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了璃王府正门口,据璃王府的下人传出来说,是王妃已被寻回。 与此同时,兵部的抚远大将军黄延也将蔺程从媵州替了回来。 梁淮帝坐在正殿,看着跪在殿正中言辞恳切的蔺程。 “你说的当真?” “陛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敢有多余心思。那几户人家,皆是微臣营中早年阵亡将士的老母幼儿。微臣都不知,何时传的满城皆知。”蔺程鬓角带霜,面容较之月前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那你可曾找过彧儿?”梁淮帝眼皮不抬,话锋一转。 “微臣的确曾求璃王放过新瑶一马。”蔺程明知褚彧说的是要挟,但是他却不能挑明,没有人证,如今早已是说不清了。 更何况是瑶儿错了,还错了两次,他还怎么理直气壮地指证璃王撒谎呢。 可是,他还是得求,瑶儿是他的女儿,纵是错到极致,他还是会有这个私心。 “陛下,微臣愿解甲归田,求陛下————” 梁淮帝垂眼看着蔺程,在他说出来之前打断道。 “蔺程,你该知道君无戏言。” 蔺程心里一阵绞痛,那便是不能放了!天地君亲,为人臣者,他不能再问,为人父者,他该如何啊。 “是臣,僭越了。” 蔺程这般的态度,梁淮帝还算满意,信是不会再尽信了,用还是堪得一用的。 “朕可以特准你一月去大理寺探一次,也可以答应你不对蔺新瑶用刑。” “陛下!”蔺程抬头,这对满失去希望的蔺程而言,已是很好。 “不过,朕的御林军,还缺一个中郎将。。”梁淮帝端起茶盏,这是他昨晚想到的,如今蔺新瑶在大理寺,蔺程只这一个女儿,有这个牵制,蔺程以后就算是成了御林军总都统,他都能睡得安心。 至于蔺程有没有那个心思已经不重要,宁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千,才能坐稳这辛苦打下来的大梁江山。 蔺家将门世代守关,阵前灭敌。如今却从镇国大将军移到御林军中郎将,呵,这对于蔺程这样的武将,无异于画地为牢,可是。。。蔺程心下叹了口气。 蔺程闭眼跪地,“臣谢陛下隆恩!” 不同于正殿里的紧张气氛,西北边的翰林院此时是平和而又静谧的。 春秋馆内,正是上次科考的前三甲,陆经纶,上官鎏云,还有一个被世人遗忘了的榜眼---周平。 这三人中,二人皆是忙碌,陆经纶埋头在稽查年史,乐在其中。周平则爬在云梯整理历年理藩院档案,也是满头大汗。 唯独上官鎏云手上把弄着玄色玉骨扇,对着一个红色绸缎包住的长方形木盒发呆。 自从前日得了消息,苏璃已经回到了王府,加上王府的仆从亦有印证,他也算终于放下了担心。 这一轻松下来,就想起上月阿蕴的生辰似乎没办,生辰礼是他一早就备下的,每年都送了,今年总不能就砸在自己手里。 于是今日他便带了过来,准备下了值就去叶家。可是,他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绸缎不顺眼。 “陆经纶,你说。。。”上官鎏云看着红绸子顿了一会儿。 陆经纶是最爱读这些史料的,如今正看到精彩处,上官鎏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被打扰的他顿时觉得有些弱弱的郁气,可是转念一想,鎏云好不容易要与他讨教一番正事,他也不该拒绝,凭生出一股小小的期待来。 陆经纶的小脸不舍的从书册中探出头来,两手摆正,“鎏云兄,请说。” 上官鎏云没留意陆经纶这类书呆子的几番挣扎思量,接着说道: “你说,这红色楠木盒外,还包着一层红色绸子,是不是在打开的时候,会有几分不经心挑选的味道?”那阿蕴看了可会觉得他不重视? “。。。。。”陆经纶发誓,他以后再也不接上官鎏云的话茬,然而鎏云如今是他的朋友,他也不忍鎏云虚度光阴。 “鎏云兄,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是我等必经之路。陛下让我们来这翰林院,一是要我们读史,通史,进而跳脱出这世俗。。。。。总之你这样,很不好。” 虽周平没人理,且还在梯子上,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对陆经纶所言的赞同。 上官鎏云也点了点头,“哎,我还是先去换一个浅一些的绸缎。” “。。。。。” “鎏云,你可是要送给你家夫人的?这般细心?”周平看着陆经纶垂头的可怜样子,忍不住插话道。 上官鎏云摇了摇头,“不是,是一个朋友。” 陆经纶原本不想再搭理上官鎏云了,可是听到这句话,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莫不是要送给璃王妃。 苏璃平安回府的消息也是鎏云与他说的,前段日子,他担心的可不比鎏云少。 “如是送给璃王妃,不如我与你一道去。”他也有几本在宽窄巷子‘顺便’淘到的医书,可以送给苏璃呢。 “回来了连一封信都没有,我才不去看她。”上官鎏云心思还在叶蕴那,这句话也是开着玩笑说的,可惜陆经纶这个正经人可听不出来啊。 “鎏云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陆经纶皱着清秀的脸,从书堆中站起,那突然拔高的影子,一下子拉回上官鎏云的注意。 “王妃惊魂甫定,回到王府自是要好生休养,写信这等费心力的事情当然做不得,你不去看她,怎么还能怪她呢。” 上官鎏云好笑地看着一派正经的陆经纶,有句话他是早就想问了,“经纶,你是不是喜欢苏璃啊?” “你,你,你。。你说什么?”陆经纶脸一红突然口吃起来,连连摆手。 上官鎏云忍不住大笑。“那你口吃什么?翰林院呆了这一阵,你结巴不是早就练好了么?” “我,没,没,没结巴。” “哈哈哈哈哈”春秋馆内传出一阵大笑。 就在这时,门外鎏云的书童云林突然进来了。 “少爷。” “怎么了?”上官鎏云笑意还未褪。 “璃王府来了一封信。”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上官鎏云笑着接过信展开。苏璃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自己靠七彩逃出来,又遇到了褚彧,没受什么伤,让他不用担心。 但当他看到途经冀州四个字时,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苏璃一路精简,连抱怨辛苦都没几句。可是这四个字说了,又没下文,那到底有何意义。她向来不是说多余话的人。 上官鎏云的脑中花火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起身拿着锦盒便走。 “你去哪?” “叶家。” **************** 叶盈不肯和离,为了躲着上官鎏云,便一直住在叶宅。上官夫人性子和善,她自知小儿子不着家理亏,便也默认了叶盈回娘家的举动,只盼着自己儿子早日开窍,去叶宅将儿媳给求回来。今日还真给上官夫人求到了,不过,只求到了前半句。 上官鎏云知道叶蕴还在药藏局值日,他进了叶宅,便从门口开始喊,一路走到了内院。下人们都认得这个姑爷,又是上官家三少爷,谁敢拦着。 “叶盈,你给我出来。” 叶盈躲在房里,早些时候没听到苏璃的消息,她害怕。前两日听到了,她也害怕。 这些时日睡也睡不好,以前梦到苏璃向她索命,现在是梦到璃王府向她报复,整日的魂不守舍。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上官鎏云在喊她,难道,难道他回心转意了?叶盈把苏璃的事先放一边,急忙往门外走去,这一下,恰好碰上刚走到院内的上官鎏云。 “鎏云哥哥。”叶盈小声喊道。 上官鎏云不给叶盈机会多想,直截了当地问道:“我问你,你那日冀州回来支支吾吾的,是不是因为见到苏璃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叶盈神色一变,“我。。。我。” “你真的见过她!”上官鎏云一看她神色便了然。 “我,我只是忘了告诉你们。”叶盈一阵慌乱,连扯得谎都那么的难以让人信服。 “跟我走,去璃王府。”上官鎏云气极,上前拉住叶盈,要带她去璃王府找苏璃道歉。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一道声音亘入,上官鎏云转过头看向院门那处,叶蕴竟然就在那站着,脸色是惯常的冷淡,手里还拿着一个药包。 那日叶蕴冀州回来之后,他便没再见过,可是阿蕴怎么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是他看到的如此,还是阿蕴对谁都如此。 鎏云心里想些有的没的,拉着叶盈的右手就不自觉地松开,叶盈一个闪身,逃到了叶蕴后面。 “鎏云,你这是干什么?盈盈不过是想家,回来住几日,你是要拉她去哪?”叶蕴凑巧回来拿一味药,就撞到了这二人拉扯的情态,强压下其他情绪,叶蕴不断提醒自己,要以哥哥的姿态面对他二人,这一压抑,脸色便遮掩的更为冷淡了。 上官鎏云回过神来,将拿着锦盒的左手往后放了放,苏璃的事也不想帮叶盈瞒着。 “你们那日在冀州,盈盈应该见过苏璃的,但是她却瞒下来了。” 叶蕴心里猜想了诸多可能,也没想到是这一件事。 他脸色一变,一脸惊愕地往后看向盈盈,这么一回忆,那日客驿叶盈的奇怪姿态突然就有了名目,“盈盈,所以那日在客驿,你。。。” 叶盈看此时是真的瞒不过去了,拉着叶蕴的衣袖,“我,我想反正总有人能救她的。” “盈盈,你。。。你怎能如此!”叶蕴生气,但总归是自己的妹妹,他下不了重口。 可鎏云不同。 “呵呵,谁?你不就是那个人么?若是苏璃受了欺负呢,若是她死了呢,你可会有一丝愧疚?”上官鎏云厉声道。 叶盈心里是带着丝愧意的,但是一听上官鎏云为了苏璃对她如此的语气,那份感觉似乎又淡了下去。 “上官鎏云,若不是你喜欢她,要与我和离,我也不会这样做!” “你说什么?你们要和离?”叶蕴上一件事带来的震惊还未完,这件事更甚。 “是,我要与叶盈和离,我一早就决定了。”反正说了,上官鎏云索性说的清楚。叶盈躲在叶家多日,他一直顾忌叶蕴,如今反正都说开了,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上官鎏云转向叶盈,“我那日就已说过,我对苏璃绝无男女之情,我欠你的,我可以还一世,你欠苏璃的,难道连个道歉都欠奉么?” “你说你不喜欢她,那你还是都帮着她!” “可这事是你的错。”