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这日上午公子汜去修居殿问安时,秦公正在同商君商议政事,公子汜于是候立在殿外,现下入了秋,风硬的很,公子汜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了。 修居殿里 卫秧站立在一侧,不时的看看秦公,这六年来所有政事无论大小,秦公都亲力亲为,兴许是操劳过度,兴许是曾经体内留下的余毒,从半年前秦公便有了要失明的征兆,所上奏的竹简也一律改为木刀雕刻,以便秦公触摸批阅。 若不是了解秦公病情,卫秧断不会相信秦公已经失明,因为秦公看起来实在是与常人无异。 嬴渠批阅完竹简放置在一旁,他看不见了,前些阵子只是模糊,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现在,他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无论日升日落,对他来说都是一片黑暗。 嬴渠平淡地说:“他还在咸阳?” 卫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公说的是赵灵,于是说:“是,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离开咸阳城的” 赵灵想要带走魏姝,这六年间更是开出过不少诱人的条件,但嬴渠都置之不理,半年前,赵灵或许是得到了他病重得消息,不远千里来了咸阳城。 卫秧昔年和赵灵有过一面之缘,说:“赵灵的性子其实固执的厉害,不得目的誓不罢休,君上不去命人把他给抓起来,以防他对秦国不利。” 嬴渠听着,不仅不予理会,反而笑了笑,说:“你同寡人说说,这赵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卫秧觉得诧异,嬴渠向来是不喜赵灵的,以前每每听到有关赵灵的事,嬴渠的脸都很冰冷,今日却一反常态,卫秧张嘴不等说话。 嬴渠打断说:“他的优点就不必讲了,寡人听的多了,说说他的缺点。” 卫秧说:“臣与赵灵交集不多,若说缺点,他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城府颇深,除此,臣倒没发现他有什么缺点。” 嬴渠没说话,殿中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很可怕,因为卫秧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 过了一阵子,嬴渠说:“商君对秦国有功,且功在千秋,寡人想把这秦国禅让给商君你。”他的声音非常平淡。 话题转变的很突然,卫秧出了一身冷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公将秦国禅让给他,商君,卫秧,一个外臣,这怎么可能。 卫秧不傻,卫秧清醒的很,长公子汜年轻,仅仅七岁,而他手握秦国重权,秦公忌惮公子汜继位后,他会把控朝堂,秦公忌惮他会变成第二个魏姝,忌惮他有窃国之心。 秦公会对魏姝仁慈,却绝不会对他仁慈,卫秧若是受下了,不,哪怕他表现出一点喜悦之情,秦公都会在百年之前先把他给杀了,这是试探,是陷阱,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尽管卫秧知道嬴渠看不见,却还是双膝一沉跪下说:“万万不可,秧乃君上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理纲常怎么能乱,臣一日为秦臣,终生为秦臣,臣愿尽毕生之所学辅佐公子汜,禅让之事万万不可。” 嬴渠声音依旧平淡,他说:“商君何必如此谦逊呢?” 卫秧说:“非臣谦逊,臣年纪已高,再过几年,臣就想回去封底,安养天年,实在受不得。”卫秧今年年近四十,说安养天年实在早了些,但他只能如此,秦公对他不放心,他只好早早归隐以此表忠。 嬴渠平淡地说:“如此,寡人就不勉强商君。” 卫秧离开后,嬴渠便有些受不住了,手肘抵在矮案上,抚着额头,那里无时无刻不疼的像是斧凿,凿得他头骨都像是裂开一样。 公子汜进来后心急地说:“君父没事?” 嬴渠松开了手,眉头仍是皱着,但看起来一点不似刚刚那般严重,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表露,什么都忍耐,忍耐了一辈子,到现在快死了,仍是要装作平平淡淡。 嬴渠说:“寡人听闻你和田湘发生了争执。” 公子汜本来还一脸着急担忧,现下听嬴渠提起这事,带着怒气,皱眉说:“母后她软禁儿臣,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奴婢看着儿臣,跟着儿臣!儿臣是公子,怎能叫人像是看罪人一样看着!” 嬴渠笑了,说:“你同寡人讲讲,你怎么惹到你母后了。” 公子汜说:“还不是因为……”他说到一半,忽又住嘴了。 嬴渠笑了笑,道:“你说,寡人今日不罚你。” 公子汜抬眼偷偷的瞅嬴渠,见嬴渠今日心情还不错,于是嘟囔着说:“儿臣前些日子偷偷跑了一趟咸阳旧宫。” 嬴渠面色忽就沉下了,变得很冷淡,也不说话。 公子汜立刻着急的解释说:“儿臣只是好奇而已,所以偷偷跑了去,儿臣没做什么失格的事。” 公子汜解释完,嬴渠仍是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嬴渠淡淡地说:“旧宫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虽然嬴渠看起来还是很冷淡,但他说话了,那就是没生气,公子汜松了口气,摊手笑说:“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就是一堆简陋荒废的旧宫。” 公子汜没有说华昭殿的事和华昭殿里的人,因为华昭殿是他的秘密,只属于他的,他才不愿意和嬴渠分享,虽然嬴渠是他的君父。 嬴渠微微垂着眼眸,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哽咽,若不细听断然是听不出来的,他说:“除此呢?” 公子汜仍是摊手,笑说:“除此?除此也就没什么了,奴婢们说那里有鬼,儿臣倒没见到鬼,都是他们以讹传讹罢了。” 公子汜不说,嬴渠也没有再就此话题说下去,罢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现在知道她过得好坏,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去看她?而且他已经失明了,就算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她,看不见,直到他死,他都再看不见她一眼。 