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完颜绪
01、【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完颜绪从小就被教导，要做一个好皇帝，但是没人告诉过他, 真正的明君圣主, 是称孤道寡时的高处不胜寒，直到后来，他坐上了那个万人之上的高位，完满才告诉他, 明主，无私情。 好一个明主无私情。 完颜绪想，他或许永远也做不到满都这般放浪不羁, 潇洒肆意，他从小受汉家经典的熏陶，持身以正，说话做事之前, 都得先好好思考一番, 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非礼勿听, 非礼勿看，非礼勿言，所以皇爷爷才会给他下评价时，直接说他：为人仁厚，老成练达。 或许是种夸奖, 完颜绪也不知道，但是他确实很羡慕满都，在中都，满都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令六王叔和荣王妃都伤透了脑筋，但是皇爷爷在提起满都时，永远都是面带笑意，在皇爷爷眼中，满都就是个开心果，不仅长得雨雪可爱，还是世上少有的聪慧伶俐，故整个大金国多有传言，说荣王世子少有才名，日后，定能成大器。 喜欢上满都，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完颜绪来说，满都不仅仅是他的手足兄弟，更是良师益友，也是他唯一能够倾心托付的人。 完颜绪甚至曾经认为，他跟满都能就这么携手共进，一个明君，一个贤臣，共同治理天下，青史留名。 变故，突如其来。 黄河发了水，千里泽国，百万灾民，灾情已经如此严重了，当地官员们为保官位，不惜隐瞒灾情，一拖再拖，甚至还官官相护，至使本应获得救助的灾民们走投无路，不得不三五成群结伴出逃。道路两旁，饿殍遍野，处处可闻易子而食的惨剧，令闻者痛心，听者落泪。 纸包不住火，终于，消息传到了中都，皇爷爷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而当务之急，便是筹集银两，救助灾民。 满都年岁虽小，在治国和理政方面，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时候，也是满都第一时间跑来，力主他毛遂自荐，接下这个差事。 满都给出的理由是，身为皇长孙，金国未来的国主，这是收买人心，历练自己的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利用。 听了这话，完颜绪都被惊呆了。 满都就是这样，或许是生在帝王家，七巧玲珑心，根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人人都说荣王世子少有才名，完颜绪却不这么认为，满都，根本就是多智而近妖，谁人家的孩子会像满都这样，这个年纪，正是应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时候，满都却是满心的家国天下，甚至已经在为他日后顺利继位，开始铺路。 完颜绪说不感动才是假的，正因为满都的期许，完颜绪更加坚定了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的想法，至少，他不能违背满都的期望。 这次筹款赈灾，远比完颜绪想象当中更加麻烦，别的不说，光是想要从这些宗室贵胄，商贾豪富手中逼出银两来，就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最后，完颜绪听从了满都的建议，以利诱之，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凑齐了第一批赈灾银两，虽不多，但足以解燃眉之急。 最让完颜绪动容的是，满都虽然是大金国的宗室贵胄，一身的娇纵之气，但却没有纨绔子弟藐视众生，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相反，满都十分悲天悯人，对灾民当中的女真人和汉人，一视同仁，不分你我，让完颜绪深受感动。 情况似乎正在往一个良好的方向发展，可谁也没想到，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晴天霹雳传来，满都失踪了。 就在完颜绪的眼皮子底下，满都竟然失踪了。 完颜绪方寸大乱，愧疚和自责都快把他给压垮了，若早知道会如此，他一定不会答应带满都来，不管满都怎么哀求都没用。 不幸中的万幸，没多久，小刀和小骨便找到了满都，不过他的状态不太好，似乎是在荒郊野外宿了一宿，感染了风寒，完颜绪又是心疼，又是自责，都怪他没有照顾好满都，不然，满都一个从小就锦衣玉食，金米玉粒娇养着长大的宗室贵胄，何必来此受这些无妄之灾。 更让人头疼的是那犯上作乱，趁机造反的河西巨寇，黄潜善，这样的人，除了给本就十分严重的灾情火上浇油，趁机添乱以外，根本解救不了上百万深受黄河水患之苦的金国百姓们。 稍微恢复了一些精气神的满都又开始闲不住，开始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出谋划策，帮助解决河西巨寇黄潜善的造反，这一次，老天爷站在了他们大金国这边，河西巨寇黄潜善的阴谋造反很容易就被平定了，完颜绪趁机收拢了不少军心民心，更因此受到了皇爷爷的大力嘉奖，但是在完颜绪心中，满都才是真正的幕后大功臣。 完颜绪还在暗自思索，该送什么样的礼物给满都，感谢对方这一次不辞辛苦，跟着自己来这是非之地，并且不顾身体的不适，积极出谋划策，他知道满都自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看的书也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还想着能不能搞到些更有趣的小玩意儿，讨满都的欢心。就在这时候，小刀和小骨传回来的消息，简直让完颜绪不敢相信，满都竟然会在斩首河西巨寇黄潜善之后，对黄潜善的一家老小大开杀戒，赶尽杀绝，这等杀人如麻的冷血行径，简直让完颜绪痛心疾首。 在完颜绪心中，满都从来都不是这般冷酷无情，喜好杀戮的人。 