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其之六十二
…… 洛城, 辅军将军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大约两三岁的小女孩正捧着一卷书简,稚嫩的童音琅琅念着诗经的篇章, 身边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跟一年轻少妇,小女孩梳着两个总角, 眉清目秀的十分讨人喜欢。 文容媛偏着头, 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婆母与自家女儿的互动。 “……参差荇菜, 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篇念罢,朱绾揉揉小女孩的发, 哄道:“昕儿真聪明。” “母亲,昕儿念完了,有没有糖吃?”言昕眨了眨灵动的大眼。文容媛悄悄瞥向一旁的婆母,待她老人家点头, 才掏了颗糖放在女儿小小的手心里。 朱绾眯起双眼满意地笑了笑,文容媛亦在一旁陪笑着,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她这婆母近来因兄长朱太傅之事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她便想着请安时带女儿过来,好让婆母高兴些,幸好昕儿一向听话省心,朱绾也逗她逗得乐。 文容媛正要告退, 门外却是忽然来了两位她不大想见到的人,亦是来寻朱绾的。她也不好见了人马上离开,只好再坐了回去,温声招呼道:“二弟、弟妹。” 来者正是言晖和吴央。 言晖友善地对她笑了笑权当是回应,他身边的女子则轻哼了声,对文容媛的招呼理都没理会。吴央迳自坐到了朱绾身边,亲密地捶了捶她的肩膀道:“婆母身子可好些了?儿媳带了些滋补的药来。” 望着娇俏可人的吴央,朱绾面上浮现一抹笑意,道:“好多了,我一老太婆要进补作甚,要不这些好东西留给你嫂嫂?” “唔,可儿媳是专程炖来孝敬婆母的,既是婆母不需……”吴央扫了文容媛母女一眼,轻松地道,“那儿媳就带回去留给旭儿跟旻儿了,毕竟嫂嫂……” 毕竟嫂嫂不像她能生儿子嘛。 吴央掩嘴一笑,最后一句话含在嘴里不说出来。 “……”文容媛觉得有些烦躁,只面上还是笑笑地道,“弟妹请便。” 比起她,确实是嘴巴甜的吴央比较得朱绾的喜爱,但或许也有吴央进门三年就生了两个儿子的关系。文容媛本还因此感到微微的郁闷,后来倒觉得根本没什么可比的,索性将吴央当个小丑看。 反倒是沈如诗对吴央不冷不热,对她稍微好了些。 文容媛发现言晖的眸光正暗暗飘向自己,眼神里头有着些微的歉疚,似是在为妻子的话道歉,她则轻抿起唇,并没有理会。 文容媛又坐了一会,便牵着言昕借故离开。 行在府中的长廊上,文容媛只走了一会,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在后面,言晖尚带了点稚气的嗓音喊住了她。 “嫂嫂!” 她回过头:“二弟?” “叔叔。”言昕乖巧地喊道。 言晖摸了摸侄女的头,而后笑着扮了个鬼脸,惹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也奇怪,虽他依然是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的脸面,现在看来倒有几分慈父的样儿。 “许久没有仔细瞧瞧二弟了,现下看来倒是沉稳了许多。”文容媛微笑道,“想必是为人父之后,气质有所改变。” “是么?” “嗯。”她又问,“呃……二弟还有何事么?” “方才在大娘面前,忘了要给你。”他取出一匹粉色的蜀锦,上头的花纹图样十分好看,“这蜀锦是给嫂嫂跟昕儿的。” 言晖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分单纯无害。 “……”文容媛秀眉拧成一块。 “嫂嫂?”仿佛是怕她误会一般,言晖有些慌张地解释道,“呃,其实这一匹是我多买的,旭儿又穿不着这颜色,才想着留给嫂嫂和昕儿用……” 他的谎言有些蹩脚。蜀锦名贵,市集上压根很难取得,更不存在什么“不小心多买了一匹”之说。 文容媛想,应该是在西蜀练兵的言昌给他、让他送给吴央的,至于言晖拿来借花献佛的行为……她不予置评。 但文容媛并不打算戳破他撒的小谎,只无奈地摇摇头:“这蜀锦名贵,二弟留给弟妹。” 说罢,她便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言晖似是还有事儿,在文容媛回过头的瞬间再度喊住了她。 “等一下。” “怎么了?” 言晖笑了笑,蹲下/身平视着言昕水灵灵的双眸,哄着小姑娘道:“叔叔明儿个买冰糖葫芦给昕儿吃好不好?” “唔……”言昕嘟着嘴,待得文容媛轻轻颔首后才开心地点头道,“好呀,叔叔最好了!” 言晖缓缓抬起头,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有些复杂的眼神中糅合了许多情绪,可合在一起就不知该如何形容。 文容媛从中读到了淡淡的倾慕之情,以及一些……好似有些惶恐、祈求她原谅的意味。 但她不知他所有情绪是从何而来,也没兴趣去探究。 “二弟若是无事,我就不奉陪了。” 