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节
清二楚。 他红着眼,在碑前坐了下来。 “爸,我过来看看你。”周皓把花轻轻靠在墓碑上,“她前几天走了,到你那边去了,你要是在地底下碰见了她,你俩好好唠唠。她老了,变化挺大,就怕你认不得。爸,这么多年我也没回来看你,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心里过得比谁都苦,你是知道的。你不还老给我托梦,让我想开点嘛,别老跟自己的妈妈过不去。” 说到此处,周皓已经彻底哽咽,嘴唇颤抖着发出低回的呜咽,他用手背揩了把脸,湿漉漉的,然后把酒洒在了他父亲的碑前。酒瓶里留下了一大口,他咕噜一下子全喝掉了。 辣,呛喉。 “爸,你在下面好好的,反正再过个几十年,我也就下去陪你了。时间快得很,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你看你一走都走了快二十年了。爸……” 周皓污浊的嗓子里变得含糊,“你帮我问问……帮我问问妈,她为什么这么对我?爸,有时候,有时候我也很难过……” 只有在死去的亲人面前,周皓才敢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他这一哭,后来直接抱着他爸的墓碑,头顶烈日睡过去了。这些日子折腾得太累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浑浑噩噩地爬起来,跟他爸作了最后的告别,就离开了墓园。 然后,周皓便坐公交车去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最后一次见两老人还是高一的时候,一晃,都快十年了。在终点站下了车,周皓站在简陋的村口站牌前,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以前的路,全变了。东南西北分得清,就是不知道他爷爷奶奶家在哪个方位。他选了条最宽的水泥路,往前走,路过杂货店,门口围了好么些人,操着本地方言说得正兴起。 周皓走了过去,那些人也用打量的眼神看着村里的外来人。 “请问,周侯贵家往哪儿走?”他也用的方言。 村里人很热心,一位中年女人从小板凳上“嚯”地一下站起来,往东面指了指,一面比划一面说,“就那儿,过了前面的桥,向右拐,第二家就是。” 人们好兴问他,“你找周侯贵有啥事啊?” 周皓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谢谢了。”然后就顺着提示,过了桥,向右拐…… 后面还响起一道泼辣的声音,“到了他家,让侯贵明天到村里把这个月的低保领了!” 房子还跟十年前一样,三间屋的小平房,前面有块院子,只是多年的风霜雨雪,墙壁早已斑驳蜕皮。大门开着,他拎着行李走了进去。 堂屋里头,他的奶奶坐在藤椅上,眯着眼,努力穿针,怎么的都穿不进去,她把线用嘴过了遍,再碾了碾,还是没穿进去。 “这眼睛,不中用咯……” 另一端,他的爷爷觑起眼,看着老伴,没说一句话,又低下了头。 周皓把他们风烛残年的模样看了又看。 “爷爷,奶奶。”周皓站在堂屋门口,朝里喊了声。 奶奶放下手里的旧衣服,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立刻沁出了湿润,“好、好、好,我的大孙子哟。” …… 中午,奶奶把家里三只下蛋的母鸡宰了一只,又去田里摘了几根茄子,还割了一把韭菜,苍老佝偻的背,藏不住的开心,逢人就说,“我大孙子回来了,我大孙子回来了。” 别人回她一句,“是皓皓回来了啊?”她立马就回,“可不呗,就是我的大孙子皓皓啊。” 奶奶老了,说来说去都是以前的事儿。 吃饭的时候,她就光顾着盯着周皓看,一面看,一面给他碗里不停地夹菜,总是说起他小时候的糗事,什么什么把人家女孩子的小裙子给撩了,又是玩响炮把人家小子吓哭了。 后来说到他爸,奶奶立马哽咽了起来,他爷爷呵斥住老婆子,让她别在孩子跟前丢人。 奶奶颤抖着手,又给大孙子夹了块肉,“吃,吃,啊。”泪花还糊在眼眶里,一时干不了。 周皓埋头吞咽口中的饭菜,表情像用胶带绷住了,眨眼、咀嚼、吞咽,都是千篇一律的。他不敢抬头,不敢做任何大幅度的表情动作,怕绷不住,怕自己在老人家面前哭。 他一哭,老两口也得跟着哭。所以他不能哭。 周皓压制住情绪,告诉他们,他现在在首都念研究生,成绩好着呢。奶奶问,啥是研究生?就是比上大学还厉害的,出来了能挣大钱。 奶奶笑了,上排牙仅剩下两颗,其余的皆是无情岁月腐蚀的痕迹。 老两口从始至终没有提过周皓的妈妈,周皓也没告诉他们,那个女人前几天刚刚过世。他们彼此恪守秘密,谁也不去戳破那层人性的阴暗面。 那个女人,不是个好妈妈,当然,更不可能会是个好儿媳,好妻子。她亏欠自己太多太多了,她也对不起乡下的老两口。 他妈带着周皓改嫁后,他的爷爷奶奶每次专程进城来看大孙子,都被他妈拦住了。周皓本来不知道这事儿,有次两老人找到了家里。 在沙发上,他妈双臂环胸,气势凌人。他的爷爷奶奶窝窝囊囊地坐在一旁,动作拘谨,面色不好看。 当时他只有九岁,记不清了,总之年纪太小了。他害怕极了,躲在房间门后,门开了条小缝,他从里偷偷往外看。 