音略微颤抖:“你怎么知道……他要走?” 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听得陆非辞不禁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问完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朋友,此刻伤心也是正常的。 陆非辞安慰他说:“这是老板自己选择的路,他没有因此感到后悔,所以你也不必为此难过。” “自己选的路?”九归大步上前,来到了陆非辞跟前,“如果真是这样,他会连和我到别的时间都没有?”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狐狸还从没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陆非辞被他说得一愣,一时无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狐狸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悔,可更多的还是难过。 他朋友不多,秋醒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他虽然经常气他凶他和他拌嘴,但在心里总是拿他当自己人的。 然而就在刚刚,他突然收到了秋醒的告别短信,说他要去魔渊找贪魔报仇,就此别过。 那无异于去送死。 狐狸在因为陆非辞的事辗转难眠之际看到了这条短信,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秋醒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又怎么会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火急火燎地就要走? 他的第一反应是,痴魔的身份暴露了,他不得不走。 电话急忙打过去,对方却没有接。 于是狐狸冒着大雨赶来,一路上都在想万一公会的人已经把这里包围了怎么办。 因为陆非辞的关系,他并不想和公会的人动手。 但秋醒如果真的遇到了危险,他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就这样纠结了一路,终于赶到店里时,才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 古玩店老板已经不辞而别了。 甚至,他都无法确定秋醒是不是自己离开的。 最坏的可能,他已经落入了公会手中。 毕竟沈不归如今人也在A市,而一只五十年没有进食的大魔,绝对敌不过首座天师。 退一步讲,就算公会的人没有抓他,而是让他去魔渊找贪魔报仇,那一样是逼他去送死。 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一向如此。 然而出乎意料的,店里只有一个人—— 陆非辞。 看清了那人的瞬间,九归脑中嗡的一声,出现了一阵微妙的眩晕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怎么知道秋醒要走呢? 原本知道秋醒大魔身份的,应该就只有自己和阿辞两个人啊…… 狐狸几乎不敢往下想。 如果再深究下去,他还会想到就在昨天中午,陆非辞有意无意地问起过秋醒,问他“特殊”在哪里。 而自己还傻乎乎地回答了。 所以他当时并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套自己的话吗? 所以到头来,泄露这件事的,原来是他吗? 九归抬起头,目光哀凉地看着陆非辞:“是你们逼他走的吗?” 陆非辞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逼”这个字听起来质问意味十足,但却也没有说错。 否则,古玩店老板大概不必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冒着这么大的雨离开A市。 他至少还能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看到雨过天晴后的彩虹。 九归见状,踉跄了两步,喃喃问道:“为什么?” 陆非辞继续沉默。 这原因多且杂,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甚至有些事他感觉到沈不归也在瞒他,自己并非完完全全的知情者。 “还是因为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九归见他不答,只是惨笑。 “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恨我怨我找我报仇。可是阿辞,他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从我第一天认识他起,他就只是秋醒,不是蚩野,难道就只因为他是魔,就注定不能够被原谅吗?” 陆非辞一怔。 抬头一看,发现狐狸那双眼睛在屋内暖色的灯光下竟隐隐泛红。 九归握紧了拳心,然而看着陆非辞那张脸,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手。 “这样说来,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注定无法被原谅……”九归抬起头,目光中无限悲凉:“可是你若恨我,刀给你,你把我的心剖出来都可以……为什么要把他推上绝路呢?” 那眉眼间的绝望似曾相识,陆非辞隐约记得,三年前那个混沌不开的夜晚,他似乎也见过狐狸这副模样。 彼时巨大的妖狐仿佛是一座将倾的玉山,一举一动都是黯然神伤。 直到这时陆非辞才反应过来,狐狸大概以为秋醒的身份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半是啼笑皆非,半是茫然无措:“我没有……” 他想解释,可刚一上前,九归却立刻退后了两步,避开了他的坦诚相待。 陆非辞身子一僵。 狐狸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避开曾经做梦都想更靠近一点的人。 他看着陆非辞惊讶又茫然的神情,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古玩店内的空间仿佛一下子被缩窄,连空气都变得沉闷稀薄。 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刻也无法再多呆。 狐狸转身,在陆非辞还没有反应过来前,飞快地逃了出去。 陆非辞站在原地,呆了许久。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伞,只身投入了屋外的狂风暴雨。 有缘无分说的就是这回事。 陆非辞走在大雨中想,他大概不适合养狐狸。 另一边,九归已经彻底将自己淋成了一只落汤狐狸。 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随便找了棵大树避雨。 秋醒居然在这时候回电了。 狐狸赶紧接听,好像从未这么期待过那个抠门老板的声音。 秋醒端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懒洋洋地问:“打我电话干嘛?” 狐狸愣了两秒,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秋醒你个王八蛋!没事为什么不早接我电话?” “雨声那么大,我上哪听得清?给你回电话就不错了。”古玩店老板说。 狐狸气得直磨牙:“你到底发什么疯?怎么说走就走?” “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当然要出来避避难,首座天师如今就在A市,我难道还要硬碰硬不成?” 九归一愣:“只是避难?那你说什么去找贪魔……” “贪魔我一定要找,这点没有骗你。”电话那头的秋醒沉下了声音,“但不是现在,我等他离开魔渊。” 九归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在框公会的家伙?” “这倒不是,我还没见到公会的人呢。只有沈天师来找我谈话,劝我离开。我估计他们公会内部出现了很大分歧,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和我开战,所以才连夜过来找我。我们两个人动起手来没有任何意义,最先受伤的肯定还是附近的百姓。” “什么?”狐狸又糊涂了,“你什么时候见沈不归了?” “就刚刚啊,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他让我日出之前离开,我估计再晚,公会的人就要盯上我了。” 九归心里一咯噔:“那……阿辞为什么在那里?” 秋醒一怔:“阿辞?” “就是你所谓的小从,先别纠结这个了,快说正经的!” 秋醒挑了挑眉,偏偏不紧不慢道:“你遇到小从了?感谢我,我帮你说了一大串好话呢。” 狐狸却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怔怔道:“这么说来……你的身份不是他泄露的?” 如果是陆非辞暴露了秋醒,秋醒此刻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果然,这回轮到古玩店老板蒙圈了:“说什么呢?小从又不像你这个没良心的,泄露我身份干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秋醒嗅出了不对劲,小心问道:“你不会又干什么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