上官鎏云冷声道,他的耐心向来不多,如今已经有些不想应付。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叶蕴不善言辞,根本插不上嘴。 “好,”叶盈低下声来,“此事是我错,我去道歉。” 她下一句突然拔高了音量,“但你心仪的女子到底是谁?我从小跟在你身边,你身边除了苏璃,还有什么别的女子。难道,你还能喜欢男人不成?” 叶盈此话一出,上官鎏云和原本一头雾水的叶蕴俱是一怔。 鎏云看了叶蕴一眼,他感觉左手的锦盒突然间变得烫手起来。他一直想着,与叶盈和离了,定是要和阿蕴说清楚的,这样捂着,实在是难受。现在,算不算是个机会。 “我。。。” 鎏云似乎被吓到了的模样,让叶蕴心中一痛。他突然害怕了,他怕从鎏云嘴里听到不堪和鄙夷,若真是如此,那还不如由他自己来说。 “你在胡说什么!自古阴阳为天地之道,万物纲纪,谁教你说出这等下作话!” 叶盈是一时心乱才口不择言,此时满腹委屈,再被叶蕴突然扬起的声音吓到,眼泪再也止不住,哭着跑到了房内。 叶蕴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一阵懊悔,他自己心虚,也不知道在遮掩什么,竟然就那样脱口而出。 上官鎏云的眼睑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刻垂下了一片阴影,下作,呵呵,原来他觉得这便是下作啊。 叶蕴看着盈盈跑进房,才收回眼神,“鎏云,你喜欢谁,我不管。但你既娶了我妹妹,就要对她负责。” 他在说的什么?上官鎏云觉得耳边的那两个字还在轰隆作响,叶蕴其他的话,他都听不清了。 啊,他看着叶蕴的唇语,好像说的是对她负责。。。 负责?都嫌他下作了,还负什么责。上官鎏云的眼神突然带上几分阴翳,嘴边是玩味的笑意。 “如何负责?不爱她,还要碰她的身子,要她为我生儿育女?还是不爱她,再纳个十几房妾侍让她看着,不如你选一个,我照做便是。” “你不喜欢她,当初为何要娶她?”叶蕴听了这轻佻话,忍不住上前揪起上官鎏云的衣领。 “不试试,我又怎么知道喜欢不上呢。” 两人近在咫尺,鎏云脸上的满不在乎还有那眼里隐隐藏着的受伤的情绪,瞬间刺痛了叶蕴,这个人有什么好受伤的!明明受伤的是他妹妹,是他啊! 叶蕴忍无可忍,一拳砸向上官鎏云的脸。 鎏云看着叶蕴一脸的怒气挥来的拳头,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就直直地盯着叶蕴。 砰的一声闷响,那一拳,实实在在地落在鎏云的嘴边,瞬间渗出了血丝,连带着人也向后后退了几步,差一点就站不稳。 “鎏云,你。。”为什么不躲!叶蕴神色复杂。 上官鎏云手指挑过嘴角的血丝,没有回应,他被叶蕴的一拳打醒了。从他听到下作那两个字开始,他就好像是失了心智一般,只想极尽所能地刺他。可如今看到叶蕴的神情,才发现刺到了,心疼的也还是自己,那他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夏风拂过,两人各自都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上官鎏云才重又开了口。 “阿蕴,这是你今年的生辰礼。”上官鎏云看了看叶蕴没有伸出的手,眼神一片灰暗,将红绸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我。。。。”他想拿的,可是一想到方才还打过鎏云,那手根本伸不出去。 “我送了你十几年的扇子,今年也还是。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麽?” “为什么?”叶蕴跟着问道,每次都是这样的,和他说话,便只能被他带着走,从小就是如此。 已经开始往院门口走去的上官鎏云哼笑了一声,转过头“你怎么还是这么傻,我要你问什么便问什么。哪有什么原因,我不过是懒得想罢了。” “我已为她寻了一个好人家,开的是药坊。家世人品长相俱佳,不会亏待她,你放心。” 院子里,鎏云身上常带着的香气还未散,人却剩下叶蕴一个了。 他弯腰捡起鎏云放在地上的木盒子,小心地擦掉了带上的尘灰。 轻轻打开,是一把绛紫叠扇,果然是鎏云喜欢的那一种,那种颜色,要他怎么用。 为什么要送他扇子,叶蕴摇了摇头,他以前只是珍藏,从未想过。 今天鎏云提起,他才突然开始想,送了十几年的扇子,扇子还能有什么寓意么。 明明是鎏云自己最喜欢玩的物件,送给他有什么意思,大概还是他说的,懒得想。 上官鎏云出了叶家,回头望了一眼叶宅的大门。 将心头好,赠予心上人,到底是他心思太深,那个人看不懂,还是他心思太浅,那个人不想看懂。 可是无论是哪种,他一开始娶了叶盈,便是错了那第一步。 上官鎏云看向天边晃落下的夕阳,等到明日,它又该升起了,可是他和他的阿蕴,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