女人把爷爷奶奶大斥了一通,说,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往家里来,我已经嫁人了,不是你们老周家的媳妇了。 他奶奶一直坚持,“我们就是来看看皓皓,秋华,你让我们看看孩子。” “他不在家。” 周皓不敢出去,他怕他妈妈不高兴,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就躲在门后,把他爷爷奶奶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没多久,两老人就走了。 桌上还摆了他们带来的乡下自家种的青菜萝卜,还有给皓皓买的一把玩具枪,他妈全都给扔进了垃圾桶。 …… 周皓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下来,他像是个回归了自然乡野的孩子,早晨趁着太阳还不毒,就到处走走。村子后面有个小土坡,那里种了一片桑树。走累了,他就去树林里歇歇脚,蚂蚁从他脚底下爬过,树叶在他脚底下莎莎作响。 一切,都舒心极了。 家里还有片小菜田,偶尔,他还会拿着锄头去犁犁地,或者扁担肩膀扛,前后挑着两个大水桶去灌水。 路过各家,那些妇女还会捧个碗出来,边吃饭边看热闹,“侯贵家的大孙子又来挑水了。” 村里人就爱凑热闹。凑一场热闹好像看了场戏,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往后的日子隔三差五还会拿出来品味品味。你没凑,那你就失去了谈资,失去了融入热闹的机会。 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周皓觉得自己得回去了,他还有实习。 临走的前一天,他坐公交车进城取了趟钱。自己的卡里差不多还有一万不到,给自己留了几百块,剩下的全取了出来。 回到家,他把钱交给了奶奶,奶奶死活不肯收。周皓没法子,只得暂时把钱收了起来。 晚上,告知两老人明天启程的打算,他奶奶浑浊的眼睛立马就湿了,一大把年纪的人,哭起来,也像个小孩似的。 周皓劝慰了很多,就说年底肯定回来过年。那个晚上,他奶奶把家里仅剩的两只鸡,又宰了一只,给他大孙子烧了碗鸡汤。 翌日,周皓把钱放在饭桌上的菜罩子下,背上行李,走出大门,过了桥,再走到村子口的公交站台。他爷爷奶奶一路跟着他,佝偻着背,眼神里总是难掩的不舍。 “皓皓啊,年底回来啊,奶奶等着。”他奶奶就记得这句话了。 周皓连连点头。 公交车来了,周皓上了车。司机踩上油门,笨重的公交车越驶越远。周皓从窗户探头出去—— 两老人还站在村子口,朝这边远远地望。 渐渐的,两身影变成了越来越小的点,再也看不清了。 “对不起……”周皓在心底默默哭泣,又默默忏悔。 他本来就是个乡野里自由自在的小孩,他属于万里无垠的田园,他这么个小孩,怎么就把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当家人了呢。 他是有家人的,他有爷爷奶奶的啊。 27.回A市 再次见到江羽骞, 周皓刚从老家回来,这时已经是八月下旬了。是在小区里,那人跟程子旭正从二号楼出来,他也恰巧经过二号楼。三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撞上了。 赶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他很累,累到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 半点御敌的状态都没有。他只想好好躺下来睡一觉, 但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干, 闲不得。 至于江羽骞当时是个什么样的眼神,他没有心情去看。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程子旭的腿上, 能跑能走, 能立能弯,啥事都没有。 恰恰是啥事都没有, 他更觉得世道荒唐。这人要是瘸了, 或者断了腿, 他心里多少能舒坦点。 并非他周皓成心诅咒人家,只是人骨子里,总是试图为身上的创伤找到合理的解释。所谓“创伤”,即为存在, 若存在是合理的, 那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 为了这条腿, 他尊严的遮羞布被人毫不留情地撕扯掉, 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被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看了个遍, 他们肯定在背后笑话死他了。 可现在,程子旭却蹦跶得跟个兔子似的。 江羽骞明白了他的目光,眼神里隐约间出现了慌乱,还有负疚。 从他们身边擦过,周皓去了曾经的公寓。他得把自己的东西捣腾出来。 打开公寓的门,周皓习惯性地换上拖鞋,他大致扫视了一圈,心里盘算着:衣服拿走,书拿走,牙缸毛巾就算了,还有什么?好像没了。 住了四年,他的东西并不多。 周皓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展平在床上,再一件件地叠齐整装进拉杆箱,他听见了玄关处的动静,也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你在干什么?”