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随君入魔
五年后, 云华宫掌门君山雪猝然离世, 被人发现时死在他自己的练功房内,气血淤滞,逆行而亡。 为了师父的死, 芮央已经伤心了半个月, 她自幼生长于云华宫,君山雪于她而言,亦师亦父。她终日里郁郁寡欢,每日间愿意说的话, 就更少了,多亏了还有阮秋雨常来陪陪她,不然, 当真要与石像没多大区别。 芮央穿着一身素缟,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落花,五年了,这五年中, 有许多事, 都已变得不似她想像中的样子。 例如,一直得她另眼相看的弟子凌冽, 竟然会是魔教中人,并且,他的武功原来并不差,甚至于,很强。 那年, 中原地带再现魔教之人的踪迹,师父命四门下抽调弟子一同下山,打探魔教意图,若有不轨之心,则除魔卫道,那下山弟子的名单中,便有凌冽。 芮央一直担心他学艺不精会出什么意外,本是不欲放他下山,谁知他自己却说想要下山历练。结果,凌冽一去不返,直至失踪数月后,才又回了云山之巅。 芮央疑心顿起,出其不意地拔剑试探,不想,一试之下大惊失色。他内力精纯,绝非一日之功,最重要的是,他运气法门并非正道,他竟然,一直修的是魔道之功。 芮央寒剑一指,将他逼在墙边:“你自封内力,多年潜伏于云华宫,究竟有何意图?” 凌冽未躲,却像是看着她银光闪闪的剑锋出神,良久,他抬眸看她,那目光中潜藏的深重却让她的心没来由地一沉:“姐姐,你真的想杀我吗?” “我若有意要害姐姐,为何多年隐忍不发,又为何已经走了却还要回来?我在青龙门下数年,有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师门和姐姐的事,姐姐难道不知?”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师父,你这是欺师!”芮央语气中带着怒火。 “我的确来自于地狱之火,但我的身份,我现在还不能说。”凌冽倔强地垂眸,忽视她剑锋上的威胁,他语气低沉,“姐姐对我,真的只有师徒的情分么?” 芮央将剑又向前送了两寸,几乎就快到抵住他的前胸:“若是我非要你说呢?” “那就用你自己来换,可以吗?”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带着他少年时便从未更改的执拗,“你不要嫁给东方祉,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你!”芮央气结,胀红脸嚷道,“我是你的师父,你可知欺师灭祖会遭天打雷劈的吗……” “会吗?会你就杀了我。”说完,他真的上前半步,迎上了她冰冷的长剑。 “你是不是疯了?”芮央一惊,下意识地撤手,右手飞快地将剑锋自他胸前移开,谁知他却忽地一把扯住了她左手的手腕,用力一带,他后背靠着墙,而她就撞在了他的身上。 “干什么你!”芮央微微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是何时,这个曾经被她牵着的少年,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他挺拔的身躯和有力的手臂霸道地圈禁着她,对她仍未松手的长剑视而不见。今日,他要说的话,便是豁出命去也要说,这本就是修罗教人的本色。 他低头看着她,黑瞳幽深,其中的光辉宛如遥不可及的星辰。平常,他总是这样,清俊无双,却冷得格格不入,而此刻,他的目光清冽,却又像带着一团火。 脸离得那样近,连呼吸都一时胶着,芮央的心中突然就有一块地方塌陷了下去,狂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悸动,随即,一股热意涌上脸颊,连耳尖也觉得发烫。 这样的姐姐,他只在梦中曾见过,娇羞温柔,美得让人惊心动魄,让他欲罢不能。这多么年来,无论他的目光多少次为她流连,无论他的心多少次为她牵绊,为何在她的眼中,却始终只当他是个孩子。 他冰山似的脸上宛如春风解冻的轻柔,他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在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两人均是触电般地颤了颤,他已低头,顺着那奇妙感觉的牵引,探了下去,压上了她晶莹的粉唇。 芮央如梦初醒,奋力地推开了凌冽,转身便走,他却再一次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沉闷却令人动容:“别嫁他。” 芮央的身子一时僵直,她突然觉得凌冽只是帮她说出了她一直不敢说出的话,可她从未想过要忤逆师门,忤逆师父。 “别嫁他,”他从身后再一次圈紧双臂,环住了她,“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带你走。” 芮央不肯跟他走,也并没有真的因为他是魔教中人便杀了他,其实芮央一直不信,所谓的魔教之人便个个该死,名门正派中又何尝个个都是好人。何况,凌冽是她带回来的,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之后半年,便发生了这五年中的另一件大事,——凌冽离开了云华宫。 那日大殿之上,四门皆有弟子在场,东方祉突然向师父提出要与芮央早日完婚。君山雪询问芮央的意思,芮央一时踌躇,凌冽竟然当场大闹云华殿,反对这门亲事。 这样的大事,岂容得一个小弟子异议,凌冽自然被当成闹事之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自此,他的武功路数也再掩饰不住。 那日,凌冽被当成魔教奸细,成为众矢之的,云华弟子蜂拥而上,个个不敌,一场血战中,凌冽以一敌百,也杀红了眼。 见众弟子惨败,连东方址和阮秋雨也冲了上去,芮央这时才发现,原来凌冽此时的修为,已不在她之下。然而,他就算再厉害,以他这样年纪的修为,也不可能同时抵挡东方祉和阮秋雨两人的围攻,更何况,再打下去,君山雪又岂会一直坐视不理。 芮央纵身上前,隔开了凌冽与云华众人。她背对云华宫对他说:“你走,从此你我不再是师徒,今日一去,莫再回来。” 