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其之五十四
正月十五是年节的最后一日。 今夜过后, 一切都要慢慢步回正轨,言时也将要去军营交接职务,不能时时在府中陪伴她。 仿佛要拽住假期的尾巴, 洛城今夜的晚市四处灯火通明, 比之平常热闹了好几分。熙来攘往的行人各个穿着色彩斑斓的新衣,面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这份喜悦亦让文容媛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角。 她挽着身侧男子的手,行在市集的小径, 左顾右盼着道旁卖力吆喝的小贩, 竟隐隐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去年的下半年发生太多事了。又是国丧又是江南进犯, 人民都没能好好休养生息,言昌及言时甚至来不及同他们吃一顿团圆饭。 文容媛曾经无聊地想过,上天让她回到这么个多事之秋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年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 想扭转大卫开始走下坡的国运,只能说是异想天开。 但即使她能影响的很有限,现下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在冥冥之中被改变了。 比如说吴永兄妹、洛琹瀚,还有…… 文容媛望着那只与她交握、骨节分明的手, 轻哂了一声。 “嗯?” “没什么。”她瞄到道旁某个摊子,轻声对言时道了句,“等我一下。” 文容媛飞也似地穿过重重人潮, 不知往何处去了。 言时内心十分纳闷,只得无奈地跟着她离开的方向,有条有理地拨开推搡着的人潮。待他慢吞吞地找着她,文容媛白皙的手里已是抓着一支糖葫芦, 正朝他微笑着。 “这……”言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还是哑然失笑,“你喜欢么?” “不,明明是你喜欢的。”她狡黠一笑,直截了当地将那支红色的冰糖葫芦举至他唇边道,“张嘴。” 冰凉酸甜的味道在口腔内逸散开,他含糊地道了句:“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嘘,别问,我知道你喜欢的事还多着呢。” 文容媛摆摆手,迳自向前行去,耳根微红,似是有些羞赧。言时眨了眨眼,愣了一下才跟上去。 他只想说,他觉得她比糖葫芦还让他喜欢,此刻她绯红的面颊更是诱人一亲芳泽。 两人缓缓行至市集内最热闹之处。 此地聚集了许多人,将这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文容媛本有些一头雾水,直至抬头望见高高挂在天空的一整排灯笼,她方有些惊艳地开口:“好美。” 各式各样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外边糊着各色的纸,里头的蜡烛徐徐燃烧着。这一副景致加上远处放着的烟花,衬得夜空中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几个梳着总角的小孩儿,提着灯笼嬉笑地快速经过了他们的视线。顺着稚童的脚步,言时见着一排小贩在道路旁叫卖,前边还都大排长龙。 他温声开口道:“要不要去放莲灯?那里有人在卖。” “莲灯?” 文容媛愣了下,方想起洛城一个古老的习俗,今日也有许多人会在水上放莲灯。只是这些人放的是本应高挂在天空中的灯笼,她总觉有些奇怪,并未曾放过。 “好呀。”文容媛笑着朝角落随手一指,“去那摊买?前面都没有人在等。” “唔。” 言时蹙起眉,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走了过去。倒不是有排队的兴致,只是……那店主戴了个鬼脸面具,着实有些晦气,再加上他摆摊的位置离其他店家有些远,也难怪他的摊子门可罗雀。 文容媛也注意到那奇怪的面具了,只她并没多想,还是有礼地开口道:“晚上好,我要两个灯笼。”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专注地打量了他们俩好半晌,那戴了面具的家伙才犹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伸手递了两个莲灯过去道:“给。” 愣了一会后,言时迟疑地问:“不好意思,这样是多少钱?” “这灯只给有缘人的,不收钱。”那人瓮声瓮气地应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我的。” “……”言时顿时有些惊愕,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这家伙该不会是鬼? 他本以为文容媛也会有差不多的想法。可她倒是实诚,直截了当地问了与他思考方向全然不同的问题:“你这样怪力乱神、神秘兮兮的样子,该不会是神棍?” “咳咳……没礼貌,在下要是神棍还不收你们钱,岂不是要饿死?”那人拄着下巴,微笑道,“那在下就来当一回神棍,两位可愿听听?” “不收钱?” “……”那人没理会她,兀自开口,“你们之间的牵系很深,甚至能够跨越生死。” “就这一句,没了,再多可要付出代价。” 若是落在别人身上,言时可能还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将年轻夫妻间的感情夸张地形容,为了讨他们欢心。 但他与她之间,倒是真的跨越了死亡。 文容媛亦有同样的感受。她愣了下,恭声道:“多谢。” “不客气。” 说罢,那人已是一手一个,强行扳过两人的身子,有些强硬地让他们俩赶紧离开。 “……还有这样下逐客令的。” 走了几步后,文容媛欲回身看个究竟,那人竟已经消失了,连那小摊子都不留痕迹。 言时拧紧眉,不自觉地颤抖了下:“我怎么真的觉得他是鬼啊……” 文容媛倒是不怎么在意,只低下头望了一眼后,拍拍胸口:“还好这灯没跟他一起不见了。” “……” 一片漆黑的水面上已是漂了许多盏莲灯,灯火随着平稳的水流缓缓飘远,直至一盏盏灯成了远方五颜六色的细小光点。 “很好看?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文容媛此刻方后知后觉地想起,上个七夕他们也是蹲在这儿放莲灯。她边低着头在灯上写字,边狐疑地问道:“是说,阿时,你上次许了什么愿?” “我?”他腼腆一笑,“唔,忘了。阿嫣的愿望可有实现?” “呃,应该是……有的。” 她希望他们之间、还有大卫都能够变得更好,现在看来,这心愿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只是那时许下的家人安康啊…… 文容媛思及大舅、二舅及父亲,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 多经历了一世,她看淡了很多,彼时的痛彻心扉只余如今的淡淡惆怅,只还是惋惜自己对于他们的死亡无能为力。 “人皆有天命,莫要伤悲。”迟疑半晌,言时宽慰道,“都过去了。” “是啊。”她感慨地应道。 望着文容媛尚有些郁郁的侧颜,他轻声反问道:“阿嫣还记得去岁大理寺那座关押死囚的监牢么?” “嗯,怎么?” 对于那座迷宫似的监牢,她自是印象颇深。 “那座牢房是武皇帝命人所建,而它的名字,唤作人生。”伸手将文容媛写好的莲灯放到水中,言时定定地望着水波将那盏灯推送到远方,方低声将话接了下去,“人生一旦踏错,便无法再重来。相较之下,我们何其有幸能够重来一次。” 前生被下狱时,言时曾在那间牢房的墙上发现了武皇帝写的一幅匾额,即是关于这座监狱的来头。也难为那位戎马一生的开国皇帝有这般缱绻心思,居然有兴致在一间关押死囚的牢房内写自己的人生体悟。 人生一旦踏错,便无法重来。 因为这句话,言时在狱中想了很多。他下定决心与父亲站在一块对抗秦琮,相信父亲会带给大卫该有的安宁,却在最后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我曾踏错了很多步,但这回不会了。”言时再度将那盏未曾写过字的莲灯放到水面上,坚定地许诺道。 文容媛讷讷地点了点头,她自是懂得这些道理的。 起身走到言时身后,她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腰,下颌靠在那人的肩上。 凝眸望着渐渐漂远、与化为小光点的其他盏灯糅合在一块的莲灯,文容媛的心情已是愉快了许多。 “阿嫣?” “没事,让我靠一会。” 他应道:“嗯。” “所以,阿时,这回你许的愿是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他耳畔低声问,“总不会都没有心愿?” “呃,我……” 他蓦地红了耳根:“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 文容媛只觉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