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古镇僵尸之吻
沐安的哭声早已引来了几个下人聚在门口, 他们一见叮当杀气腾腾的样子, 纷纷让道。叮当才从下人堆里走出去,便迎面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沐韫谦。 沐韫谦焦急地问道:“到底是出了何事?你这是要去哪里?”叮当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便脚步不停地走了。此时, 她很烦他,也顾不得去掐死他。 叮当一路向着秦茂的屋子冲去,其实,她并不知道, 如果此刻见到秦茂,她会不会真的杀他,她下不下得了手。 从前, 她只觉得师兄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那副腔调很讨厌,可是当她看到师兄真正的内心世界,阴暗狠毒到让她害怕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 原来他从前的样子很可爱。她宁愿, 师兄真的可以如他表面上那样简简单单、没心没肺地活着,那至少不必活得这样痛苦。 从前, 她一心觉得僵尸该杀,而那让整个桃花镇的无辜之人皆陷于险地的肇事者更是该杀。可是当她知道,那沉重的血腥与杀戮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沉重的心酸与仇恨时,她是打心底里心疼师兄的。 原来那桂花糕做起来是那样麻烦, 原来不贪财的师兄也会因为恨而争家产,原来······原来师父说得对,这世间最难懂的是人心,而她用了十多年也不曾看懂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 叮当甚至怀疑,师父是不是一早便猜到了这里的一切,他之所以一口咬定她便是下山最佳的人选,并不是因为她能杀得了僵尸,而是因为,秦茂不会杀她。 一把推开了秦茂屋子虚掩着的门,他并不在屋子里。叮当一面转身,一面暗暗思忖着,他会不会就此离开桃花镇,不告而别,忽又想到了甄淼曾说过,晚间要约他一起赏月。难不成,赏月赏了整晚未归么? 叮当唤了沐安来,通知府中家丁四下寻找,发现秦茂的踪迹,速速来报。此时尚未天亮,整个沐府被灯笼照得一片通明,不多时,沐安前来回话,说是寻遍了整个沐府未见秦茂的踪影,连带着甄家小姐也一并不见了。 叮当正自惊疑不定,又有小厮过来,说是那木阁楼十分异常。叮当心头一跳,连忙问道:“如何异常?” 那小厮答道:“那阁楼平日里并无人去,一向是不落锁的,此刻突然发现它不仅从里面被人反锁了,而且连窗户也都被封死了,还有人在阁楼前的地上拾到了一把锁匙,像是里面的人自己从窗户缝里丢出来的。” 叮当心中连转了数个念头,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她提步便向阁楼而去。那小厮又追在她身后叫道:“少夫人可要当心些啊!听院子里值夜的人说······那阁楼里有个女子,咿咿呀呀唱了一宿的歌,就如当年······” “老爷!”只听得一声惊呼,叮当扭过头去,那刚刚赶来的沐韫谦大约是恰好听见了这一句,惊得脚下一歪,亏了被沐安扶住。 沐韫谦顾不得扭伤的脚踝,颤巍巍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叮当冷冷地看了看他:“想知道?那就跟我来。” 残月即将落下,旭日就要东升。在天地将明未明之前,小小的木阁楼孤单地立在冷冷的清辉下,像一位历经沧桑的故人,在诉说着一段心酸沉痛的往事。 几个小厮费了好大的劲才撞开了门,打开门的同时,一股清甜的香味扑面而来。闻到这香味的同时,沐韫谦的脸上已经变了色,叮当知道,他对这清芬海棠的味道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她不知道,当他闻到这香的时候,勾起的是他对甄清那段爱情的回首,还是对她逝去的追思。 屋子里面的两个人显然是已经没救了,秦茂和甄淼就像当年的沐韫谦和甄清一样,相偎着坐在地上。秦茂的脸上带着一抹平静的浅笑,是叮当从未见过的从容和释然,甄淼的头靠在他的怀中,腮上胭脂犹艳,泪痕已干。 叮当此时方才理解甄淼对秦茂的心,她不是不敢去爱,而是如秦茂一般,放不下仇恨。父母亲人,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全都死于他手,叫她如何心无杂念地去爱? 清芬海棠并非只有沐家的人才有,甄清也有,当年她用来结束了自己,若干年后,甄淼又用来结束了这一切。 叮当默默地走过去,在她的身边蹲下,叹了口气。这个和她姑姑一样痴情的女子,到头来,她终于可以安心地与他在一起了。而秦茂的心里应该也是有她的,他屡屡出手,总是会先顾及到她的安危,以他的身手,若是在发现清芬海棠之时便强行离开,甄淼也是留不住他的。 叮当将手轻轻地放在他俩相握的手上,心中暗暗地想着,定要叫灵萝去跟那司命星君说说,下一世要叫他俩再遇上,若真的有来世,可一定要幸福啊! 