满都怎么会这么做？满都怎么能这么做？ 完颜绪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对满都的教导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满都会养成如此残暴嗜杀的心境？ 没有答案，始终想不明白的完颜绪终于安耐不住，亲自去找了满都质问，那一次，他们俩兄弟第一次发生了争执，气愤之下，完颜绪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抬手狠狠给了满都一巴掌。 完颜绪生气，是气满都小小年纪，心情却这般歹毒，但相比之下，完颜绪更气自己，满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一个路都走不稳，话都说不清楚的小肉丸子，到现在这个玉雪可爱，聪明伶俐的孩童，完颜绪见证的满都的成长，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孩子的脾气秉性，殊不知，这一切竟然都是在自欺欺人。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满都捂着脸，瞪圆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意外表情。 直到现在，完颜绪都忘不了满都当时看自己的眼神，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以往亲密无间的孺慕，有的只是冷漠和疏离。 那一刻，完颜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其实，完颜绪在打完这一巴掌后也愣住了，心里无比后悔，孩子不懂事，做了错事，好好教导就是了，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完颜绪想要开口道歉，却见满都忽然笑了起来，还是那副冷淡疏离的表情，还是那副无所畏惧的语气，他叫自己：皇长孙殿下！ 这五个字，重重打在了完颜绪心上，霎时，完颜绪的脑中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思考都停止了。 满都居然叫自己，皇长孙殿下，为什么？以往，不总是用软软蠕蠕的清脆童声，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忽鲁吗？再不济，也该叫忽鲁哥哥啊！ 或许是完颜绪惨白的脸色太过威严，满都心里不服气，也开始变得锋芒毕露起来，他不甘示弱地望着自己，据理力争道：“皇长孙殿下，打一巴掌还不够解气的吗？难不成还真要让我去蹲苦牢？如果您真觉得我做的不对，大可上书皇爷爷，请求皇爷爷定夺，翻检朝廷律法，能治我的罪，我完颜绰绝无怨言。” 完颜绪听了，心里止不住发堵，满都竟然觉得自己会治他的罪，甚至是向皇爷爷告状，送他去蹲苦牢，怎么可能？那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满都啊！他又怎么舍得？ 完颜绪心里难受，有心想要道歉，但是满都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气呼呼地转身跑走了，完颜绪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满都，不让他离去，却被满都灵敏地闪过，完颜绪一愣，就这么迟疑的片刻功夫，完颜绪失去了唯一的一次道歉机会。 那时候的完颜绪还不知道，这一别，他和满都会分开十年之久。 满都，被匆忙赶来的六王叔给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完颜绪更是无从得知。 完颜绪先是很震惊，然后就是生气，很生气，他怒不可遏地跑去找六王叔质问，却被完颜洪熙以长辈的从容姿态，三言两句打发掉了，那时候的完颜绪很不理解，为什么六王叔要把满都送走，直到回了中都，才从皇爷爷那儿听到了一个惊天秘密，一个有关于他们完颜氏皇室的丑闻，满都，原来并不是六王叔的孩子。 满都，竟然不是六王叔的孩子！这怎么可能？ 完颜绪也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震惊，慌乱，迷茫，隐隐的，还有些跃跃欲试，如果满都不是六王叔的孩子，那么他们是不是…… 02、【愿闻佛号醒痴迷，一切恩怨早成灰】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十年的时光，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匆匆而逝，满都终于还是回了中都。 一袭红衣的满都进了中都城后，翻身下马，一手拉着缰绳，慢慢在街市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不远处的酒楼上，完颜绪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越走越近，脑海中一片空白，心里五味陈杂。 重回中都的满都，已经从玉雪可爱的孩童，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唯一不变的，是那番轻佻放浪，飞扬跋扈的潇洒肆意，即便已经是十年不见，完颜绪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满都，不会错的。荣王妃本就是中都，乃至整个大金国数一数二的美人，满都完颜继承了荣王妃的艳丽容貌，不说别的，光是五官就精致得仿佛美人图中走下来的一样，令人惊艳。 