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驱并驾的香楠木朱漆马车,车厢十分宽阔,内里像间小房子似的齐整。玉萱和虞娘一起坐在靠近车门的绣凳上,玉萱偷眼望着矮榻上的娘子,脑中还在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太不可思议了,有一天,太尉大人竟会骑马来到她们面前,笑着对她们说,早安。 那可是谢太尉啊! 似乎冷冰冰的那个谢大人也不过一眨眼间,初次相见他冷漠得毫无人情味,不但吓唬自己,连对娘子都冷若寒霜。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就这般亲近熟络了? 她一直跟着娘子,根本没看见他们有什么接触啊! 车内很安静,做了减震设计的马车行驶得极是平稳。 虞娘见景语眼神放空似乎在出神,便没有上前搭话。这个小娘子对他们太尉来说,似乎有些不寻常,她今日少说多看便是,别的倒还言之过早,毕竟府里…… 一时间,只有车外哒哒的马蹄声。 景语就愣愣地望着车窗外,她毫无目的,只是呆望着。 她知道自己即将要见到什么,仿如时光倒退,她一步一步后退,退过黑暗和混沌,退过木棉花的亭子,退回到午后睡醒的那个间隙…… 有轻轻的呼噜声,那是她养的猫儿胖球,扭着脖子用奇怪的睡姿躺在软垫上。那垫子还是她亲手给它缝的,它也不说喜欢,偶尔才会纡尊降贵踩两脚。她支着下巴看着胖球睡觉,它似乎是做噩梦了,小短腿突然蹬了一下,不知它梦里梦到了什么? “娘子,你醒了吗?”她的侍女莲子问询着从外间进来,声音轻快,“醒了正好,周士武来了……” 于是一切又按着那个轨迹,她起来梳洗,慢慢往那个小花园去。四月的伯府,有大朵小朵、红的粉的、一树一树的烂漫春光。她路过一株海棠时,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被困在蛛网上,顺手把它救了下来。它重又展翅迎着艳阳飞了起来,日光却开始渐渐褪色,花儿树儿在她身前一步一步黯淡枯黄。而她毫无所觉,她匆忙走在十年前那条路上,要去问一问,谢骁你个混蛋,你什么时候才回家…… 现在,她打了个寒颤,她又在去往那条路的车上。 一路行到太尉府,没想到谢骁还开了中门,景语只望了一眼便不肯下车。便如皇宫的中门只走得皇帝和太后仪仗,太尉府的中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这不是从前,现在她坐这辆马车已是要招无数闲话,再走中门进府,只怕明晃晃就要盖上谢骁的印戳。 “谢大人请便,我走侧门就是。” “……”谢骁咬住舌尖止住要脱口而出的名字,见她神色淡淡也只好作罢,“都依你。” 到了侧门玉萱和虞娘先下车,玉萱就觉得有些古怪。上次她也走的侧门,只这回似乎很不一样了,门口躬身列了整整齐齐的两排小门房,说不出的精神利索。进门时,朱门令在一旁笑眯眯的,见到玉萱还对她悄悄招了招手。玉萱吓了一跳,低头匆匆跟着马车跑开,朱门令笑得更欢了。 景语到轿厅下车,这里早就除开一切闲人,仿佛有些人人都小心翼翼的意味。到了这儿看得更清楚,太尉府焕然一新似的,也不知是劳动了多少人连夜扫除。 谢骁见她左右扫了几眼,就微微有些不自在,“……九娘子,我准备了你喜欢的明前茶……” “不用了,”她打断他,“谢大人带路。” 谢大人就抿了抿唇,“好,你跟我来。” 晨间的阳光还未及闷热,太尉府草木深深,他们一路无话。似乎走了很远很远,越走越幽深,越走人越少,走着走着她眼中两条路渐渐重合了…… 道路的尽头,是记忆深处的一潭黑水,幽洞洞的,一手下去捞起的是湿漉粘稠的噩梦。 谢骁终于站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四面围墙的小院。 这是个僻静的角落,仿佛与世隔绝,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那个种着木棉树的亭子,到了。 虞娘和玉萱在半路上就离开了,此时此刻,世间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院门没有上锁,谢骁看了她一眼,伸手推开门。 门后的小院,出乎意料,干净整洁,甚至有一大片葱葱郁郁的花圃,边上还种着桃树李树杨梅树。墙下的藤萝过了紫色的花期,绿茵茵的藤架下挂着一只秋千。 三间青瓦的上房,有糊着天青色轻纱的小窗,还有檐角下挂着的金铃。 如果不是知道谢骁要带她来见什么人,这儿就像个金屋藏娇之地。 谢骁来到小屋前,打开门。 屋里也很整洁,堂上布置着精美的桌椅摆设,敞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紫薇和木槿花。安静,安静极了,她心里的不安更甚了。 他们走到次间,终于看到有一个人。她看到一个男人盘腿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一手搁在膝盖上松松曲着五指,他低头,专心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这个男人穿着上好的锦蜀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就连他手上的指甲也剪得十分整齐圆润。如果不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一旁还站着两个不错眼地盯着他的精壮汉,如果不是这三个人安静到诡异的姿态,这一切都正常得仿佛这里住着一位体面的主人。 还是谢骁先开口,他的声音似刀一样划开了这段凝滞的时间。 “周士武。” 那个低头沉浸在自己指尖的男人,仿佛等回声传过了一座山,才听到谢骁的声音。他慢慢抬起头,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你来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周士武只比谢骁年长几岁,但这张脸看上去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迅速苍老了。除此之外他的声音也怪怪的,粗哑低沉,仿佛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喉咙里含着一团糊糊的东西,咕噜咕噜响。 