六年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样貌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个影子,和他那死去的母后一样,如此,他又有些后悔,当初他应该多看看她。 他这么一想,头又不可避免的疼了起来。 他自知时日无多,在临离世之前,他要如何处置她?杀了她,让她给自己殉葬?这样至少可以让她免于受田湘和嬴氏宗亲的折磨。 当然他也可以放了她,可他不愿意,她曾经想要杀了他,想要窃国,这是无法饶恕的重罪,他放了她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要如何向宗室臣民们交代? 他若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立刻杀了她,给她一个了断,这样总比他百年之后,她无依无靠的落到田湘宗室手里要好的多。 杀或者放,他的头越来越疼,腥浓的血涌到他的喉咙,在公子汜的叫声中,他渐渐没了意识。 …… 魏姝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公子汜了,她想他是被田湘发现了吗?田湘喜不喜欢他? 魏姝听公子汜的话里,田湘好似对公子汜并不好,这样田湘会不会更讨厌公子汜? 魏姝知道自己的担心无济于事,可她控制不住,她数着日升日落计算着日子,在九日后的那天下午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铁甲敲击声,接着便是斧头劈着木头的声,是秦军,秦军正在劈着封着华昭殿殿门的木头。 随着一声巨响,华昭殿陈腐的大门被打开,近傍晚的微弱的阳光照进了这间阴冷的寝殿。 这光并不明亮,但魏姝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了,即便是这点阳光,她也觉得有些刺目。 她看不见来人,只听见老奴喑哑的声音,老奴说:“换好衣裳,随老奴去政事殿” 等魏姝适应过来这光亮后,看见了身侧托盘上放着的折叠整齐的衣裳,是件绛红色的深衣,压黑色蟠龙纹滚边,上面还放着一块玉,是当年嬴渠送给她的玉,六年前她被关在华昭殿时,这玉被一并收走了,现下他竟然又还给了她。 她伸出手指轻触了触那玉,玉染了秋日里的寒气,凉的冰手,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颤抖起来。 再度推开殿门时,她已经换好了衣裳,她走出来,看着天上的太阳,看着地上的杂草,公子汜没有骗她,这里确实没有人住,也确确实实荒废了许久。 她是被遗忘在这里的旧人,现下他要见她,她想:这绝不是因为他想她了,而是因为他已油尽灯枯,他不会留着她独活,他要让她殉葬,他生,她存,他死,她亡,他们生死都要被绑在一起。 老奴张口结舌的看着她,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这么多年的囚禁非但没有使她衰老疯癫,反而更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因为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呈现着一种玉似的白,在这绛红色深衣的衬托下如同凝脂。 半响,老奴才说:“随奴才来” 她跟在那老奴的身后,走过连接旧宫与新宫的狭窄的长路,两边是黑色的高墙,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也只剩下那狭长的一条。 终的老奴把她带到了政事殿,新宫的政事殿是巍峨磅礴的,朱红色的墙壁,黑油漆画的门窗,高翘的屋檐下坠着青铜做的占风铎,和青铜龙凤,这样的宫殿足胜过山东六国的任何一国,但她却觉得陌生,觉得冰冷。 老奴说:“君上就在那里面,您进去。” 魏姝的心忽又跳了起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在胸腔里跳动,她能听得到,她曾以为它已经死了。现在它活了起来,她只觉得有些慌有些怕。 她迈了进去,老奴也将殿门关上。 政事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大半都被吞噬在黑暗里,墙壁上镶着的无爪青铜龙狰狞威严,而他就坐在高台上的一方矮案前,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竹简,身侧是一个年轻的小寺人。 他的神情是平淡的,没有微笑,也没有悲伤,他原本温柔的眼睛浑浊无神。 她知道,他看不见了,他成了一个瞎子,但他仅是坐在那里,就足够的威严和压迫。 她的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抖,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再看不见他了。 …… “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 她忽然无声的笑了,他食言了,同时也没有食言,因为他确实看不见她了。 她听公子汜说他病得很重,重到朝不保夕,也是,若非是他快要死了,又怎么会将她从华昭殿里放出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传闻般严重,也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水,她抓不住他,看不透他,直到此刻亦是如此。 殿里陷入了沉默,终是魏姝先开的口,她说:“你老了” 老了,当年那个温润清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老秦公,他的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层短短的胡须,真的是老了。 嬴渠也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般温和,他的脸上已有了些许皱纹,那皱纹衬得他有些沧桑,温柔的沧桑。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了,当然变老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他说:“除此呢?你还有何想对寡人说的。” 他想听她再说些什么,他就快要死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油尽灯枯,他这一辈子杀了过人,也伤过人,这些人或许是他的宗族亲朋,或许是他的手足挚爱,总之他无愧于他的君父,他将一生奉献给了秦国。