完颜绪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根本移不开视线，这一刻，完颜绪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喜欢满都，不是那种兄长对弟弟的喜爱，而是想把满都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倾尽一切，给他想要的，也给他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完颜绪也知道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满都不会稀罕自己双手捧上的一切，更遑论那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完颜绪甚至羞于启齿，他不敢想象，如果满都知道了会怎么想？ 完颜绪害怕，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一见到满都，那种想要拥抱，亲吻，占有的念头就会顺势破土而出，根本不受他本人的控制，完颜绪都快被心里满满的罪恶感压垮了，为了保护满都，也为了保护自己不为人知的青□□恋，完颜绪选择了避而不见，不去见满都，离得远远的，让这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永远埋在黑暗之中，永世不见天日。 直到，一直卧病在床的皇爷爷忽然病情恶化，宣了太医来，却是无能为力，完颜绪知道，皇爷爷年事已高，又常年疾病缠身，这一次，怕是真的大限将至了，不敢耽搁，完颜绪连夜进了宫，衣不解带地守在床榻前。 就在皇爷爷临终之前，回光返照一般，奇迹一般地恢复了一些精神，吩咐他去让宣荣王殿下，也就是六王叔完颜洪熙入宫，有后事要交代。 完颜绪眼含热泪，不敢怠慢，赶忙安排侍卫前去宣旨。 没多久，悲痛欲绝的完颜洪煦匆忙赶到，直挺挺地跪在了皇爷爷的病榻之前。 完颜绪就站在一旁，亲耳听到，皇爷爷在临终前，紧紧握着六王叔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内隙于墙，外御其辱，朕驾崩之后，唯一担心就是你与太子能不能和睦相处，满都是个好孩子，但是，他……” 听到这里，完颜绪忍不住心里一惊，这时候的满都，刚刚领兵驰援夏国，不仅帮助夏国击退了蒙古大军的入侵，甚至还帮助金国结成了金夏联盟，于国于民，居功至伟，在满都重回中都之后，皇爷爷对满都的功劳视而不见，既不召见满都，也不给予任何封赏，却在临终之前毫无征兆提起满都，怎么看都是另有深意。 果然不出完颜绪所料，皇爷爷下一句话就是明显在针对六王叔完颜洪熙施压：“吾儿这一辈子，任性妄为，你想娶汉人女子为王妃，冒天下之大不韪，朕允了；你想立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汉人孩子为世子，违背祖宗法制，朕也允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一辈子不纳妾，不留子嗣，朕拗不过你，还是允了……现在，朕老了，油尽灯枯，马上就要驾鹤西去，回首一生，朕为金紫十余年，为太子二十余年，为人主三十余年，自知无大过，死无憾矣，所忧心者，祖宗传祚百年，交予朕手，你们兄弟二人若是能相互扶持，中兴大金，指日可待。然则，若是兄弟反目，同室操戈，我大金国怕是气数将尽了……” “父皇……”听到这里，完颜洪熙已经是泪流满面。 “吾儿忠孝仁义，一心为国，朕全都看在眼里，满都也是个好孩子，但毕竟不是我们完颜氏一族的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完颜绪在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浑身直冒冷汗，他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满都现在不在这里，不然，要是让满都听到了这番话，该是何等的心酸难过。 满都可是皇爷爷和六王叔从小看着长大的啊！满都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他们又怎么会不知晓，为什么非要用这般恶毒的心思来揣摩满都，而且就在满都为了大金国披甲上阵，抛头颅，洒热血之后没多久，说这话，难道就不怕满都听了之后寒心吗？ 更让完颜绪难过的是，六王叔似乎听进去了，眼眶通红，哽咽着答道：“父皇放心，该怎么做，儿臣已经知道了。” 皇爷爷还不满意，依旧死死地握着六王叔的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了血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完颜洪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吾儿，朕要你对天立誓，此生会安分守己，永无争权夺位之心，协助太子治理天下，中兴大金……答应朕！” “儿臣答应！” 皇爷爷这才欣慰地笑了，闭上眼，安然离世。 六王叔跪在皇爷爷的病榻前，咬着拳头，哭得不能自已。 脸上一片冰凉，完颜绪抬手一抹，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为皇爷爷，为六王叔，为满都，也为自己。 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了。 哭够了的六王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缓慢地拖着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完颜绪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冲着完颜洪煦的背影喊了一声：“六王叔……” “忽鲁，回去，从今天你，你就是咱们大金国的太子了。”