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上一世 (1)
上一世,孟子容只活了十七年。 很多事情和太平公主说来差不多,但是当真正的亲历一遍,流动入脑海里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那些欢喜和痛苦,迷惘和伤怀。 那个时候的女皇,还是宫里的小才人,而自己,也只是显文帝无数子女中的一个。 宫里面,生了女儿的女人之路尤为艰难,所以在阴差阳错之下,她以男儿之身活了下来。她小时性子便不活泼,沉默寡言,但是那个时候,她知道,那个女人是真心爱护她的,她亲手给她缝补衣服,给她讲故事,病了的时候她身份低微请不来好的大夫,便依附皇后,只为了每次院正给东宫看病的时候给她看一看。 在那寂寞深宫里,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虽然如履薄冰,但是那种骨血之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浓烈。 那个时候她从睡梦中睁开眼,时常看到她的母亲站在窗口,平日里温柔的面容有掩盖不了的忧色。 她知道,她在担心,担心自己身份暴露该怎么办,他们的前程风雨飘摇,男人的政治,女人只能是附属。 到了七岁的时候,她开始启蒙,和着其他的数十个皇子一起读经义策论,三家经典。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对于别人而言十分困难的东西,对于她而言,却异样的简单,过目成诵,甚至不需要翻开书,她便知道所有书的内容。 她心里虽然有疑惑,但是七年的风雨生活,她已经知道,她要想活着,便只能平庸。 皇后已经为了东宫,暗中残害了不少天资聪颖的皇子。 而东宫也是极其出色,显文帝十分看重自己的这个儿子,捧在手心,犹如珍宝。 那个时候,她还未成长成以后风云天下的女皇,论美貌,论家世,论才情,不管论哪一方面,宫中都有女人远在她之上,而显文帝喜欢的又是玲珑娇羞的女子,她却又不是他所喜,只能步履维艰在女皇和两大贵妃之间生存。 她看着她小心讨好,看着她匍匐在他们地下,看着显文帝舍不得自己喜欢的那个宠妃受罚便让她背了黑锅,看着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那袅娜的身子越来越纤细。 别人打她骂她她只是沉默,哪怕受再多的委屈,她都学会了默默咽入喉咙,在她面前从不显露半分。 人家说她,生性凉薄,平庸无能。 她也没觉得什么,然而当她看到东宫毫不在乎的踹她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样子不行。 这个皇宫里,唯有她才是自己的至亲,这样的活下去一辈子都只能苟延残喘。 只能赌一把。 显文帝并非昏君,他十分喜欢出色之人,王皇后在后宫之中作威作福,也是因为她的儿子十分出色,十分得显文帝的喜爱。 在十三岁那年,宫里来了一个太傅,年约双十,听说他是天残之身,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自己不能修行,显文帝甚爱其才,专门派来教导东宫,他们作为旁听。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华轩。 整个皇宫为之倾倒。 她向来心性凉薄,多年隐忍已经让所有情绪都潜入心里,然而那瞬间,那股强烈的情绪穿破所有的障碍,一瞬间击中心扉。 她呆呆的看着这张脸,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开始在崭露头角,慢慢的越来越锋芒毕露,无论在哪方面,都以碾压的姿态压过了东宫。 如果出色一点,显文帝可能并不在意,然而那种骨子里的东西显露出来,显文帝看她的目光就变了。 他是帝王,本不是嫡长子,靠的就是一身实力登上的皇位,所以不管在哪方面,他都喜欢能者居之。 显文帝开始看重她,而她的母亲也随着水涨船高,一路成为了四妃之一。 王皇后开始慌了,而东宫为了扳回一局,自请去处理天水城那边的事务,却没想到在天水城遭遇不测,当场身亡。 她几乎被认为是下届储君人选。 她也渐渐感觉到了她母亲的变化,她的母亲,在显文帝生病期间,偶尔一次在显文帝的帮忙下开始帮忙,显文帝在这方面颇为开明,发现她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便开始让她长期陪伴在侧。 渐渐的,她的母亲便开始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人,并且不知道为何,开始有了自己的党羽。 她瞧在眼底,并不在意,她是她的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她要做什么都帮她。 华轩教她三年。 这三年间,她常常对着他的脸发呆,仿佛只要看着这张脸,要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 外界开始盛传她有断袖之癖。 显文帝不知为何警惕起来,他有心要她继承大统,容得下她其他,却偏偏容不得她和男子有这等事情。 他虽然爱惜华轩之才,但是也仅仅是爱惜而已,远不及他的继承人重要,他丢给她一把剑,让她杀了华轩。 她当时长跪在地,却不捡那把剑。 她只知道,宁死她也不愿意伤害那人半分。 显文帝气得恨不得杀了她,册封一事便推了下去。 而她也渐渐和华轩疏远,她对华轩虽然也有亲近之心,但是这份亲近之心和她对她的母亲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一遍遍描摹那张容颜,仿佛那才是内心中最为割舍不得的东西。 后来女皇又添了一个小女儿,她希望这个女孩能够以真正的公主身份长大,时常陪着她玩,她总是恍惚,觉得有人曾给她讲过故事,抱着她睡,将她当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姑娘。 她抱着小太平在宫闱里前行,她去书房看书的时候,小太平在旁边乱爬,有一次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落掉一张张纸,那发黄的纸张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唯有上面的字迹游龙一般,带着悍然的力量,让人不堪一击。 上面是一首《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几乎难以想象写这首诗的人曾经受了多少的痛苦。 那一夜,她彻夜难眠,不断的写着那一首《葛生》,小太平就看着她,抬起手擦她的眼角。 “呜呜,不哭。” …… 她心底有着许多的疑惑,仿佛整个长安城每一处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想呆在这里,守着一些东西,但是却又茫然,不知道要守的是什么。 而十七岁那年,不知道谁给的消息,有人要害华轩,那个瞬间,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要让他受到半分的伤害。 但是那一场绞杀,她面对的是神巫,那个时候才十七岁的她,飞蛾扑火的挡在了华轩的面前。 而她最后的记忆,是一种麻木的死亡,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小世子…… …… 记忆源源不断的涌入孟子容的脑海。 一种从生命里蔓延出来的刺痛撞击在脑海。 那十七年,她心里唯一最在意的只有她的母亲,但是此刻,她仍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痛。 即便早就知道是女皇联合神巫杀了她,但是之前没有记忆,死亡也不过是一个早就过去的结局罢了。 然而现在,她才发现,因为过去的相依如命,都将彼此当成那个冷漠皇宫中的唯一温暖,所以当利刃插入心底的时候才会那样痛。 孟子容没有流泪,只觉得胸口空荡荡,被人剜了一刀。 