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锁香苑是宫中一处僻静宫苑,平日里也不会有宫人来此,可谓是比那冷宫更加寂静之所。而这空了许多年的宫苑如今不知是住了什么人,宫中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宫中宫人不知里头住着的是什么人,只晓得是个大有来头的。 沉桓领着沉以北一路行来,她看着这一路上的守卫,仿佛自己如今身在刑部大牢一般。守门的侍卫见沉桓行来,上前拦阻,直到见他手执沉萧守的手谕,方才放行。 步入锁香苑内,满地皆是落叶,院中四周十步一人,院中仅有的几间房门之上全都再加了一道木栅,而窗户亦全都被木板封死了。 这便是一个监牢了。 沉以北叹了口气,道:“月浓姐在哪处屋子里。” “这间。”沉桓指了指他左近的屋舍,道:“父皇有令,绝不可让他们独处,故而屋中都有两名侍卫守着。你……” “我明白。”沉以北打断他的话语,沉桓言下之意便是言明不能让她与沉月浓私下相谈。“我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语罢,沉以北提裙拾级而上,门外侍卫见沉桓手执谕令,便开门放行。 入了内,屋子里头空无一物,莫说摆设,连多个杯盏都没有的。 沉以北行至内堂,便见那倚着窗子坐着的沉月浓,虽是白日里头,屋子里却点着灯。那窗子被封得死死,沉月浓却一直将手抚在上头,像是能感受到从缝隙中透出来的光亮。 在她身后站着两个守卫,将她的一举一动盯得死死。 “妹妹大喜之日将至,又何必来我这晦气之所。”沉月浓缓缓出声,语调分明,未见有丝毫情愫在内。 沉以北未做回答,只是提着食盒上前坐到了她对面。“我带了些点心过来,月浓姐尝尝。”她如此说着,将食盒中的碗碟取出。 “郡主请见谅,人犯所用吃食不可用瓷制碗碟盛放。” 她方执起点心,便听到一旁立着的守卫如此说道。 “你将这些食物皆去换个碗碟盛放便是。”沉以北将点心放回食盒,将那食盒往边上一推。守卫见状侧目看了看沉桓,见他点头,便将执了食盒离去。 “你与她且聊着,我去外间等你。” 几日未见沉月浓,在她记忆中,自己这个表姐是个格外美丽的女子。美而不娇,举手投足间都显出她皇室女子该有的仪态。 而如今,这一室的昏暗给她笼了一层暗尘,油灯里燃着的火黄跳动着,映着她那张姣好的容颜,却显出了几分沧桑感。 沉以北环顾四周,这屋子里除却一张床,便就只有这摆在窗口的一方桌椅了。她行上几步,抽~出袖中的雕花木梳,细细替她梳理青丝。 “小时候贪玩,头发也不听话,总是一日下来处处打结。我记得那时候母亲手劲大,每每都将我弄痛,那时我便常嚷着说要剪了这头麻烦。也就是月浓姐,常常来替我梳头,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伤毁。”沉以北苦笑了声,将沉月弄的发丝一缕缕梳顺,归整。 “姑姑是个巾帼英雄,自小学的便是经世济民之策,此等女儿家的事,姑姑无暇顾得仔细也是人之常情。”沉月浓如此说着,抬手将她按住,道:“不必梳了,坐着与我说会儿话。” 沉以北将手中木梳置于矮桌之上,道:“来之前我去了一趟浓园,孩子们都送到舅舅府上了,一切安好,姐姐放心。” “没什么放不放心的,孩子尚幼,既答应了我,他们自是会平安。”沉月浓说得轻松,到是让她心中略起不解。 “姐姐,可否告知我所为何故?”其实答案多半也是猜得到的,只是沉以北依旧不死心,她想要亲口听听沉月浓是如何说的。 “我曾说过,你我皆是盘中棋子,棋盘之上有的不单是黑白,还有胜负。我既败,便无话可说。”她伸手把~玩着胸前发丝,神情淡然,好似在说旁人的故事。 “情之一字,当真值得你如此?”沉以北不解,此事无论是成是败,于她都无益处。此事若成,沉轩也不可能为王,沉萧守尚值壮年,日后难道还会没有子嗣?可此事若败,她赌上的,可是她全族性命。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做与不做。”沉月浓忽然淡开一抹笑容,可她却看不透这笑中所透的是何意。 “北儿原以为,姐姐一如当年,容貌未改,性情如旧。可今日看来,是北儿过于年轻了。”一个原本以为相熟之极的人,在如今却仿若陌路之人。 沉以北此言方落,方才离去的守卫便端着食盒复入内室,将盒内点心一一取出,退至一旁。 她伸出手指扫过盛着点心的木碗,指尖所触,仍有点点余温。她道:“我在琼川之时,家中有一侍女名唤笙歌,做得一手好菜。说来也巧,她今日方到京中,我便让她做了这些琼川点心,姐姐尝尝。” 沉月浓看了看,这盘中所盛放着的点心皆为五瓣花朵形状,颜色各异。