说完，完颜洪熙还回头，对着完颜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完颜绪只觉得莫名的讽刺，皇爷爷驾崩了，他从皇长孙殿下，变成了太子殿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一样保护不了满都，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围观他的亲人们，三言两句，轻易决定了满都的命运，心有不甘，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六王叔，满都是无辜的，不要为难他……” 完颜洪熙闻言一愣，眼里似乎有泪花闪过，片刻过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笑着说道：“忽鲁，你得记住，满都是你弟弟，永远都是。” 完颜绪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他第一次觉得看似温文尔雅的六王叔竟是这般厚颜无耻，他拿满都当什么了？一个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如敝履，好不可惜的棋子吗？刚想发火，却见完颜洪熙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笑，正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那一瞬间，完颜绪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全部摊开在眼光下，直接暴露在了六王叔的眼前一般。 这可能吗？完颜绪的心中，无限惶恐。 完颜洪熙依旧面无表情，看着完颜绪又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忽鲁，你是大金国的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满都是你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完颜绪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就冲完颜洪熙这句话，他十分确定，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已经暴露了，六王叔这番话，是在告诫，也是在提醒。 不管满都是什么身份，女真人也好，汉人也罢，他跟满都，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这辈子，也只能是兄弟。 回府之后，完颜绪一直心绪不宁，想要读书，打开后看着整页整页的圣人之言，却根本静不下心来，他知道，今晚的荣王府绝对不会太平，他更知道，今晚的满都会受到多大的压力和委屈，而伤害他的人，正是他们这些满心家国大义，却从来不顾满都真实感受的亲人。 亲人？何其可笑！ 无情最是帝王家，如果满都不是荣王世子，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那一夜，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完颜绪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文房四宝，东珠美玉，古玩字画，有什么砸什么，破坏了个彻底。 直到第二天，一切，尘埃落定。 新帝继位，另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同时，大赦天下。 03、【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完颜绪知道六王叔回府之后满都一定会受委屈，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满都竟然会被逼得不得不离开中都，六王叔到底对满都说了些什么？ 但是心虚气短地他又不敢冲到荣王府去，找六王叔质问，只能选在满都离开之日，早早等候在城门口，想要在满都临行前，再见一面。 完颜绪满心激动，他多想跟满都好好说说话，但是临到头来，还是怂了，躲在马车里，连下来见满都一面都不敢。 他听到满都带着笑意跟完颜承晖攀谈，声音轻快，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有劳良佐替我回了太子殿下，这天下之大，总有我一处容身之地。” 完颜绪心里一阵发堵，更加难过了。 最后，满都不顾完颜承晖的再三试探，翻身上马后，打马扬鞭，绝尘而去，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完颜绪开口叫住了心有不甘，还想继续追上去的完颜承晖，沉声道：“罢了，良佐，由他去。” 既然满都想要离开，他又怎么留得住呢？ 其实完颜绪又何尝不知道，满都这是连他也给一并怨恨上了，六王叔也好，他也罢，曾经都是满都最最信任的亲人，却在满都心上留下了永世不可磨灭的伤痕，他们这些恶人，又有什么颜面奢求满都的原谅？ 或许，对满都来说，能离开中都这个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情况永远根本上变化。 狼子野心的蒙古大军，竟然趁着金国新主继位，朝政动荡之机，趁丧出兵，向金国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而且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攻破了金国的边境防线。 金国紧急征调了二十万大军，于野狐岭迎战蒙古大军，没想到却是大败亏输。 蒙古大军乘胜追击，游骑四出，逐个击破，张北，宣化等地相继被蒙古大军攻破，眼瞎，蒙古大军距离中都仅有一百八十里。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危险了，稍微一个不小心，中都就有被攻占的可能。万般无奈之下，完颜绪只能派小刀和小骨去请满都回来，主持大局。 完颜绪不知道满都接到边境告急的消息时，心里作何感想，但是满都确实没有耽搁，直接带着小刀和小骨上路，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奔最危险的两国交战前线而去。 