小时候,当她被撞了时候,她会暂时不想动,因为过会儿疼痛就会过去。 但是现在,她躺了许久才发现,那疼痛竟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弱些。 她闭上眼,想了想“沈谢”,想起那个男子低头亲昵的喊她“小姑娘”的样子来,又徐徐的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沈谢还在等她。 可是为什么,她仍然觉得,想要恢复记忆之后弥补的那“差一点”,竟然没有丝毫因为记忆的恢复而有丝毫的改变。 反而有一种更深的执念在心里。 孟子容!你一定还忘记了什么! 可是,十七年的记忆历历在目,哪里都容不得她有丝毫的出错。 孟子容站了起来。 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她浑身都是因为疼痛而出的冷汗,她撑着自己的身子缓缓的朝着外面走去。 外面依然是连绵的小雪。 她到了冰棺那里,老僧已经不在,只有优昙婆罗的藤蔓缠绕在冰棺上。 她走了过去,低头看他,棺中人眉目依旧,却早就没有丝毫的生命气息。 就算再次醒来,也不可能是华轩了。 她愣愣的看着那张脸,伸手轻轻的落到那冰冷的眼睑上,一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间,仿佛他一睁开眼,便该有一双明眸,有时会流淌金色的光辉,仿佛攫取了日月之光。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前世的事已经结束,便一刀两断,她要去找沈谢。 她走出了神佛寺,翻身上了马,然后朝着禹王府飞奔而去。 她要去接小包子,然后一起去找他。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见他,仿佛之前所经历的痛苦都可以灰飞烟灭了。 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马蹄声卷起雪,也随着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太平公主从远处传来的惊恐声音:“快……” 孟子容一抬眼,便看到她走了出来。 整个神佛寺外,黑暗中的影子显露出来。 站在那里的,只有女皇。 ------题外话------ 明天或者后天放大结局,如果明天没上传,就是后天,而且就算明天上传也肯定很晚~ 然后,结局嘛,大家悠着点~阿吹怕打可能放了就跑了~可能有个番外,是谢妹儿的角度来解释一些文中没法放的~ 大家理性看待结局~不大过年的,要不大家等过完年再看? 在长安 大结局 四十多年之后,昔年的美貌宫妃已经成为万人之上的女皇,在她的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温柔,只有被权利的刀剑劈成的铁血冷硬。 她看着孟子容,眼底再无昨夜与她喝茶时候那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温和和软弱。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压垮她的肩膀。 黑暗中,无数的羽林卫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所有的缝隙,锋利的箭矢对准孟子容。 太平公主被她拎在手里,奄奄一息。 孟子容的眼睛微微一凛,看着她。 女皇将手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的太平公主扔给站在远处的付康林,问:“你很愤怒?” 孟子容不说话,只是紧紧的抿着嘴唇。 女皇摇了摇头:“我让她活这么久,也不过是看在你的份上。” 孟子容只觉得心口有一种钝钝的疼,她开口:“你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而是为了让自己好过点。” 只是现在,无论再做出什么事,眼前的人都不会有任何的良心不安了,在这条权利的道路上,她已经走到了极致。 女皇负手站在那里:“你是跟我走,还是我带你走?” 孟子容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我要去高唐城。” 高唐城里有人在等她。 女皇道:“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将沈谢给你送去的。” 孟子容不说话了。 马上还有一把普通的剑。 她什么都没说,抽出剑,然后朝着另外的路口飞奔而去! 女皇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抬起了手。 神佛寺外,纷纷扬扬的雪粉裹成一团,每一点雪粉都被女皇的气劲所灌注,每一点雪都是杀意。 孟子容之前在气眼中所吸收的气劲已经在之前的白帝城海上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之前和谪仙散人的对战里,谪仙散人受困,而她迷迷糊糊中只带了一种同归于尽的想法,反而没有很大的感觉。 这位大器晚成的圣人,每一寸都是死亡的阴影。 只一招,白马长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顺势落在地上,然而手里的长剑已经碎成片片,雪花落在身上,每一处都被这点杀意所侵袭,一点点鲜血从她的衣服上渗透出来。 她不敢同归于尽,也不敢鱼死网破,她还没见到沈谢。 女皇看着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天资聪颖又如何,然而根本连气劲是什么都没有,便无法自主吸取,现在哪怕还有一个气眼出现,也是来不及了。” 孟子容没有说话,眼神没有丝毫的颓败。 她说得对。 但是,她从来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对自己决定和在乎的事情有任何的动摇。 在一瞬间,她将自己身体里的气劲全部给调动起来了,只有这样一招。 她了解她。 可同样的,她也了解她。 她猛地冲向了女皇。 在她的周围,气劲仿佛被挤压,女皇一眼便可以看出,她这是最后一击。 她抬起手,一挥。 气势凌厉无匹。 两道气劲相遇。 然而在两道气劲相遇的时候,孟子容的那道气劲像是突然溃败,然后那股气劲便扑向了孟子容。 孟子容的身子仿佛瞬间化成了一片雪,随着这股强大的气劲往最外围飘去。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碾过,巨大的痛意从骨头缝隙里冒出来,嘶嘶的往外钻。 刚才那一招只是虚招而已。 恐怕女皇也没有想到,她的目的不是硬拼,而是为了逃。 借用女皇的力量,将自己当成一片雪,虽然可能受到重伤,但是这却也是她唯一突破重围的方法。 她的身体瞬间落在了远处。 她知道,女皇肯定不会射箭,否则她一出来,她便下令了。 她从树上滚落下来,咽下一口的血,然后抬起脚朝着外面跑去。 到了长安城人多的地方,她才能混入里面,免于这样当活靶子。 然而她刚刚跑出梧桐林,突然间,一道凌厉的杀意侵袭而来,她微微一侧,听到身后传来孩子的哭声。 沈翊?! 孟子容咬牙回头。 而在她回头的时候,一道人影已经悄无声息的贴上了她,然后落在了她的腰上,按住她的肩膀:“跟我走。” 孟子容此刻几乎精疲力竭,她刚开口想说话,然而一开口,一阵鲜血便喷了出来。 小包子还在里面。 然而那人却根本不管,带着她飞速的掠往前方,只在后面留下一道道树影。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孟子容便被塞到了一个屋子里。 她视线有些模糊,等到清晰的时候,才发现顾启连,薛星莱他们都在这里,顾家兄妹担心的看着她,顾音歌眼眶发红。 孟子容扫了一眼,才发现救她的竟然是孔二夫子,这个不着调的老头儿急得嘴皮子都快干了,皱着眉头,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在狭窄的天书楼第二楼楼内乱窜。 “五妹,你怎么样了?”顾音歌问。 孟子容摇了摇头:“没事。”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问:“你们快回去,不要牵扯在这里面来了。” 顾音歌哽咽道:“沈翊被抓走了,是我们,是我们没保护好他!是我们!” 孟子容一下子问道:“外公呢?” 顾启连道:“祖父为了保护沈翊,现在重伤未醒来。” 孔二夫子在旁边跳了起来:“好了好了,别叙旧了。你们快走!先出长安城再说,就算出不了长安城,也要先离这第一城越远越好。” 昨晚他无意中偷听到女皇和横秋散人的对话,说什么孟子容身上才是祸乱根源,要将她斩杀,他行事向来颠三倒四,有些没章法,虽然之前口中认了孟子容这个便宜师傅,但是更在意的是之前那几颗花生的感觉,总觉得要孟子容这样送死非常的不愿意,便到外面转了转,又遇上了老禹王他们,顺便将他们给带了回来,又顺便去神佛寺外转了一圈,带了孟子容回来。 孟子容道:“我要去救人。” 孔二夫子一个头两个大:“你去救人?你怎么去救人?你现在这样,去送死?” 孟子容看着她:“不能没有他。” 孔二夫子道:“虽然我脑袋瓜子不灵光,但是我觉得,你一走,一个小孩子对她而言根本没什么用处。” 孟子容不说话。 孔二夫子扶着自己的额头想要说话,外面却传来钟声,孔二夫子道:“这是集结令,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回来。” 孔二夫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子容虽然逃脱,但是身体消耗太大,此刻的她气海空空如也,和女皇硬拼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顾启连安慰她:“就算救人也要等自己先好点,否则根本救不出来。我们要好好调理一下,孔二夫子这里有许多的药丸,先吃点再说。” 孟子容点了点头,吃了几颗药,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银针,然后插入自己的身体里,慢慢的恢复过来。 然而她不过刚刚闭上眼不久,一道声音便响了起来。 “孟子容,你真的不出来吗?” 这是女皇的声音! 那声音近在耳边,一瞬间,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仿佛说话的人就在门外。 孟子容瞬间睁开眼:“她没发现我们。” 但是,她却知道她藏在了天书楼。 难道孔二夫子被发现了? 不对,如果她知道是孔二夫子救的人,那么现在该直接到第二楼来,不管是孔二夫子还是她,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不值一提,所以她孔二夫子并没有暴露。 孟子容细想,恐怕自己之前想要逃亡长安人多的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女皇早就将四面八方设置了屏障,如果她真的逃亡那边,应该立马就会有眼线。 那么只能说明,她唯一没有设置防线的地方就是前往天书楼的这一路。 就算要逃,她也是故意让她逃到天书楼的。 为什么? 她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逃到天书楼正中了女皇之计。 而在这个时候,女皇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孟子容,你不要这个小孩子了吗?你不出来,朕就先将他弄死。” 而伴随着她的这一声话落,突然间,一道小孩痛苦的呻吟声便丝丝缕缕的钻入耳边。 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大大的陷阱,但是孟子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女皇的声音不断萦绕在耳边,仿佛整个天书楼都只是她的一个小屋子,每一个人都是她的瓮中之鳖。 小孩子尖细的哭叫声仿佛细细绷紧的弦扯在人的耳边,每一根都像是切割在人的心上。 顾启云目眦欲裂。 在孟子容和沈谢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将沈翊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养,怎么能让他成为这个模样! 他刚想提着剑就往外面冲的时候,孟子容已经先快他一步,然后一抬手击在他的后脑勺。 顾启云软绵绵的倒下。 孟子容又一抬手,将顾音歌给放倒,只剩下顾启连。 她看着他:“大哥,禹王府不能牵扯到里面来,这是我的事情。照顾好他们,有些事情,总要弄清楚。” 顾启连看了看少女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知道,如果他们都冲去赴死,那么恐怕连最后一线生机都会断绝,他点了点头。 孟子容这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走了出去。 外面是宽敞的天书楼,她朝着火把最繁盛的地方走去。 天书楼里大多数的弟子和夫子都是噤若寒蝉的样子,周围的一片寂静中,唯有女皇的声音响起,贯穿所有人的心。 而在这片寂静中,一个脚步声响了起来。 众人回头看去,便看到了孟子容。 女皇的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付康林,一个是她最近十分喜欢的崔宁,而崔宁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脸上并没有痛苦的样子,脸色红润,仿佛只是甜甜睡去。 女皇开口:“我不会伤害他。” 刚才的哭叫声只是让人拟声出来的而已,她知道,即便孟子容知道是假的,但是也只能出现。 孟子容看向旁边的横秋散人:“希望散人能够保护这个小孩平安,将他平安送到高唐城,交给一个叫做沈谢的人。” 横秋散人点了点头:“孟小姐放心。” 孟子容听了,迈步缓缓的走向小包子,她捏了捏小包子的脸,想要摸出点什么给他,但是搜了搜衣服,才发现衣服里只剩下几颗花生,这还是临走的时候沈谢给她的。 于是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将花生给小包子之后自己也没得吃了,只好作罢,不打算留下什么了。 她走到女皇面前。 女皇看着她,然后一抬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孟子容瞬间便感觉到心口一阵难言的剧痛,想要硬撑着,但是却还是没撑下去,晕了过去。 ——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孟子容只觉得全身仿佛浸透在油里,呼吸都不畅,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自己的身体慢慢的抽离出去。 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努力了很久,方才睁开自己的眼睛。 兜头罩下来的是无数的明灯,刺得人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没有哪一刻,孟子容觉得自己的生命流逝的这么快,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抽出来。 她没有感觉到痛苦,只感觉到无力。 她转了转自己的目光,在隐约的视线里看到了麒麟角和一支华光耀眼的羽毛。 那是凤凰之羽。 她还想要再思考什么,但是却再也提不起精力,模模糊糊中,她又似乎看到了神巫的那张脸,只不过这个神巫没有戴斗篷,一张脸都显露出来,包括额头上那个星月痕迹。 他开口:“你在看我吗?孟小姐?你没有看错,我们确实长得一样,因为我们这一代的神巫,是两个人。那个死去的,是我的弟弟。” 孟子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再次闭上眼睛。 