“有几日没吃到这般精致的食物了。”沉月浓伸手取了一块送入嘴中,道:“甜味很淡,妹妹的侍女做地很好吃。” “若是太甜了,就带苦味了。” “有甜有苦,当是人生。”沉月浓将手中执着的点心放回盘中,道:“妹妹好日子近了,此处阻寒,你不该久留,回去。” “好。”沉以北应声,起身,冲着沉月浓缓缓拜上一拜。“北儿走了。” 沉月浓点了点头,忽道:“北儿,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即便身在局中,你也当看清全局,莫做一颗任人摆~弄的棋子。” “北儿记着了。”她如此说着,却未有转头,径直离开。 屋外的日头很好,晚春的太阳已经有点毒了。她伸出手,阳光自指缝中透出些许,却依旧照得她睁不开眼。 都说,皇位便像这太阳,高不可及。可是这个位置,也像太阳一般,灼伤旁人。 “他在右近房舍中,你可也要过去?”沉桓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一直抬头看着太阳,连忙上前道:“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也不知不可直视太阳?” 沉以北道:“只是想知道,这世上最耀眼夺目之物,能让人目不转睛看上多久。” “越是刺目,越是让人无法靠近。” “兄长,可否帮北儿带一句话给轩哥。” “嗯。”沉恒点了点头。 “得天下,失民心,可值当?” 她不想追问沉轩为何如此,她也不想知道这事过程如何,她甚至不想再与这宫廷沾上一丁半点的干系。若可选择,她便只想回到琼川,驰马纵情天地。 自打从宫里回来,沉以北便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头发呆,她忽然开始不明白自己周围是否还有值得信任之人,亦不知听着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丫头开始有烦心事了。”郁峰站在门旁盯着沉以北看了良久,心中颇有思绪。 “早该让她知道的事,偏生是你不让,现如今知晓心疼了?”昭容端了盏茶行来,道:“不知忧愁是会过得开心些,可你我终是会先她一步,难道还能护得了她的一生?若连这点风浪都受不住,往后的日子她也过不了。” 想她昭容自幼便目睹皇室阴暗,宫中尔虞我诈,只有强者才能活得下来。她要活下来,便要学会隐藏,知晓什么是该显露的,什么是要收敛的。 “北儿自是不能跟夫人相提并论。”郁峰脱下外衫披到了昭容身上,道:“这春日晚间凉得很,夫人当心莫要着凉。” “行了,去陪她打一架,打累了,她今晚就能睡得安稳了。”昭容拢了拢衣襟,转身离去。 郁峰活动了下筋骨,折下院中两枝树枝。沉以北闻声转头,他道:“陪爹练练。”说罢扔了一枝过去 。 沉以北伸手方接住,郁峰便是一招袭来,她连忙转身闪开以手中树枝挡开。 “心眼不一,错漏百出。”郁峰如是说着手中招式却未停下,招招凌厉,攻其错处。“手脚未得其用,空门处处。”说罢,郁峰提腿,一脚踢向沉以北的腿肚。 沉以北未能躲开,身形一闪,险些摔倒。 “你若这般心思在战场上,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郁峰摆手,手中树枝直~插入旁的泥土之中。 “北儿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沉以北上前,将郁峰扶至院中石凳上坐下,道:“父亲,北儿不知道自己还可相信谁。” “相信我啊。”郁峰不假思索,道:“你知道你为何姓国姓,而非随我的姓吗?” 沉以北摇头,这也是她一直不解之处。按道理,昭容嫁于郁峰,这所出孩子便合该姓郁。但不知为何,她却是姓沉,而自己的弟弟却是姓郁。 “你当年出生之时,正值国乱。原本,你~娘替你取名,叫郁蔷,可是在禀先皇之时,先皇却赐沉以北之名。沉之为国姓,以北,便是要让我与你~娘~亲镇守国北琼川之地。为父觉得你连名姓都要被拿来布上一子,委实有些愧对与你,便自小~便将你护起来,不想这些朝局纷争让你困惑。你~娘说得对,既身在局中,到不如早些知晓,还可自行应对。”郁峰伸手拂了拂沉以北的额发,道:“北儿也长大了,也要为人妻子了。你~娘说,我与她终是要先你一步离去的。但爹也要告诉你,爹把你宠在掌心十几年,并不是让你活着被人伤害的。” “那若娘~亲打北儿呢?”沉以北嗤笑出声,心中的烦闷到是舒缓了不少。 “额,这个嘛……”郁峰收回手,道:“你~娘是一家之主,这个,得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