因为满都，紫荆关守住了，中都之危得解。 这时候，大蒙古汗国的国主窝阔台汗派了使者入金，商量两国结盟一事，并且提出要求，希望金国能送公主入蒙古草原和亲。 完颜绪舍不得，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当然想要给她最好的，但是为了家国天下，他又一次放弃了自己的亲人，盈歌赶来向他求助，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但是完颜绪充耳不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避而不见。 最后的最后，盈歌还是不得不嫁去蒙古草原和亲，临走之前，完颜绪前去给这个妹妹送行，本以为盈歌会责怪他，但是没有，盈歌只是看着完颜绪微笑，笑得云淡风轻，她告诉完颜绪：“太子哥哥，盈歌都明白，身为金国公主，盈歌没有选择，所以，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吗？完颜绪不敢问多问，因为他怕听到盈歌的回答。 这也成为了完颜绪一生当中，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因为此去，盈歌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大好的年华，就这么香消玉殒。 还是满都说得对：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狼子野心的蒙古人是不会轻易满足的，在这列国纷争不断的战乱天下，唯有以杀止杀，以战止战。 满都又一次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为了大金国，带领忠孝军的将士们拼杀在最前线上，身先士卒，悍不畏死。 更让完颜绪意想不到的是，关键时刻，满都还在他身边留下了暗中保护的力量，帮助他一次又一次免于死难。 完颜绪不知道，满都是怎么跟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万魔窟少主有了交情，但是满都一直在默默关心着自己，这让完颜绪倍感欣慰，就算是为了满都，他也不能死，他得好好活下去，成为满都希望他成为的明君圣主。 成功骗过蒙古人的耳目，回援中都，击退窝阔台汗率领的二十万蒙古大军，活捉大蒙古汗国的国主，数十年来奏功第一，满都因此，更是威震天下。 这一次，完颜绪没有再犯妇人之仁的毛病，而是选择了充分尊重满都的意见，什么杀降不武，什么杀俘不祥，都不及满都的意见重要，满都说杀，那便杀，即便是明知道此举会招致天下人的非议，完颜绪也不会再有二话。既然满都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自己又有何惧？ 完颜绪继位之后，给了满都无限的荣宠，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复赐金劵，四顶帽，二色袍，免拜不名等等特权，招致了朝中大臣不少非议，但是在完颜绪看来，这些都是满都应该得的，若是可以，他还想再给满都更好的。可惜，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有些事，即便他贵为一国之君，生杀予夺，但是依然不可以。 就比如，他想给满都封端王，一字亲王爵，这件事就不可以。 不仅仅是朝中的元老大臣们极力反对，就连满都自己，也不甚赞同，正好这时候，荣王妃亡故了，完颜绪当时还不知道，后来派人去荣王府探查了一番，才知道这个心思歹毒的女人竟然以死相逼，逼迫满都在她临死之前对天发誓，此生绝对不会率领金兵南下攻宋，且不说满都有没有领兵南下攻宋的心思，光是荣王妃以死相逼的举动，就足以寒了满都的心。 完颜绪心疼满都，心疼这个小小少年不得不接受这些来自最亲近的人的恶意，先有六王叔，然后又是荣王妃，他们一个个，怀着家国大义，逼得满都无路可走，亦无处可退，为人父母，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完颜绰很担心，特意召了满都入宫。 在等待满都入宫的同时，完颜绪一直坐立不安，心绪难宁，直到听闻内侍传话，荣王世子到了，完颜绪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也就是满都缓缓走来的方向。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素服的俊秀少年缓步走来，五官精致，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肆意潇洒。 完颜绪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他一直都知道，满都从小就长得好，完全继承了荣王妃的姣好容貌，但从来不及此刻的感触这般深。 “陛下……”进入打点之后，满都马上跪下行礼，态度恭谨，礼节周到，任谁都挑不出一丝差错来。 完颜绪刚想伸出的手就这么傻傻地僵直在半空中，苦笑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叹气，道：“记忆当中，满都你最是不守规矩的，以往总是我提点你注意礼数，你还总是嗤之以鼻，现在反而跟我这么见外，果然，这一国之君兵士那么好当的。” 满都依旧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之上，不言不语，更没有接话。 完颜绪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难过也有，失望也有，但更多的，还是感慨，他和满都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君君臣臣，界限分明，彼此都再也回不去曾经的亲密无间。 “起来。” 直到完颜绪开口，满都才站起身，低着头站到一旁，根本不看完颜绪一眼，完颜绪心里难受，也不开口说话，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先沉不住气。 