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阿绯,雪满盛都时
第三十九章阿绯,雪满盛都时 禅机拜别老方丈时,老方丈为他摸顶赐福:愿佛保佑你得偿所愿。 禅机三拜,眼眶微红,他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教养了他二十年的佛寺。 禅机乘着寒风迈下石阶的最后一阶,从今往后,青灯黄卷是他的前半生,他再也不是佛前的添灯弟子。 他知道,山顶佛门,年迈的老方丈正在看着他,他的师弟禅明也在目送他。脚步稍顿,遂脚下生风,今后他不再是僧人禅机,而是俗人岳君默。 山间的寒风似长了细密的锯齿,将血肉刮地生疼。禅机尚在病中,寒风无疑是雪上加霜,那张月容绯色异常。寒风呜咽的山间,偶尔传出禅机或轻或重的咳嗽。 这条山路,他曾带着阿绯走过,回来时却把她弄丢了。 现在,他一个人攀山越岭,遥望连绵寒山,归心似箭,他要去把她找回来。 “阿绯,等我....” 接连两日,崖壁上的鹰隼总能看见一个男人昼夜不歇,翻越一座座山头。男人病了,夜间的山风将他的病情加重。纵然他裹紧身上的棉衣,却依旧无济于事,那风总有缝隙可钻。 夜里降温,风霜顽劣,冻僵了男人的手脚。他蜷缩在山坳中,闭着眼,不停地呵气。企图让自己的手脚暖和起来,可是他病了啊,孤身一人怎么暖和得起来? 他终日攀爬,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倒在如血残阳中。 没有温度的余晖撒在他的眼睫上,睫影纤纤,山风中微颤。盘旋在上方的鹰看见他的眼角有莹莹水珠。鹰收起翅膀,落在男人身旁的山石上,小眼睛看着昏倒的男人不停地转来转去,眼神懵懂。 它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男人这般着急是为什么。 山风呼啸,禅机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晨露伴着寒霜,冷么?没有感觉。 疼么?他不知道。 可是他几乎不能动弹,也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 与阿绯诀别那日,他曾对阿绯说,“山路迢迢,施主不必相送了。” 山路迢迢....他过不去了,阿绯要嫁人了... 手握成拳,软绵无力地砸在眼前的山石上。 待太阳高升,禅机撑起病体就着湛凉的山泉水,咽下冷硬的糗粮。糗粮粗粝,他没有胃口,咽不下去,就逼着自己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下山,吃饱了才有力气回盛都,吃饱了才能见到阿绯... 黄昏时,禅机伏在石壁上,僧衣破落,人落魄。十指磨破了,斑斑血痕,在寒风中皲裂结痂。都说十指连心,是否是心在泣血? 终于,盛都遥遥在望,他却真的走不动了。咳嗽令他的胸口疼痛难忍。身上是冷还是热?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禅机昏昏沉沉,真想睡啊。 可是他的姑娘,就在远方的城墙内,他得去找她啊.... 禅机再也撑不住了,双眼缓缓闭上。刹那间,天旋地转。 滚落山崖的那一刻,他还在祈求佛祖的保佑,不要让他再错过阿绯。 日落月生,天亮就是阿绯与太子大婚的日子。 阿绯了无睡意,她坐在窗边,单腿曲起。冬月的风吹进来,裘衣鼓风。风里仿佛混了冰碴,砸得人脸生疼,疼到麻木。阿绯很喜欢,因为这叫她清醒。 月色不佳,昏昏暗暗。不过亥时,月亮便了无踪迹。 她没有想禅机,可禅机却自己钻进她的脑中。 阿绯笑笑,仰头后靠。她还是对他存有一丝妄念,总想着他会出现,会来阻止这一场大婚。然而,没有。她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出现,今天是最后一天。 凤眼落泪,风吹无痕。 她跃下窗台,最后看一眼月亮消失的夜幕,“明天下一场大雪就好了。” 翌日,天色阴沉,浓云厚重。 但这些依旧不能阻碍太子大婚。 丞相府各门大开,府中宫人嚷嚷。 冰肌玉骨流水净,素容朝天胜芙蓉。 镜中阿绯贴起鹅黄。 盛都,铺十里红毯,自丞相府蜿蜒至重华门。朱英纷纷扬扬,婀娜随风传,似下了一场红雪。 可怜禅机,自山脚醒来,病躯残破。樵夫问他,“大师要往何处去?” 他半睁着眼,目光遥望盛都,“去盛都,见阿绯...” 樵夫将他扛上平板车,“那我将你送到城门口。” 他闭目躺在柴草堆里,不忘叮嘱樵夫,“好...麻烦快一些。” 要快一些,晚了,阿绯就变成别人的了。这时候的禅机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太子什么太后什么佛心,都比不上唐绯。 唐绯,早在她出生那年就已经与他有了交集。