她陷入一片混沌中。 神巫和女皇在说话,但是她已经听不大清了。 女皇看着陷入晕厥状态的少女,还有她那张苍白的脸,内心竟然平静到不可思议。 “还有多少时候?”女皇开口。 “再过一两天,就可以了。”神巫回答。 女皇的手指轻轻的拂过孟子容的脸颊:“其实,她也不算是死亡,不是吗?她的灵魂将留在朕的灵魂里,成为朕的一部分,一起千秋万代。” 神巫道:“……您说的是。” 女皇的手掠过麒麟和凤凰的羽毛,两个东西的光辉钻入她的指尖,像是**一样融化在她的身体里,她心里有隐约的高兴和兴奋,这么多年,除了登上帝位的那一夜,她几乎再也没有任何的事情能够让她感觉到兴奋。 当年她被显文帝留在身边,替他查看那些奏折的时候,看着那些天下大事,仿佛都可以随着自己的一句话而尘埃落定,那种滋味让她彻夜难眠。 她就那样打开了权力之门,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仿佛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受到了召唤,开始苏醒。 直到和神巫接触,知道了自己的帝王之命。 那一刻,千里江山的画卷在她的面前展开,她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她知道,自己一旦成功,那么将是一个壮举。 她就是要站在最高处。 而她没想到,在她不断接近自己的梦想的时候,需要铲除的第一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自己的孩子。 她竟然是孤星照月之魂,和帝王之魂相对应,只能存活一个,互相吞噬,而吞噬了对方,便会拥有更大的力量。 于是,她踌躇无数次,徘徊无数次,挣扎无数次,终于和神巫一起将她送上了死路,并想要夺得她的帝王魂。 这样,她将会越稳固,并且,能够绵延更久。 可是,孟子容死后,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牵扯,她竟然找不到她的魂魄了。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唯一花费心思的就是这个孩子,但是最后却是她亲手将她送上死路,她非常的痛苦,哪怕神巫再三提醒快快寻找她的魂魄,她也没有上心,只是化那种悲愤之力扶摇而上,铲除了所有的障碍。 白驹过隙,在权势的雕刻下,她越来越冷血无情,渐渐的,那种想要吞噬权利的心又开始隐隐躁动,她已经到了高位,但是她还想要再上一步。 她想要成为第二个开国神帝,拥有无上的力量,拥有无上的权势,拥有能够让整个沉睡在天地间的势力都俯首称臣的力量。 她又想起了她的孩子,那个魂魄不知道在哪里的凌洛河。 在神巫的帮助下,她开始召回她的魂魄,并且开始散布有关麒麟和凤凰的言论。 麒麟和凤凰怎么可能让皇室危呢? 这是护国神兽,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整个长安平安昌盛,压制住涌动在长安下面的,曾经被那位开国神帝压下的力量。 可是,如果这麒麟和凤凰的力量被她吸取,那么她将会无限的接近自己的天命。 而神巫所言,只有凌洛河那样纯粹的命脉才能和麒麟和凤凰相遇,开启他们。 她整整花费了三十年,才让神巫引导找出了那个魂魄,并且,将她引到了老禹王的女儿身上,等待着一天苏醒。 她派去了神巫殿内的青牛,给它下了禁咒,让它等待着一个人的苏醒。 后来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醒来了,叫做孟子容,遇见小满,回到长安…… 一切都由青牛眼落入那片水镜里。 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看着所有的一切都慢慢的回归,在自己的手中成形,即便有偏差,但是几乎还在她的控制中。 现在,终于到了这一步。 麒麟角和凤凰之羽都在她这里,而孟子容的魂魄,正在被抽取。 再过一天,她就将要大功告成了。 绝对不容许,有任何的失误。 她细细的打量着孟子容,发现自己那仅存的一丝不舍和痛苦都因为那即将成功的伟大而烟消云散。 女皇很高兴。 她转身,和神巫一起走出了这间密室,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宫殿,看见崔宁。 这个少年坐在那里,正在煮茶。 她已经不煮茶,这个少年因为她喜欢,便去学,而且学的很快。 少年眉目如画,犹如傅粉的脸上,最红的胭脂将他的嘴唇衬得越发的鲜艳。 “你就这么喜欢胭脂?”女皇问。 崔宁低下了头回答:“那是小人的母亲喜欢。” 女皇笑了笑:“喜欢就好,有些东西传承下来,就是为了纪念。如今,有了权势,你将曾经害过你母亲的人全部送上了黄泉,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保护不了的人,完成不了的事情,可以驱天下之力供你一人之愿,如何,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的信仰快完成了?” 崔宁将一杯茶递到了女皇面前:“是的呀。小人是感觉信仰快完成了。” 女皇喝着茶,缓缓的笑:“信仰之所以为信仰,便要高高在上,完成他人不能完成之事,这才叫一生无憾。” 崔宁只是柔顺的回答着,不说话。 而女皇已经站了起来,今夜她似乎很高兴,也有一点伤感,她透过窗户,看着黑暗的天空下飘着的絮絮的雪,仿佛一点点的染满了心中的丘壑。 崔宁就这样陪着她,他的陪伴和付康林是不同的,他的陪伴带着仰慕,仿佛像是在看一个神。 女皇十分满意这样的感觉,就像她曾经看显文帝一样。 她对崔宁仿佛带着一个补偿心理,曾经的她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便想要他轻易握在手里的感觉。 她知道他在她手心里永远翻不起大风浪。 就像是一只猫,无论在外面如何的勾起锋利的爪子,像是一头雄狮,在她的面前,只是一只小猫罢了。 她有些寂寞了,就逗弄这只小奶猫玩。 崔宁便静静的陪着她,直到她沉沉睡去,也依然跪在榻前。 他又不知道跪了多久,方才站起来,然后替女皇盖上被子,然而在盖上被子的时候,他捡起了女皇褪下的衣袍里那把钥匙。 他拿着钥匙走了出去,穿过走廊,然后来到了密室,拿起钥匙,打开门。 他上前,然后一把把开了锁,将繁复的步骤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有条不紊的开始做事。 他打开了最后一把锁。 然后他弯腰,将孟子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再次将一切恢复原样,然后带着她坐上了自己的车驾,然后朝着皇宫驾驶出去。 女皇宠爱的崔宁大人要出宫,有令牌,根本没有谁敢阻拦。 他不徐不疾,仿佛和平常时间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也知道那一盏茶让女皇睡不了多久,要将茶中的嗜睡药物控制在一定量而又不被发现,他试了很久。 他的手心里没有冷汗,眼神依然带着一丝狠厉和自嘲,鲜红的嘴角勾起。 崔宁出了宫门。 他驾车到了第一城的中心,那里,有着几匹最快的马。 等在那里的顾启连在看到崔宁的时候都惊讶了一下,他没想到。 崔宁只是将孟子容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对着顾启连微微一颔首,然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万万没想到,这个长安城所有人为之不齿作威作福的小人,竟然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当他收到信件,让他午夜在这里等着接人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有诈,怎么可能有人从女皇手里下将人救下来呢?