果不其然，最后还是性格跳脱的满都先沉不住气，迟疑了半晌，终还是开口，询问道：“不知陛下特召臣来，所为何事？” 完颜绪一听这话，脸瞬间板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满都嘴里的那句陛下，听在他耳朵里，竟是异常的刺耳。 “别一口一个陛下的，我听了不自在，直接叫皇兄。”在面对满都的时候，完颜绪已经尽量注意自己的态度和措辞了，尽量不用朕这个自称，也随时注意着不要对满都露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上位者姿态来，这般小心翼翼，已经能称得上是讨好了，可惜，满都并不能领会。完颜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自己安慰自己，道：“满都，你知道的，在我心里，我一直拿你当最亲近的手足兄弟。” 是的，手足兄弟。 每次这么说，完颜绪都感觉自己几乎快要骗过自己，可要不了多久，那些隐秘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又会按耐不住在他心底叫嚣，肆无忌惮地嘲笑完颜绪，告诉完颜绪那些自欺欺人的谎言有多么可笑。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满都入宫来见自己，趁机提出了想要在中都城外修筑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建议，完颜绪怎么忍心拒绝，大手一挥，同意了。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也能招致朝中大臣们的非议，完颜绪心疼满都，满都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他不论做什么，都会引来别人的指责和非议，完颜绪第一次产生了是否应该把满都继续留在中都的想法，他知道，满都向往的是自由自在，闲云野鹤的生活，留在中都这个权利纷争的是非之地，满都根本就不快乐。 但是，完颜绪又舍不得。 他舍不得放满都离开中都，因为他很清楚，满都这一走，绝对不会再回来，中都对于满都来说，不仅是个是非之地，还是个伤心之地。 从此，天大地大，他们二人，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完颜绪怎么会舍得？ 阵亡将士纪念碑落成之后，满都进宫来复命，完颜绪强留他陪自己一同用晚膳，时隔多年，他们兄弟二人又能坐在一起，不过以前都是他给满都布菜，现在，却变成了他们二人举杯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推杯换盏间，满都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喝醉之后的满都美得惊人，神色慵懒，举止随意，跟自己说话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俩兄弟年少时那般亲密无间。 “满都……” 看着满都醉酒后活色生香，媚态横生的脸，完颜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情潮汹涌，口干舌燥，这种陌生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迅猛，完颜绰措手不及，恍惚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跟着热了起来。 “满都，你醉了……” 完颜绪佯装镇定，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满都，颤抖着伸出手，想要遵从内心不断叫嚣翻腾的渴望，抱一抱满都，一偿所愿。 “忽鲁，你要做个好皇帝。” 完颜绪心里五味陈杂，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满都，你记住，这金国，是咱们俩兄弟的金国，只要你愿意，日后这天下，亦会是咱们俩兄弟的天下。” 满都一滩烂泥一样，没骨头地伏趴在杯盘狼藉的桌案上，微眯着眼，神态慵懒，无端得蛊惑人心。 亦或者，根本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鬼使神差的，完颜绪低头，凑过去在满都唇上落下了一吻。 温热的，柔软的，比想象当中更加美味，完颜绪直起身后，还意犹未尽地轻按着自己的唇，上面残留的触感，一直牢牢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这一吻足够完颜绪铭记一生。 直到姜邺这个不速之客忽然赶到，直接从完颜绪身边抢走了满都，将人拦腰抱起，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了宫殿。 完颜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万籁俱寂，万念俱灰，从那时候开始，完颜绪才真正意识到，人前称孤道寡的尊荣，背后隐藏的却是孤家寡人的无奈，一国之君又怎样？甚至还不如姜邺这个江湖人士，市井混混，如果他也有机会跟满都在一起，他一定不会留恋这个皇位。但是完颜绪也知道，负气的话也就想想而已，他从小就被作为金国未来的国主培养，他没得选，就像他跟满都这辈子都只能当兄弟一样，既然没办法改变，完颜绪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到他答应满都的事，做一个好皇帝。 既然没办法跟满都携手白头，完颜绪愿意倾尽一切，给满都创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天下，让满都能在他一手缔造的盛世里，自在逍遥，安稳度日。 这也是完颜绪能给满都的，唯一的温柔。 此生，无缘携手。 来世，希望还能再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