可怕的还有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光,死一般静寂。 谢骁叫那两个看守之人出去门外。他对周士武平静道:“我来看你了。” “哦,”周士武的眼神毫无变化,他麻木地问,“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去死。” 令人毛骨悚然。他的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分开了念,一口气换一口气,喉咙里仿佛有把叉子卷住了他的舌头,让他发声迟钝得像个半身歪斜在阴间的人,行将作古。 他就是个活死人。 谢骁不为所动,“还早。”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不需要你的那一天。” 周士武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笑了。他的笑声也发得极慢,先是嘴角咧开抬起了下巴和脸颊肉,再是眼睛眯了起来,最后才是从胸腔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他的笑声也平平无起伏,嗬嗬嗬,又粗又沉,让听的人抓心饶肺的难受。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不是杀了她,而是没能马上自杀,落到了你手里。”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说完这句话。 谢骁一直耐心等他说完,仿佛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你把那天的情形再说一遍。” 周士武大概真是太久没有说话了,他也不介意这个人是谢骁。他露出个古怪扭曲的表情:“你还想听多少遍。我早就说腻了,你却还没听够,你无非就是想听,我是受了太子门客丁槐指使,不是出于你的授意。可是那又怎么样,你知道了没有用,夫人死了,她不知道。” 这句话很长很长,长到屋里出现了可怕的空白。 谢骁很冷静:“没关系,我就是想听。” 周士武却不配合了,他这回仰起脖子哈哈怪笑,笑声又难听又诡异。他笑了很久,等他笑够了,才用那双仿佛不会转动的眼睛看着谢骁,语调依然很平乏。 “谢骁,你就是个脑袋有问题的疯子,我觉得你比我还可怜。真的,你太可怜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十年,好吃好喝,像养情人一样供着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个疯子,你疯了,你疯了……” “你知道激怒我是没有用的。” “是,反正你怎样都不会杀了我,嗬嗬嗬……”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嘲讽,刺痛这个男人。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想死。”周士武又重复了一遍,“最近几年,我不恨你了,我开始恨她。” “为什么?” “因为你不杀我,是为了等她,我是被她困在了这里。我也疯了是不是,我能感觉到我快疯了,我最近白天醒着的时候,经常在想,如果夫人能活过来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去死了……” “你已经疯了。” “我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周士武浑浊的眼珠子忽然动了一动,“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是疑问。 谢骁挡住他的视线,结束了这次谈话:“我下次再来看你。” 关上门,一脚迈进清早的日光里,她竟打了个冷颤。 眼前是繁花似锦,身后是灰寂枯冢,那一树树的红花黄花,全都烂漫地对着窗户的方位。 一阵风吹过,她不经意地抬头,才发现檐角下的金铃没有响动。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院里里外外都那么安静,因为谢骁摘掉了所有能发声的东西。有风有铃无声,他让周士武活在无声的世界里。 她想起周士武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缓慢平乏的语调,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竟形容不出来…… 她见到了周士武,那个她以为十年前就该死了的人。她竟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某一刻她感同身受,甚至感觉到了他对生的恐惧,她也没有悲悯。很奇异的,她心里某块地方忽然就松了劲,不再执着地讨要那些流出的血。 她看向谢骁,谢骁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眸里盛了太多湿漉漉的雾气。 她避开了,不敢看:“他被你关着,就没有人……” “没有,我销了他的户籍,世间已没有这个人。” 所以他活着,等于死了。 但是他没死,他就这样与世隔绝地一个人活着,一年一年,日日夜夜。 这样的惩戒,十年足够了,无论是对谁。 她的手轻轻发抖,仍是颤声开口道:“给他……一个痛快。” “好。”他哑声答应了。 此间事了,给那噩梦一个交代,给他和屋里那人这十年的互相折磨一个交代,也给曾经的她一个交代。 从今以后,路的尽头,再没有火红的木棉树,扑簌簌落雨。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假装还是前天),数字开头“22”的大佬对我说要加油更新,嗯……大佬请用_(:з」∠)_~! === 谢谢我跳添补的最后7瓶营养液,小树苗经过两年抽条长枝,终于开花啦!说好的惊喜就是,换了张开花的封面,这是大家集体浇灌的成果,希望你们能喜欢╰( ̄▽ ̄)╭~!! (当初设定了两年730瓶,是以为我这样默默的小透明说不定要等到故事快完结才能收到这么多,没想到……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各种支持和宽容,真的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