芮央至今记得凌冽走时那身上的血和眼中的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带你走,姐姐,我在地狱之火等你回心转意。” 凌冽走了,从此云华宫青云门中再没有那个不成气的小弟子,却于不久后,自地狱之火传出消息——魔教内乱彻底平定,新一代的魔君已横空出世。 最后一件大事,那便是师父的死了。 芮央淡淡地从窗外将目光收回,天色已晚,夜幕低低地压着,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起身,向着师父的灵堂而去,今日,她定要叫师父的死因大白于天下。 被她堵在寂静的灵堂中的人,是她预料之中却又不愿去相信的那个人。他一向温润如玉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却仍是语气柔和地对她说:“央央,你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那师兄又是做什么来了?”芮央的声音冰冷如铁。 东方祉一面平静地将打开的棺盖重新推上,一面从容答道:“不过是想起师父的教导,追思不已,师父不日便要下葬,我忍不住前来瞻仰遗容。” “哦?”芮央轻笑了一下,“师兄,我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只不过师兄一直忙着找东西,所以没发现我。” 东方祉脸色有些发白却仍在强撑:“我……何曾在找什么东西,央央看错了。” 芮央冷冷地抬起了手,手指间拈着的,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这针,是她抢先一步从君山雪的后背穴位中取出来的,正是它封住了君山雪身后的大穴,才令他气血受阻,逆行而亡。 芮央从不相信,像师父那样性子淡泊又根基深厚的人会急功近利到走火入魔。能从背后偷袭得手的,只能是师父深信不疑之人,而能将这细如牛毛的银针飞射入穴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芮央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张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的脸,此刻却是光彩全无:“师兄,云华宫的掌门之位迟早都是你的,师父他那么疼你,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怎么下得去手!” 东方祉的嘴角微微地抖了抖,一时没有说话,整个灵堂一片死寂,让芮央的心也冷得彻底。 “师姐,你们这是怎么了?”阮秋雨走了进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二人剑拔弩张,“我还说去青龙门寻你说说话,却没瞧见你,好好的,你们这是怎么了?” 芮央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淡淡地答道:“是他,杀了师父。” “什么?”阮秋雨震惊地瞪大了眼,如雪的肌肤也因为愤怒迅速红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你来的正好,一起杀了他,为师父报仇!” “好!” 阮秋雨掌心轻挽,一招“含沙射影”带着强大的内力凌空一击,并没有击向东方祉,却重重地落在了芮央的背上。 芮央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血来,难以置信地回头,却从这位温柔沉静、多年深交的好闺蜜脸上看见一丝冷冷的微笑。 “为什么……”没等芮央问完,东方祉已如闪电般到了她的身侧,左手一点,封住了她的内力,右手紧接着就是一个手刀,芮央软软地倒了下去。 东方祉扶住她,让她顺着柱子靠坐在地上,便转身看了看阮秋雨:“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大概是因为东方祉有几分心虚,又对芮央还念了几分旧情,他那一手刀下去,未免轻了点。芮央当时眼前一黑,在地上靠了一会儿便依稀有了些意识。只是穴位被封着,动弹不了。 “你心疼了?”原来,阮秋雨的声音也会这样的柔媚,“她方才可是要杀你的,你难道此时还不明白,谁才是真心对你好的么?”阮秋雨说着,便向着东方祉贴了上来,整个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一般。 东方祉轻轻一笑,就势揽住了她的纤腰:“我若不明白,又怎会为了你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弑师?还不是担心老爷子真的会因为易洪之死怪罪于你。你说说,你怎会这样不当心,那日竟在大殿之上使出那招‘杯弓蛇影’去对付凌冽,叫老爷子瞧出端倪。” 晚风凄清地吹进来,熄灭了几支蜡烛,灵堂中变得愈发晕暗。剩下的几支白色的蜡烛在偌大的灵堂中无力地跳动着火花,那幽幽暗暗的光明成了一种别样的暧昧和情趣。 阮秋雨在东方祉的耳边吐气如兰,手已轻抚上了他的胸膛:“真的是为了我么?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老爷子知道你这掌门继承人的位置来得不光彩?” “别乱来,”东方祉按住在他胸前作怪的小手,那手柔若无骨,“这里可是灵堂。” 他的制止并没有让阮秋雨停下来,她却像条蛇一样更紧地缠了上去,微踮着脚尖,用她的樱桃小嘴轻轻地含住了他左边的耳垂。吮吸舔咬,带着她湿热甜美的气息,让东方祉的呼吸也粗重了起来。 阮秋雨的声音在这昏暗里显得格外的酥软:“难道你不想么?……唔……” 轻微而暧昧的声响传出,东方祉一改平日里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像一头发·情的狮子般一边动手撕扯开她的衣裙,一边反身将她按在了棺盖上。他的手轻车熟路地探入她的衣内,去揉捏着那对丰满,她在他粗暴的动作下发出似痛苦又似享受的声音。 