他们连孟子容关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些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当日那个写“不要回长安”的人也是他。 “为什么?”顾启连看着崔宁的背影。 崔宁上了马车,最后回过头来,看了看依然在昏迷中的孟子容一眼,接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胭脂盒。 已经有些旧了,上面有着店铺的标志。 露华浓。 顾启连不明白,然而,崔宁也不需要他明白,坐在马车,回去了。 这便是他的信仰。 当年长安第九城,递给他和他母亲的花生,倾尽所有的一盒胭脂,还有大雨中他咬在她手臂上的伤痕,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娘亲说过,人生在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是那个小乞丐唯一的一次报答。 再见,孟小姐。 马车扬长而去。 顾启连听着那马蹄声响起,看着那被吞噬入暗夜中的背影,不知道等待着这个少年的会是什么。 他对着行远的马车鞠了一个躬,代表着对这个少年最后的敬意,然后甩开了马鞭,带着孟子容飞奔。 沈翊已经被送出城了,现在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他和焦急等在那里的其他人汇合,然后趁着这夜色,任凭马蹄声敲开这长安城的黑夜。 疾奔,再疾奔! 前行,再前行! 第一城,第二城,第三城…… 天已经渐渐亮了。 之前努力想要进入的城池,现在成为了一座牢笼,只能不断的逃离! 第四城,第五城,第六城…… 快了! 他们只恨不得长上两双翅膀,飞出这个偌大的长安城! 第七城! 他们骑着最快的马,然而这像风一样的速度跨越长安,也需要大半天,细细的雪粉纷纷扬扬的洒下,还未落到身上便被冲散! 第八城! 快了! 朝着第八城那条贯穿九城的大道往前,一行人便能看到那大开的城门了。 薛星莱大喊:“快!我们快点!”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间,一道强大的杀意铺天盖地的从后面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让人胆寒的阴冷暴戾的声音。 “你们!出不了这个门了!” 女皇的身影仿佛星矢一般坠来! 顾启连的在马匹上狠狠的抽了一鞭子,然后从马上一跃,抽出马上挂着的长刀,然后转身便朝着她划下去! “你们都要背叛我吗?!”女皇的声音带着冷肃,看着这个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大将。 她的手上还有着鲜血,热腾腾的,仿佛那颗少年的生命。 顾启连拼尽全力的这一划,根本不足以和这位圣人相对抗,他的身体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摇晃落地,手里的长刀被那暴戾的气劲给绞杀成无数节。 “大哥!” 顾家三兄妹瞬间也从自己的马上跳了下来,然后横刀上前。 他们焉能和女皇相比,在女皇所有精力都在追逐孟子容的情况下,他们虽然免于一死,但是整个人都像是沙粒一般的一吹就散,滚落在地。 然而这样也不过只阻止了一会儿。 百姓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被那种恐怖的力量笼罩,仿佛觉得自己宛如破絮,根本一戳就散。 薛星莱咬着牙,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又看了看在马上快要倒下来的孟子容,一咬牙,然后在自己的马屁股上有簪子扎了一屁股,然后疯狂的追上了孟子容的那匹马,一伸手,在孟子容掉下去的时候将她拖到了自己的马上。 她一口气还没有松下来,接下来的一瞬间,那道凌厉的杀意便已经在背后。 女皇的声音几乎就在耳后传来:“找死!” 她一掌,拍向了薛星莱。 薛星莱心中暗道我命休矣,然而却还是不甘心,死了便死了,但是连个门都没出! 不甘心! 她憋着一口气,准备硬生生受了这一掌,用身子护住孟子容也要冲出去。 然而在她准备接着这一掌的时候,旁边的楚江流却跳了过去,他本来在后面,这一跳,便准备往女皇的背后跳,自然手里还拿了一把刀,这逼得女皇不得不转身,将转来的气劲拍向楚江流。 少年的身体瞬间砸入旁边的城墙,一声闷响。 门就在那里。 奶奶的!死也要死在门外! 这样想着,薛星莱干脆将孟子容的身体一甩,朝着门甩了出去! 然而,女皇却放弃了一掌拍死她,而是一挥袖,强大的气劲一挥,整个大门在瞬间关上。 孟子容就算死,也要死在长安城内! 高大的城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慢慢的紧闭。 薛星莱咬着牙,大喊道:“你这个死老太婆!” 女皇一双冷目射向她。 而薛星莱在这样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宛如被凌迟的时候,突然间,紧闭的城门“哄”的一声打开,然后一双手伸来,稳稳的接住了孟子容。 薛星莱一愣。 接着,她大喊起来:“爷爷!” 门外伸出一只手,那人依然站在长安城城门外。 天光雪粉下,那位老人看着眼前的女皇,眼底隐约露出一丝叹息:“好久不见。” —— 千里之外,一人在独行。 此地未曾飞雪,还有细细的阳光洒落,然而落到那渡河的男子身上,似乎也显得萧瑟了。 沈谢站在那里,只是垂眸,轻轻的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那老旧的红绳,似乎已经勒入了他的骨血,带着这生生世世的轮转,每一世都是求而不得。 撑船的舟子看着他用手摩挲着手中的红绳,便笑了:“公子这是月老所牵的红线吗?这般珍重。” 沈谢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声:“是呀。” 这解不开的结。 舟子问:“怪不得呢!新的一年要到了,像公子这样俊俏的年轻公子哥,肯定会有无数的女儿家喜欢的。不必担心呀。” 沈谢笑了笑,又轻轻咳了咳:“不必担心的,在下已有心上人。” 舟子笑:“公子是去找那位姑娘么?” 沈谢点头。 舟子问:“公子心上人远么?新年到了,可得赶回去团圆呀。” 沈谢道:“在长安。” 舟子道:“长安,有点远呀,这可得加紧时间了,否则可就赶不上了。” 沈谢轻轻的咳着点了点头。 过了河,沈谢下了地,前面是莽莽的平原。 舟子道:“祝公子一路顺风。” 沈谢颔首。 舟子摇着船返回,然而返回的路上,舟子回头,却早就不见了那人的身影,这一望缥缈的平原,再也不见那个消瘦的人影。 沈谢宛如一缕风。 他在天地间疾行,这天地山河,都曾是他神魂笼罩的地方,一念所想,一念所至。 他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此处和长安,只隔了一座山,只要再跨过这座山,就是长安城,他的小姑娘,就在这座城池里。 然而他还是止步了。 以前他总以为时间还很长,他想慢慢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给她多一点时间,两个人慢慢来,但是似乎,当一切猝不及防开始的时候,他就只能前行。 他坐了下来,迎着天光,然后,摘下了自己蒙在眼睛上的布。 五百年旧物,皆在他的控制之下。 然而此刻,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过是让自己的神识化为一道清风,然后顺着这天地间的一道光,落到长安城内。 —— 长安城内,陷入半昏迷中少女仿佛觉得清风拂面,有一道异样的缠绵绕过自己的脸颊,仿佛那人的手。 沈谢…… 她睁开眼。 一道温和的气劲正手顺着她的后背传入她的身体里。 老者温和的垂下眼眸看着她:“你醒了?” 薛星莱已经跑了过来,含着激动:“爷爷,爷爷!” 老者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不是叫你不准来长安吗?” 