你们若是幸福了,我的沐若凉又该怎么办? 叮当自阁楼出来,便落寞地直接回了沐若凉的身边,沐韫谦一肚子疑惑地跟在她身后,然而问什么她又懒得搭理。 直至叮当进了沐若凉的屋子,见沐韫谦还要跟着进来,猛一回头将他堵在了外面。 她冷冷地对沐韫谦说道:“请你离他远一点,所有和你沾上边的人,都得不到幸福。” 沐韫谦在自己的府中受到这样的待遇,被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丫头莫不是太放肆了些。他一边强行往里走,一边就要发作,叮当“噌”地一下拔了剑,封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杀我?”沐韫谦震惊地问道。 叮当淡淡地垂了眸:“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并非因为你不该死,只是因为······”叮当慢悠悠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沐若凉,“只是因为他拿自己的命救了你,我不过是成全他的孝心罢了。” “你还不明白吗?秦茂他不是你的义子,他是你和甄清的亲生儿子!造成桃花镇的僵尸之灾的人,其实正是你自己!” 叮当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去理会他的目瞪口呆:“爱你的两个女子都在抑郁中死去,你的两个儿子,都在痛苦中长大。现在躺在床上,就快要变成僵尸的人,原本应该是你,而不该是他!他何曾做错过什么?他却从小在你留下的爱恨交织中长大,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有你这样一位父亲!” 叮当说完,收了剑,直接将呆若木鸡地沐韫谦关在了门外。她没心思跟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多年前的那些事,她现在一心想的,是怎样救沐若凉。 算着沐若凉将要醒来的这一日,叮当叫沐安将她和沐若凉两个人封在了屋子里,又在屋子的周围浇了油。 叮当满目爱恋地抚了抚沐若凉的额头:“若是我失败了,我们就在烈焰中相聚。” 叮当唯一的办法,是她自己。她查看秦茂的记忆时发现,他是有解药的,只不过,他将所有的解药,都倒进了送给叮当的桂花糕里。他最初的打算,是毁了沐府的所有人,唯有她一人除外。 桂花糕已经没有了,叮当想着,自己如今便是沐若凉唯一的希望,只不过,让他吸干了她的血,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可是,她会死。 她温热的指尖虚虚地在他的眉眼上描摹——今生,我不曾负你,却也不能再陪你了,不如······忘了我······ 沐若凉醒来的时候,叮当就背立在他的榻前,她知道,他一醒来,便会看见她。只不过,在他的眼中,爱的已经不是她这个人,而仅仅只是她的血。 叮当定定地站着没有转身,她只想在心中永远记着他曾经的样子,他的温润,和他的温柔······ 身后的人在靠近,终于有一双僵硬的铁臂将她霸道地箍紧,颈间传来锥心的痛感,叮当双目一阖,默默地落下两行泪来。 血液从身体中快速地流走,叮当在头晕目眩之间恍惚觉得项上牙齿的力道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得轻柔,像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末日之吻。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叮当默默地想着,终于闭上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三日后,当一束明媚的日光从窗外照进屋来,整个屋子都撒满了淡淡的暖意。 沐若凉睁开眼,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那晴好的天气,和每一个从前的日子一样,又是全新的一天。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梦里,又什么都没有。唯一记得的只是自己唇下一片光洁细腻的肌肤,仿佛带着熟悉的心悸,却又莫名变得虚无。 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那片肌肤的主人又是谁?沐若凉总觉得,那会是一个让自己心动不已的答案,可是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不记得了。 沐安如往常一样送了水进来,服侍他洗漱。沐若凉一边擦着脸一边问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 “何曾有什么重要的事?”沐安答道,“唯一重要些的事,便是老爷外出云游去了,将家中的制香坊交托给公子,请您多上些心。” 沐若凉怔了怔:“只有这个吗?