随着阮秋雨一声轻呼,棺盖上传来一阵阵规律的喘息和娇吟,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地清晰。 芮央捏紧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皮肉里,她闭上眼,却不能拒绝那持续不断的声音。 这里是师父的灵堂,师父若是真的在天有灵,会不会觉得痛心? 师父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心痛了,可是她还活着,她刚刚经历了友情的背叛,又意外地看到了这一幕不堪的苟且。粉饰下正义的嘴脸,一旦现了原形,比魔更狰狞! 接下来的几日,芮央被软禁,并且,她在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青龙令不见了踪影。 自玄武门主易洪死后,玄武令一直在师父那里,既然东方祉杀了师父,想必玄武令也已落在了他的手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若是四块令牌聚集,便可以启动一种威力惊天的法阵,叫做云华血阵。 那日,东方祉和阮秋雨都不在云华宫,十九好容易才趁机潜了进来,为芮央解了穴。她还带来一个让芮央震惊的消息——东方祉和阮秋雨借芮央之名,将凌冽约到了上邪镇。 以凌冽那样的执拗的性子,只要是芮央约他,他一定会来,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芮央赶到上邪镇的时候,东方祉和阮秋雨已合二人之力启动了云华血阵,就在当年芮央与凌冽初遇的桃花树边,四块墨玉令牌凌空爆发着赤红色的光芒,将半边阴霾的天空洇成了血染的颜色。 他们真的是疯了!竟然用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来对付一个人,所谓名门正派,他们从不曾想过这样做胜之不武,他们也丝毫没有顾惜到凌冽身后那些无辜的上邪镇百姓。 所有被血阵之光照到的人,各各血枯而亡,他们面对着强大的血阵脆弱到不堪一击,没有还手的机会,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死。 芮央无力让这已经启动的云华血阵停下,她远远地看见凌冽的时候,那已是她此生见到他的最后一次。 他那样平静地站在凌厉的杀气之下,化气为盾,护住身后所有无辜之人,将血阵煞气尽数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他抬头,痴痴地仰望着最东方的那块青龙令牌,目光凄楚而决绝,最后,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在血阵之中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芮央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师父死了,凌冽也死了,死得尸骨无存!凌冽活着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爱过他,她甚至因为他是魔教之人与他拔剑相向。可是,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却比魔鬼更可怕。 如今他死了,她的心却痛得像是被生生凌迟,他再不能用他冰冷而温柔的唇来吻她,再不能用他结实的手臂来抱她,再不能让她靠在他长高长大的胸膛里…… 他临死前喃喃自语的嘴型反复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突然听懂了他要说的话,就如当初她用剑指着他时,他说,姐姐,你真的想杀我吗? ——姐姐,你真的想杀我吗?凌冽是看着那块她从不离身的青龙令牌说出的这句话,他到死,都以为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她凄然一笑,苦涩的泪从眼里一直流进了心里,是她太傻,傻到从不知道自己心悦于他。爱已入骨,却不自知,若有来世,怕什么门规教条,惧什么世俗流言,她只想不顾一切,随君入魔! 不久后,云华宫起了一场大火,直冲云霄的火光中,云华弟子们四下逃蹿,惟有一个绝色无双的女子,捏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迎着火光走去。 她双目赤红,浑身是血,那大片血迹像是一朵朵盛开在青纱素裙之上,妖艳的地狱之花,而她,活活像个魔女。 她一向自命清高,可是一想到为了杀东方祉,不惜违心地与他亲近,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东方祉与阮秋雨狼狈为奸,又对她处处提防,若不用美人计,她又怎能在最后将他俩一个个扎得像透风的筛子。 烈焰中,她仿佛又看见了凌冽那冷冷清清的影子,她浅浅地笑了:“你来带我走,我已经为你报了仇。” 无人回应,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她纵身扑进了火海,像一只浴火的凤凰…… 芮央含泪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了扑楞着翅膀盘旋在空中的灵萝。她曾对灵萝说,第六世,她受尽了遗忘的苦,于是灵萝答应过她,将最后那一世她经历过的一切都当做礼物送给她。 好沉重的一份礼。芮央久久地无法从梦境中挣脱,那是梦,又不是梦,那是她当初负了凌曜的一世,然而前尘往事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灵萝见她情绪不好,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芮央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只想,好好地重活一世,纵情地再爱一场。” 灵萝扑了扑翅膀:“去,今日正是你们初遇的日子。上邪镇,桃花树下,凌冽还在那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