十七年后,她从棺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他,这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他们要闯进对方的生活中,命中注定他要为了她还俗。 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 宫人巧手画娥眉。 阿绯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变了模样。面上厚厚一层粉,八字宫眉捧鹅黄。少了棱角,多了婉约与端庄,却越发的不像她。长发挽起,眼睫轻颤,她不知这样的阿绯,禅机是否能再认出。 天色浓阴,寒冷异常。 靠在柴草中的禅机随着板车的颠簸,一摇一晃。双眸紧闭,长眉深锁。昏睡中的禅机看到了阿绯,远远近近,虚虚实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阿绯,他抱着她想要告诉她自己已经还俗,可眨眼间,怀中的阿绯不见了。 他踉跄在冰天雪地中,“阿绯阿绯阿绯——” “大师,大师?醒醒,城门到了,城门到了....” 禅机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大师,你没事?” 禅机病糊涂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眼前的又是谁,只知道自己要去找阿绯。他抓着眼前人的胳膊,“阿绯呢?我要见阿绯....” 樵夫有些怕,一个劲地往后拽自己的袖子,“呐呐....你这和尚怎么这样,撒手撒手...” 禅机的力气很大,他不肯撒手。樵夫急了,眼见这和尚快要不行了的样子,他很害怕被赖上。 用力一拉,只听“咚——”一声闷响,禅机从平板车上翻倒下来。 朱唇一点,胭脂晕染,珠玉攒就的牡丹花冠落于发顶。 美则美矣,只是新嫁娘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金凤展翅,傲然浮云,霸气拖尾,太子妃妆成..... 九十九响礼炮,第一响,太子妃出闺房。 阿绯踏上红毯第一步,太监高唱,礼炮冲天响。 东宫太子唇角微启。 九贤王抄手袖中,仰望昏黄的天,双眼微笑,“别怪本王。” 禅机被炮声惊醒。 金甲红缨卫,自丞相府为太子妃开路护驾。曲直华盖、小雉尾扇、雉尾障扇、朱画团扇、六宝香蹬、赤色华盖千人擎,障尘蔽日,助壮威仪,绵延数里。 礼炮第二响,太子妃出府。 朱纱盖面,玉姿绰约。脚下红毯,绵延无尽头。在所有人的惊叹中,阿绯登上大婚卤簿。 前有宫人引路,香案宝舆,烛笼无数。撵官四十人,碧襕衫、金铜革带、乌皮履。声势浩大,盛况空前,令盛都百姓叹为观止。 金车玉作轮。踯躅汗血马,流苏金镂鞍。赍钱百千万,皆用金丝穿。 礼炮第三响,太子妃起驾。 阿绯回头,望遥遥盛都路。目光在泱泱人群中搜寻,她看到了谢留风,看到了唐霖,看到了饱含怨恨的董氏,却找不到她心里的那个人。 阿绯,终于绝望。 她放弃了,再不会有奢望。 明知道在禅机心里,她永远比不上他的信仰,却还要痴心妄想。害人害己。 红纱微动,她回过身来,最后一次为禅机流泪。 她不恨他,也不怨他,毕竟这些都是她自寻烦恼。他早就表明过自己的心意不是吗? 声声炮响,震的何止是禅机的耳,更是他的心。他挣扎着站起来,“阿绯。” 病体羸弱,却扑通一声,以面抢地。 他曾经有多耀眼,现在就有多残破。他有多想站起来,身体就有多脆弱。拖着病体,昼夜奔波,他已经撑到了极致。 声声炮响,似黑白无常的催命铃。将他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掏空。 “你是...禅机大师?” 是铃笙。几个月前他与阿绯救下的那个女子。 禅机浑身在颤抖,他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帮我,帮我见阿绯。我要见阿绯...” “真的是你。”铃笙很是惊讶,她想将禅机扶起来,可是她的肚子已经隆起。禅机太重,铃声没法扶他。铃笙回头,“桐关,快救人!” 远远跟在她身后的桐关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的出来,他背起了禅机,“去医馆?” 禅机却摇头,“...丞相府,太子妃...阿绯....” 铃笙皱眉,“阿绯姑娘?” 盛都人都知道,今日是丞相千金与太子的大婚之日。阿绯,太子妃,丞相府.... 铃笙震惊地看着禅机,“阿绯是太子妃?” 当桐关背着禅机追至丞相府前时,九九炮响已过,宫门闭。 禅机望这十里红妆,空荡荡,朱英未散。 “我来晚了....” 雪落无声,僧垂泪。 大雪飘飞,禅机倒在红妆尽头,阿绯曾踏过的那片红妆.... 天地变色。 站在祭先坛上的阿绯,凤眸微转,隔朱纱轻喃,“真的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