府中,可曾来过什么重要的人?” “何曾有什么重要的人?”沐安笑了笑,“公子可是睡糊涂了?要不然便是做了什么美梦么?”他嘴上虽调笑着,背过身去,却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沐若凉被他说中心事,倒有些挂不住,也不答他,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软巾放了,让他将水端了出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下去,沐韫谦一直没有回来,因此沐若凉一直过得很忙碌。可是他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心,是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曾经塞满过整颗心的东西被人无端地拿走了。 这日无眠,沐若凉便起了身,拿了自己屋子里的那个镂空的三足香炉想要放些香料进去时,却发现里面还有些未燃尽便熄了的香。那香的做工十分粗糙,连燃烧也不充分,绝不是出自沐家之手,然而,沐家从不用别处的香料。 沐若凉伸手拈了几粒出来,放在掌心中细细地查看,不由得心头一震,激得他咳个不停。此香出自于阁楼中那些早被禁用了的制香之术,这种香,叫做忘尘。忘尘是以人血为引配制而成的,制此香者,分明是想让他忘了自己······ 就这样寒来暑往,转眼已是一年,沐若凉就这般浑浑噩噩地看着又一季的花红柳绿,他总是在无望地期待着,有一天能重新忆起那段残缺中的相遇。 这日一早,沐安便笑嘻嘻地进了屋,对他说道:“公子,镇子口上来了位红衣裳的姑娘,她说是您的未婚妻,让您去接她入府呢!” “胡闹些什么?我何曾有过什么未婚妻······”沐若凉慢慢地住了嘴,眸中的墨色跳跃出几抹星光,他突然转身向着门口走去,口中对着沐安说了句,“备车!” 依旧是那烟雨朦胧的古镇,姹紫嫣红中,那绿,带着沁人心脾的青草香,那红,似美人腮上的胭脂红。 沐若凉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在一阵细碎地咳嗽之后,他伸了手指,挑开了马车的帘布。抬眸间,便见那石拱桥上临风站着个红衣裳的女子,她手持着一把绘满了桃花的油纸伞,一双灵气逼人的明眸向他看了看,便浅笑盈盈地向他走了过来。 她衣裙袂袂,明艳似火,她一步步地,仿佛是从一副泼墨画中走了出来,走进他的心里眼里,走进他的记忆里,他就在霎那间迷湿了眼眶······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叮当花了一年的时间,才真正地活了下来,说起来,全都是机缘巧合。 那时,叮当一心守着即将苏醒变成僵尸的沐若凉,一直不许沐韫谦进门。沐韫谦独自一人思绪万千、百端交集,便情不自禁地去了那小阁楼。 就在他触目兴叹之时,也不知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突然一根横梁掉了下来,将沐韫谦直接砸晕了过去。 自秦茂与甄淼死在阁楼中,这阁楼便一直是被锁着的,这日一个家丁跑来,发现门居然开着,探头望了望,阁楼里又是昏暗又是阴森,他二话不说,重新将门锁了,并将此事告诉了沐安。 沐安心知这几日府中的主子们都各自伤怀,此等小事不便惊动,还是由他自行做主算了。于是,沐安与几个小厮们一合计,断定是阁楼中鬼魂不安,当下便请了几个姑娘站在阁楼外将那首曲子反反复复唱了三天三夜,直唱得阁楼里的沐韫谦头皮发麻、惊骇不已,刚醒来,便又晕了过去。 沐韫谦前两日刚刚扭了脚,又被房梁砸伤了腿,晕在阁楼中不吃不喝又着了些凉,嗓子火烧火燎说不出话来。他稍稍有了些知觉,便又爬到门口来拍门。 沐安等人大惊,怕是恶鬼将要出世,慌忙派人上矛山去,直接请了虚鱼道长下山捉鬼。虚鱼道长前来放出沐韫谦的时候,他已经疯了,披头散发地拉住虚鱼,说是要随他去当道士。 虚鱼临走前,还救走了几乎要血枯而亡的叮当。从那日起,叮当便回了矛山治伤,而世上再没有沐韫谦,倒是虚鱼道长又多了个辈分最低的老弟子。那日收徒赐名,虚鱼眉头紧锁,看了看满天阴霾,深沉地说道:“就叫大雾!” 叮当下山前,感慨师父有妙手回春之术,特意缠着他学了些针灸之法,往后再不让沐若凉总是这样病病殃殃。 虚鱼看着即将下山的叮当不住地叹着气,叮当以为师父舍不得自己,谁知虚鱼一边葛优瘫,一边感慨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雾:“总想着女大不中留,你虽从小闹腾些,然而总是要走的。可谁知,你走了,我又收了个疯子,为师命苦······” 此时的桃花镇,又是阳春三月,叮当就从那万紫千红中走来,一袭红裙美若烟花。 她在沐若凉的面前站定,看着他一直傻傻呆愣着的样子,唇角一勾,娇笑着说道:“这桃花镇风景如画,不知你几时得空,陪我四下逛逛可好?” 沐若凉终于回过神来,日光灼灼不及他眸底清辉,他温温淡淡的面上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