江羽骞站在卧室门口。 周皓回头,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了过去,“钥匙还给你。” 江羽骞愣愣地,并没伸手去接,周皓把他左手扯了过来,把钥匙放了上去。 两人的手轻微地碰到一起,旋即分开,江羽骞体会到了失落。那手再也不是从前的手,从前那种能把他全身撩拨点火的手。现在的,就只是一只有生命的物件。 “羽骞。”程子旭走了过去。 卧室里面的两人同时回头,就看到一个略带歉意的男人,“我看门没关,就进来了。” 周皓转过头来继续收拾,也不管背后的人,当下的世界是安静的,他只想赶紧忙完好好睡一觉。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周皓从床头柜前拿出一包避孕套,丢给程子旭,“你男人以前用剩下的。” 程子旭脸一阵红一阵白,周皓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他的心底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相反,他觉得很没意思,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压抑。 周皓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间住了四年多的公寓。 “我所有的自负都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我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 这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此刻在周皓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化成铿锵有力的旋律,在他心头一遍遍的缭绕…… 说到底,他活得太假了,装模作样,傻啦唧,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小丑。何必呢? 童年过了,女人死了,他该把余生好好过下去了。 “你先回去。”江羽骞撂下程子旭,追了上去。 其实,周皓也不知他要去哪里,他身上仅剩下三百块钱,只能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晃。 八月的夜晚,沉闷,无风。路过一家便利店,他进去买了瓶水和一块干巴巴的面包。 夜晚七点多钟的帝都还是灯红酒绿,到处都是热闹的人流,喧喧嚷嚷的,周皓就近找了个座椅坐了下来。就着水,把那块干瘪的面包吃了。 他吃得很急很快,手里的面包不是享受,只是迫不得已的生存。面包屑沾在嘴唇周围,他也顾不上擦,喝着水匆匆啃完剩下的面包。 吃完后,他从行李里摸出一顶帽子,把帽沿压得低低的,挡住了半张脸。他就躺在长座椅上睡了下来。 江羽骞开着车,一路跟着那人,此刻发现他如同流浪汉一般蜷缩在川流不息的马路边,他内心涌动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猜不透。 “周皓。”江羽骞站到了座椅跟前。 扰人的苍蝇来了。 周皓不情不愿地掀开帽子,露出了疲惫的倦容,语气十分冷淡,“干嘛?” 是啊,自己追上来干嘛?问他为什么突然搬出去?还是问他,一个月前打电话想跟自己说什么?还是,自己想好好道个歉?江羽骞顿时语塞。 “我给你的卡呢?” 这人不说,周皓倒忘了。他从长座椅上爬起身来,翻开脚边的背包,从包里面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 “喏。”他大剌剌地递给江羽骞。 江羽骞神色晦暗地盯着面前的人,自己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是伸手接回了卡,两人指尖若有似无地碰了几下,带着凉凉的熟悉的触感。 闹了这么一出,周皓实在没办法继续在大街上睡觉,因为他好面子,特别是在仇人面前。 “在哪儿?”他掏出手机,给严明打了通电话,“我去你那儿住一宿。” 没有再理会面前的人,他背上书包,拖着行李箱,拦下一个的士,准备往严明的住处去。却被江羽骞莫名其妙拦住了。 “操!”周皓没忍住,爆了粗口,“你想干嘛?” 江羽骞抿唇,“你上个月……找我什么事?” “我找的人多呢,不记得了。” “7月16号。” 周皓用力眨了眨眼,很无所谓地说,“无聊了,想找你来一发。” “到底走不走啊?”司机大哥不耐烦催促。 “走走走。”周皓一把推开江,屁股刚掸上坐垫,就被江羽骞拽住了胳膊。 “他不走了。” 司机瞪了一眼车外的两个人,踩上油门驶向了人流中。 “你去哪儿?我送你。”江羽骞的手还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半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周皓实在太累了,懒得争执了,“紫金名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