薛星莱没有从这话语中听出太多的责备,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反而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而在这段时间,女皇身后的队伍已经赶到了,横秋散人,神巫,天书楼夫子弟子,还有更多的人。 女皇的眼睛仍然冷冷的看着站在那里须发皆白的老者。 长街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他带着斗笠,穿着短褐衣服和布鞋,站在人群中仿佛和任何的老人都差不多。 像是一个卖炭翁。 女皇眯起了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而在旁边,神巫的身形一掠,伸手便去抓孟子容。 薛星莱的爷爷一手继续替孟子容输送气劲,另外一只手却抬了起来,像是绵绵无尽的春雨一样,站粘在了神巫的手上。 “砰”的一声,气劲炸开。 他竟然以单手之力,和神巫打了个平手! 横秋散人瞬间便失声:“儒圣!” 这是上代儒圣!不是传说在几十年前就死了吗?!而在他死后,横秋散人才成为天书楼的楼主。 一听到“儒圣”,所有人瞬间静默下来,瞠目结舌。 世人推崇儒道,自然以儒为尊,而自从上一代儒圣亡故后,这么多年,再无第二个儒圣现世。 孟子容只觉得枯竭的气海又被填充起来,她已经能够勉强自己站立了。 薛爷爷这才放开她。 他看向女皇,叹息:“四十年前,我看到你的野心和魄力,也自知无法阻拦你,想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女子男子,姓什么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在你的登位之路上也一力促成。但是后来我发现你野心远不止与此,我夜观天象,却发现你身上另有一股强悍之力笼罩其上,远非人力所及,所以才死遁,并且永不入长安。那是天机,并非我等能够改变的,不如顺其自然。” 他看向了薛星莱:“可是,人生在世,必在红尘之内,于我而言,骨肉亲情,倒是割舍不得。虽有躬耕于野之心,但是小辈既然牵扯入这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也不得不违背誓言进入长安。” 薛星莱低下了头。 这一代儒圣看向女皇:“陛下,过犹不及。便是开国神帝也不能百代在位,更何况他人呢?开国神帝天命三星,以七杀,贪狼,破军三星凌天,每一颗星辰都有逆转天地之能。但是即便这样,他也在百岁之后,归于黄土。人生代谢,白骨一具,有何不可放下?” 女皇冷笑一声:“放下?何谓放下?开国神帝办不到的事情谁说朕办不到?你等目光短浅之人,又怎么知道朕的梦想?” 薛爷爷摇了摇头:“所以骨肉至亲都可抛?” 女皇道:“朕若非居于高位,还是当年无能之辈,那么朕的儿女难道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您现在呢?万万人之上,骨肉亲情又在何处?”儒圣叹问。 女皇眼底滑过一抹冷光:“等朕将此番事了,只要对朕无二心,朕自然会让他们得到最好的。” 他摇头:“人言苛政猛于虎,其实,人心之欲也是猛于虎。**的沟壑只能越来越深,到了最后,不是成圣,而是入魔呀。” 女皇冷笑:“入魔?有朕应许,魔可以是圣,圣也可以为魔。” 她说着,不想再和他多废话,瞬间朝着他袭来! 看着她出手,儒圣急忙将孟子容扔给薛星莱,一断了圣人的气劲,顿时反噬过去,孟子容又迷迷糊糊晕了过去,顿时全身都快炸了。 她倒在薛星莱的怀里,挣扎的喊了一声:“沈谢……” 薛星莱不知道都这个时候,她还叫那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干什么…… 薛爷爷接了女皇一掌,猛地后退一步,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皱了皱眉头:“你吸食了麒麟和凤凰之力?” 女皇冷冷的笑了笑:“现在你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待宰羔羊。” 薛爷爷道:“你是女皇,本该护这天地平安。但为了一己私欲,却让百姓受难,白帝城一朝成海。费尽心思引出烛九阴,将前人辛苦毁于一旦。何哉!” 事到如今,横秋散人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心中震惊。 原来这两件事情,都是出自女皇之手?! 女皇一挥袖,强大的气劲笼罩在第九城上空,顿时压了下来,朝着第九城的百姓厮杀而下! 薛爷爷脸色一变,没想到她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不惜杀害百姓,顿时抬起手抵挡而去! 横秋散人一见,也和前代儒圣出手抵挡这道力量。 而在这个时候,女皇已经伸手抓向了孟子容:“她是我的!” 薛星莱想要将孟子容笼在怀里,然而在那道凛冽的气劲压下来的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住,孟子容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吸取着,扑向了女皇的手。 她的手落在了孟子容的脖子上。 掐住。 然而在掐住的瞬间,那缠绕在少女身边的那道温和的神识,轻轻的一弹。 仿佛弹落粘在身上的飞絮。 错愕,惊讶,不可置信,暴怒! 种种情绪在那张永远铁血无情的脸上闪过! 她不信! 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有什么力量还能阻止她! 她已经远超圣人! 然而,她再次伸出手,用更强大的力量,但是再一次,这道神识因为她的不识相而微微的恼怒了。 它像是拂掉灰尘一样拂下了她。 女皇的身体被这微小而强大的力量一拂,整个人瞬间飞一般的后退,然后踉跄几步,方才站定。 神巫眼底也是讶异:“怎么了?陛下?” 女皇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孟子容的嘴唇无意识的蠕动,仿佛曾经每天夜晚他的拥抱,仿佛什么都没有,然而温暖却又安心。 沈谢…… 这在内心中的呼喊仿佛被风吹散,落到了的耳朵里。 抚摸着竹笛的男子手指一颤。 他轻轻的滑过那几乎和他的手腕融为一体的红绳,然而手指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还是,舍不得呀。 等了那么久,可是我的小姑娘呀,你还是没能记起我。 他的脑海里浮起那个少女的模样。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笔的写:“我的名字叫长安。我阿爹希望我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不必经历太多的风雨,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知道,我的夫君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即便我看不见,可是记住你的样子啦。放心,下一世,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替他剥着花生:“如果我找不到你你便来找我。你那么喜欢吃花生,那么以后我也要喜欢吃花生,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你一看到我便认得出来的样子。” …… 有些记忆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摊开在脑海,总以为时间久到早就覆上了厚厚的青苔,泛着潮湿的味道,然而一摊开,才知道,依然鲜活如初。 他看向了城池的方向,轻轻的喊了一声:“长安。” 穿越五百年岁月,谁知道他当日提剑纵横八百里,在这座城头刻下她名字时候的心情? 天地万物,唯有长安。 是一生志满吗? 