目送着文容媛远走的背影,言晖叹了口气,极轻地道了句:“……别怪我。” 言晖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拐了个弯出府往北山去,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等着他。 北山是座不高的山,坐落在洛城境内北方,环境隐蔽清幽,镇国寺即是建于此山,不过寺庙在半山腰的地方,再往上则是人迹罕至。 “让你办的事儿有眉目了么?” “嗯,大概一百来个。” “不够,你再想想办法,好歹凑个一两千人。”言晖摇头。 “这么多?”那人蹙起眉,有些不确定地道,“倒不是不行……只是你训练得来么?” 那男人每次同他接洽的时候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似是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言晖简直都认为他是看在父亲曾对他有恩的份上,才勉强听从他的指挥。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人信服的地方,不同于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兄长,言晖现在只领了个尚书台里的闲职而已,跟父兄比起来可说是云泥之别。 言晖淡淡睨他一眼:“可以,你尽管寻来便是,我负责训练他们。” 青年又打量了他一会,似是有些不信任他。良久,那人才点头应了,顺道提醒了句:“那便先这样,切记千万别走露风声。” 言晖则有些烦躁地摆摆手:“这点事儿我会不懂?别把我当孩子看。” 从山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块隐秘的空地,言晖的心口砰砰直跳。 那儿便是父亲指示他训练私兵之处。 父亲说,待他们在朝中站稳脚步、培植出只忠于言家的势力,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再加上两千个忠心耿耿的死士…… 燕西。 帐内,脸孔秀美的青年大剌剌地坐在桌案上,身边歪歪斜斜的扔了几个空酒坛。分明是极冷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身汗,面色绯红。 满室的硫磺味十分呛鼻,秦琮却丝毫不觉有异,置身其中怡然自得,正欲伸手再开一坛酒,举在空中的动作却被出现在帐子外边的身影硬生生打断。 自外边钻进帐子的小厮忍不住掩住了口鼻,秦琮则咧嘴笑道:“小游,要不来一点儿?” “不不不不不必了……”小游好不容易缓过气,正色道,“将军,您要小人多加留心之事已经有下落了,小人现在一一说来?” 秦琮猛地坐起身:“快说。” “小人跟辅军将军身边的那小厮打好了关系,这才有机会看到洛城那边言二公子捎来的信。上头没有写明,只隐晦提了北山二字,可能是将军想知道的。”小游涎着脸道,“为了讨好那家伙,小人可是请他喝了不少酒,不知……” 秦琮不禁面露喜色。自从秦衷让他多多留心言家以来,他便发现言昌行为举止好像真的有些异状,近几个月他没少旁敲侧击地问过言时相干之事,只是那家伙一副浑然未知的样子。却不想言昌真将事儿交给他那小儿子办了,大儿子被他蒙在鼓里。 “钱财的部分不必担忧。”秦琮大手一挥,十分豪爽地许诺道,“或者你要喝这些特别好的酒也成,本将军赏你!” “呃,小人怕是无福消受。”小游吐了吐舌头,又问,“将军,此事要汇报给镇东将军得知么?” 秦琮双目圆睁:“别别别,千万别,你还想不想你主子耳根清净了?” 他那父亲实在太过感情用事。上回秦琮只是跟他略略提了句言家之事,秦理便一副要撕了他这不孝子的样儿,对他耳提面命了几个时辰所谓“救命之恩岂敢恩将仇报”,念得他差点儿耳朵长茧。 往后秦琮再不敢向父亲提半个字,只管自己默默调查就是了,在他看来,父亲这种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是小人逾越了。”小游嗫嚅了会,又探问道,“可是将军,北山这么大,又地势隐秘,若是……真有所谓私兵,又要从哪儿寻起?” “好问题。”秦琮坐回去,拄着头沉思了会,忽地一阵福至心灵道,“啧,瞧我这脑袋,言家里面不就有现成的人吗。” “啊?”小游原先尚有些云里雾里,不多时便会意了过来,“将军睿智,小人甘拜下风。” 秦琮麻利地蹦了起来,旋即提笔写了封信给他的亲亲表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文情并茂,只差没写上她就是拯救大卫摇摇欲坠国运的英雄了。 只要言昌这老狐狸一倒,他便是秦衷跟前的第一人。士族其他那些只会写文章的书生更是不足为惧,届时宗亲的气焰不会再被士族压了一头,而他更能权倾朝野,朝中所有大臣都要看他秦琮的脸色行事。 至于那表妹的死活……谁在意呢?要是她真撞破了私兵,想必也是落得被灭口的下场,可那又与他何关? 秦琮懒洋洋地将信交给小游,让他交到文容媛手上。青年现在想到未来的朝局,便整个人有些飘飘欲仙,比他服了紫英散后的感觉还好。 那时秦琮尚浑然不觉自己的初衷已然改变,而他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