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一个明君,他只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想她了,想看看她,如果看不见,那就听听她的声音。 他不能杀了她,他做不到,他不忍心带她走,同时又不能让她落入田湘和那些宗室手里,他只能放她离开。 她以后会跟赵灵吗?他不知道,随便,他不愿去想他死后的事。 魏姝没有任何的话想说,但她仍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没有”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从他们拿起屠刀和□□伤害对方的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嬴渠垂着眼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就将这爵酒喝了。” 话落,一旁的小寺人将酒爵端至她身侧。 魏姝笑了,她以为那是毒酒,她想:他到底还是留不得她,他就是死,也要让她先给他殉葬。 她端起那酒,酒爵是冰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她说:“姝儿若是死了,嬴渠哥哥会与姝儿同穴而葬吗?”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叫他,她死前也不肯饶恕他,她偏偏要再折磨他一次,让他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多么亲密。 而她也确确实实成功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淡,甚至他还是在微笑。 她将酒喝了,喝了个干净,她品不出那酒是什么味道,却听他说:“你走” 魏姝怔了。 他重复道:“你走,酒里的毒要两个时辰后才发作,你走,别死在寡人的咸阳宫里。” 她笑了,再无留恋,她也不想死在他的咸阳宫里,死在这令她作呕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了昏暗的政事殿,再也没回头。 她不要死在咸阳宫,不要死在秦国,她往咸阳城外走着,咸阳城里非常的热闹,六国商贾云集,还有不少戎狄商人,这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咸阳城。 她失落落魄的走着,与这样繁华的咸阳城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之一路畅通无阻,或许她下一刻就会毒发倒下,但也只是或许,她并没有倒下。 咸阳城外,有一辆马车停在微微起伏的荒地上,马车下是个坐着木轮车的男子,他一身白色的衣裳,皮肤苍白,身型消瘦,他生的非常俊美,同时又非常虚弱。 赵灵是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嬴渠派人告诉了他,她今天会被放出秦宫。 赵灵皱着眉看着咸阳高大冰冷的城门,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秦国,刚刚入冬的秦国要比齐国和楚国冷的多,他白色布衣下的皮肤已经开始一点点被冷气浸凉。 魏姝走出了咸阳城,她看见了赵灵,不由的怔住了。 当年郢都一晤,赵灵不肯见她,算到如今,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赵灵了,她走上前,脚步还是有些踉跄,她说:“先生怎么会在秦国?” 赵灵这些年来并无变化,他的眼睛还是那般阴沉冰冷,但同时又多了些别的,或许是温柔,或许是怜惜,但那并不重要,他说:“接你离开” 接她离开?魏姝有些诧异,她没见乐野,以往乐野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赵灵,赵灵他怎么会在咸阳?她心里涌过许许多多的疑问。 六年了,她被隔离了足足六年,她其实并不想同赵灵走,而她也就要毒发身亡了,她想去做点别的,什么都好,只是不想再同旧人有一点的牵扯。 “先生,我……”魏姝刚一开口,却听耳边响起了阵阵钟声,那钟声悠远绵长,阵阵的从咸阳城里传来,余音不散,在空中声声回响。 她的身子忽的就僵住了,就像是扎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是国丧的钟声 倏忽间天上飘起了雪,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她的目光怔愣,她看着赵灵,却又根本没在看他,她的心是麻木的,麻木的发胀,只一下下顶着她的胸口。 过了许久,她僵硬的身子才稍有缓和。她缓慢的回头,只见咸阳的城楼上已经扬起了白幡,一片片的白幡接连而去,像是一条盘踞着的白色的长龙,白的模糊,白的眩晕。 她还听见了歌声,是秦人的歌声,不知从何处远远的传来,漫过荒芜的原野,漫过苍凉的大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是终南 太阳已经西沉,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她仿佛间好似看到那年腊祭,她同嬴渠在雍城古朴的街道上开玩笑。 …… “以后每年腊祭姝儿都给君上唱一遍,扫除污秽,一直唱到君上百岁。” “好” “不过那时君上耳朵一定不灵了,还能听的清吗?” “能,寡人就是揪着耳朵,也得一字不落的听姝儿唱完。” …… “魏姝” 赵灵在她身后叫她:“魏姝” 魏姝的眼睛有些酸涩,也不知赵灵到底叫了她几声,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微微向下,心脏痉挛一样在胸腔里抽搐着疼,她的嘴角也在颤抖,蓦地,她费力将嘴角扬了起来,转过身对赵灵说:“先生” 赵灵说:“该离开了” “去哪里?” “楚国” ——终——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以后会补个he的结局,现在不想写了,这篇文给我的打击还挺大的,这篇文我反复修改,光是开头三章就重写了四遍,中间删改无数,非常用心。 我最初写的时候希望剧情可以一环扣一环,每一个配角都可以推动剧情,都不多余累赘,所有人都是为利益而驱动,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各条线路相互交织。 理想很丰满,结果很打脸,都要给我打成猪头了,太受打击了,本来还想接档写个仿战国赵国文,现在是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