五百年前,狼烟烽火,征战近三十年方才平定天下,他一生隐忍唯有她在身边时方才真心欢喜,他建造着这座长安城,准备以千里的红妆,倾国以聘来补给她一个婚礼。 什么开国敌后,天作之合,他要的,不过是牵着她的手,走完下半生。 可是她一出长安,在他余生里,他再也没有等到她的小姑娘。 后来的他才知道,她是孤星照月之命,和他相克,二者只能存其一,她以身为祭,镇压邪祟于长安下,替他守护这万里江山。 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余生所愿,逆天而行,不堕轮回,五百年在人世孤魂野鬼,只为了寻求一个相似的身影。 哪怕,只得一世,再无轮回。 他是疯子,哪怕以整个长安城为赌博,也想试一试。 但是,似乎,他还是输了。 杀破狼三星,只有一星凝固他的神魂,一星散尽,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永生永世于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沈谢的嘴角微微勾起,叹息了一声,再次摸了摸自己手里的红绳。 自从她解开这根许下他累世心愿的红绳,再替他系上的时候,命运的车轮便如洪水一般泄下。 他的命如这根红绳。 红绳已经勒入手腕。 他抬起手,然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再次,睁开了眼。 千万里江山于此,长安城在一座山外,他的小姑娘长安也在那里,但是约莫,再也看到了。 他淡淡的开口:“醒来。” 醒来。 唯一一颗星辰被点亮,那是真正的开国神帝的魂魄,伴随而来的,还有和这缕魂魄沉睡在长安下面,被镇压了五百年的邪祟。 …… 长安城内还陷入僵持中,女皇不甘心的看着晕过去的少女,隐约有了疯狂之意。 她深深的喘息。 她眼底滑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不甘心的想要暴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突然间,整座长安城震了震。 怎么?怎么回事?!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而接着,天地玄黄四座山峰上群鸟齐飞,大家抬起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折断。 那四座高耸入云,守卫着长安数百年的山峰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一掰,就这样断成了两截。 然后,无声的坍塌。 仿佛被什么力量无声的震成了粉末,连声音都没发出,然而下一刻,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力量从地底涌了出来,开始弥漫在天空之中。 白日成夜。 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恢弘而恐怖,仿佛末日。 黑暗一路摧枯拉朽,风卷残云的吞噬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然后齐齐的朝着长安城压了下来。 儒圣脸色发白:“五百年前,神后镇压上古邪祟于长安城外,神帝以天地玄黄四座神峰为力,没想到,五百年一到,最终还是卷土重来。” 可是,五百年前群雄英豪,三十六名将,几乎个个都是圣人之躯,更何况还有开国帝后二人? 此时的长安城,还剩下什么。 任何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都是蝼蚁。 儒圣看向女皇:“快回皇宫,皇宫内留有神帝旧物,封存在长安殿内,得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到了这个时候,女皇却似乎对眼前那滚滚而来的危险毫不在意,她只是双目发红,隐约有杀意的看向孟子容:“将她给我!他们能办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办到!” 他看着眼前的女皇,隐约有入魔之意,不由带起孟子容一掠。 “快走!”他一声大喊,背着孟子容,拎着薛星莱,一袖子将滚落在地的顾启连等人甩上天马,朝着皇宫疾奔。 女皇紧紧跟在后面,而随着她的奔跑,黑色的夜幕也随着她奔跑,仿佛要将她裹入它的驱壳中。 疾奔,再疾奔! 黑暗的天幕覆盖整个天地,带着覆灭之意。 黑云又压了下来,瞬间扑向长安城。 仿佛被它所覆盖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在消失。 那黑云便紧紧的跟在他们身后,仿佛用尽一切的想要将他们席卷进入。 他们不知道奔了多久,几乎快要精疲力尽,连呼吸都在痛,天马已经用尽全力,被黑暗所吞噬,一卷便被拉入其中。 顾启连急忙拉住即将被吞噬的顾音歌,将她紧紧拽入自己的怀里。 已经根本顾不得其他长安百姓了。 皇宫就在前面。 儒圣用尽全力一窜,进入长安殿,然而存放在牌匾后面的盒子空空如也。 女皇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早就被我用了。” 丧心病狂! 女皇似乎被这黑暗物质所影响,看着孟子容,急急抓向她:“她给朕!朕便能恢复整个长安城了!” 儒圣眼神一凌,眼看黑暗迫入门口,急忙用气劲裹着一众小辈,一脚踹飞整个殿顶,朝着外面飞奔而去。 女皇紧追在后。 出了皇宫,又不知道往哪里疾奔,黑暗中有小雪变成了大雪,纷纷扬扬的扑下来,让人心也跟着冷得发了颤。 薛爷爷拖着几个小辈,狂奔之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拥有了麒麟和凤凰之力的女皇仍然有余力,她使出一个虚招,去拍薛星莱,弄得薛爷爷不得不出手相救。 然而趁着这个机会,女皇已经一伸手,将孟子容扯入自己的怀里。 她笑了,头发在奔跑中凌乱,双目发红,露出森森白牙,几乎疯魔。 而她还来不及动手,旁边的一只手在她得意的时候伸出手,一把夺走了孟子容。 是赶来的横秋散人。 神巫也紧随在后。 女皇大怒一声:“找死!” 她干脆疯狂的拍向横秋散人。 横秋散人护着孟子容飞快的一退,而女皇在这一顿之间,身后的黑云已经卷来,仿佛火一般烧过她的衣服。 神巫在旁边见了,伸手想要将她一捞,然而她却毫不在乎,仿佛连人都认不得了。 “你也背叛我?!” 她一掌挥向了神巫! 神巫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掌所击,顿时滚入黑暗中,在沾染到那股黑暗力量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不是他能抵挡的,一时之间大不甘心,干脆扯住女皇的脚,一把也将她拽向了黑暗。 薛爷爷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脚步踉跄,看着那扑来的黑暗,心中苦道:完了。 然而,就在那片黑暗涌来的时候,一声清朗的钟声传来。 “当——” 与此同时,一缕极其黯淡的光笼罩在了他们的身上,但是这光虽然极其微弱,那片黑暗却不得其入。 薛爷爷心底奇怪,回头一看,薛星莱已经气喘如牛的开口:“爷爷,是神佛寺。”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神佛寺外。 那钟声是神佛寺内的钟声,而那淡淡的一缕光,是神佛寺内的一盏烛火之光。 谁都不知道那烛火的光是如何散开如此远的。 薛爷爷道:“我们快进去。” 一行人才进入。 小小的神佛寺内,只有一座冰棺,还有一个正在敲着木鱼的老僧。 薛爷爷朝着他拜了一拜:“大师。” 那位老僧依然闭目敲着木鱼。 仿佛除了敲木鱼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的事情能够让他动容了。 大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进入,一进来,瞬间瘫倒在地,拼命的喘息。 微弱的烛光不停的跳跃,仿佛要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整片天地都是一片黑暗,大雪飘落,一片死寂。 他们就像是孤岛,随时随地都会被风浪所侵蚀。 而渐渐的,烛光的所能照耀的范围越来越小,之前能够笼罩到他们在寺外的地方,但是现在,却已经只能到门口。 薛星莱头皮都要炸开。 以他们一人之力,便是女皇都被吞噬,哪怕上去也是送死而已。 顾家兄妹和楚江流看着门外,又看了看那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宛如在地狱边缘徘徊。 而在这个时候,被放在地上的昏迷的孟子容却微微动了动。 她依然闭着眼,面向寺外的方向,张开嘴,用尽力气却只能发出蚊蚁般的声音。 “沈谢……” 她闭着眼睛,脸上却是痛苦之色。 沈谢。 黑暗笼罩着所有的天地,从长安往外,正在朝着另外的十一个城池蔓延,所到之处,万物归息。 只有一人是清醒的。 他站在山峰之上,睁开的眼眸流淌着金色的光芒。 他的真正苏醒,伴随而来的是当初镇压在长安城外的邪祟的苏醒。 他看了看天空,然后,那强大的神识瞬间敞开,冲向了长安城。 他的神识穿过枯萎的树木,穿过僵硬的人体,穿过每一寸他曾经踏足过的土地,这里的每个东西,都曾受到他的召唤。 帝王之命,莫敢不从。 他看到了女皇。 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老妇。 她还在挣扎。 沈谢将自己的帝王魂破完全的注入她的身体里。 那样强大的力量灌注,令奄奄一息的她再次睁开了眼。 没有七杀,贪狼,破军这样的命星压阵,她身上的帝王之魂疯狂的吸引着那些邪祟之力。 源源不断的黑暗席卷向她,重塑了她。 沈谢站在那里,眼底的黄金色的瞳孔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去。 他半跪在地,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小姑娘呀,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撑不了多久了。 然而,手腕上的红绳,仿佛只有死亡消散,才能从他的手腕上落下。 神佛寺内的烛火奄奄一息。 几个人缩成一小团,看着那将他们困在那里的一团光,仿佛随意的一动就会被吞噬。 而眼看着这片黑暗就要吞噬而来的时候,突然间,这片黑暗仿佛被什么吸引,一下子纷纷朝着那个地方奔去,瞬间,快要消失的光亮再次闪现。 大家都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薛星莱问。 薛爷爷摇了摇头,虽然看似情况好转,但是他心底却是更为强烈的不安。 半边天的黑暗似乎在退去。 几个人站在那里。 薛爷爷道:“我出去看一看,你们就在这儿呆着。” 然而他还未走出去,便愣住了。 一个人朝着他们走来。 然而那简直不能称作是一个人了。 女皇裹在一团黑暗中,在她的身后,曳开汹涌的黑暗。 大雪落下,在她的身边卷开。 她看向神佛寺里的孟子容,走了过来:“她是我的。” 她的身上,有她喜欢的味道。 薛爷爷知道,此刻的女皇,已经彻底成魔了。 他道:“快带着孟子容走!” 他不知道女皇要孟子容干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不能让她得到。 薛星莱立马背着孟子容想要往外跑,但是她刚刚奔出去,女皇一挥手,那种无法抵挡的强大力量便压了下来。 “砰”的一声,薛星莱和薛爷爷同时倒在地上。 孟子容的身体滚落下来,然后转了几圈,不知道砸开了什么,然后,一具小少年的白骨便滚落下来。 没有人会在意这具白骨。 孟子容的手触碰到这具白骨,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一颤。 这具小少年的白骨! 是前世她身为凌洛河的时候,在最后死亡前,不知道是哪个小少年跑出来替她挡了神巫一部分力量的小少年。 她徐徐的睁开了眼睛。 接着,一阵清风徐来,轻轻的吹拂在她的脸颊上,仿佛是最后一吻。 再见了,我的小姑娘。 沈谢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看向了苍空。 万里苍穹,一片黑暗,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覆盖天地。 黑暗之下,他唯一的一颗星辰闪烁着。 “我以破军为祭——还我长安!” 五百年后,我来淹没它们! 当年我封印你所有的命运,让你再也无法查探到自己的气劲,现在,我来还给你。 他闭上了眼,迎着这黑暗中苍茫的大雪。 从此以后,上天入地,再无沈谢。 破军星坠落,他的身体也在随之消散。 一道声音传入他的脑海。 “神帝,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沈谢笑了笑:“就让我,再看她一眼。” 是不是和他想象的一样。 他用手轻抚过的脸颊,那个他曾经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 孟子容睁开眼,看着那具白骨。 那具白骨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气息?! 她伸出手,握住那枯骨的手。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 一股巨大的要失去什么的恐慌颤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一瞬间,她泪流满面。 她抬起手来使劲的擦着,但是却不知道为何,擦都擦不干净。 她匍匐在地,脑袋一阵剧痛,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哭声。 有什么记忆破壳而出! 就让时光倒流。 倒流到白帝城海面上她说喜欢;倒流回在长安内她在一抔火前给他系上那根红绳,仿佛锁上了他的命运;倒流回锦官城外的那一场雨夜相逢,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花费了整整五百年光阴…… 不! 再倒回! 倒回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抓住小太平的手,飞奔向她,然而,他只看到她替那个太傅挡住神巫之力的那一刻。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她。 再倒回! 倒回到他的无数流浪人世。 灵魂不灭,然而死亡都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孤独的流浪,五百年时间,每一次睁眼,他都是不同的人,在五百年间,他醒来时可能是小孩,也可能是老人,是富贵的少年,也可能是求生的乞儿…… 他一次次的死亡,一次次的重生,想尽一切办法,在天地间寻找着他等待的小姑娘的身影,他孑孓一人,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身影,唯有望不见的长安城,等不来的归来客。 倒回五百年前,他坐万里江山,受无边孤寂。 他代替她完成她所有的心愿。 “她想要看见我,我便把我眼睛给她,我愿她目之所及,都是我曾经想要给她看的万里江山。” “他哥哥为了她毁了脸,人生在世,皮囊一具。我将我容颜给他。” “她母亲一生卑微,我便以我一缕帝王魂相赠,从此一世,位及至尊,群臣俯首。” …… 沈谢! 沈谢! 沈谢! 孟子容的泪水滚落下来,滚烫。 她答应要回长安,要穿着一身红衣嫁给他,但是却食言了。 帝王之位看似荣耀,然而只有她知道他这一路走得何其艰辛,整个人是如何苦痛。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她简直不敢想象他这五百年是怎样生活下来的。 多少次,她都将泪水硬生生憋下,但是现在,她放声痛哭,蜷缩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