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番外二:他和她
长楚棠经历大喜之后,又是一片失落。 其实,她和朱辰一样,到了这个岁数,心里空缺的那个地方还是填补不了。 那里住着他们的母亲。 可母亲怎么来了又走了?她甚至都没能好好说上话。 现如今万世太平,太上皇真要回来了,难道就对朝政不利了?她不懂什么所谓的大道理,她只知道她和朱辰都想母亲了。楚湛和两位小王爷倒还好,他们毕竟从来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母亲来了又走了。 楚棠高兴与失望两重天。 高兴的是,她还活着,而且与朱熙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失望的是这辈子与母亲总是没缘相聚。 正值初秋,入夜后,北京的气候有些凉了。霍重华从后面抱住了她,双手将她搂紧。 “小楚棠,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霍重华道。他抱着她在窗棂下站立,看着外头的姣月苍穹。 她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他还这样喊她! 为此,楚棠之前提出过意见,但霍重华嘴上虽应承下来,过后又这样唤她。 楚棠没说话,她觉得霍重华一定以为太上皇永远不要回京才是最好的。毕竟朱辰已坐稳了江山,太上皇‘死’了这么多年,突然出现,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当年霍重华撒下的弥天大谎! 霍重华吸了口气,“宫里今年的桂花开的最好,我看你用的香也是桂花制成的,明天我让魏公公找几个太监帮你在御花园采桂花?嗯?” 宫里的花当然开的最艳了。 可楚棠哪里有那个什么心思制香。 “为什么?”过了良久,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霍重华听出了怨恨,这么多年,她嘴上没说过,甚至于顾柔昏睡之后,她更是忧心牵挂顾柔的安危,但心里面多少还存了埋怨的。 霍重华沉默了几刻,笑话她:“你自己都快当外祖母了,还惦记着娘?”他不太高兴。 在霍重华的心里,有楚棠在身侧,他好像任何人也不会顾及,孩子长大了,都离开了,也没有太多的牵挂。倒是对于她,一日也不离不了。 换言之,霍重华希望,楚棠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楚棠不想承认这个软肋,转过身推开他,要去睡觉。 霍重华却是没有松开,眼神迷离的盯着她看,他已经三十九了,身子骨却是硬朗如青年。 楚棠真心不想跟他对视:“看我作何?是你自己要喝避子药,不肯让我生孩子!”她太清楚这个眼神的意思了。 霍重华笑了笑,有种讨好之态:“不生孩子就不能睡觉了?” 楚棠冷呵了一声:“呵!”这回是当真不想理他。 霍重华跟着她走到内室,两个人晚上时常看一些游记和地理志,前阵子霍重华开始对矿山感兴趣,楚棠也入了迷。她听说好矿能暂时解决朝廷国库亏空,便十分热切的趴在书里钻研。 今天晚上,很显然楚棠是没那个兴致了,霍重华只好随意编织着朱熙和顾柔不愿意待在京城的理由。 “隐居也没什么不好,我倒是想带着你去寻一处悠然见南山的地方,晨间打猎,日落垂钓。高堂之上看着风光,又有几人是活的舒心的。再者皇上已经成年,太上皇回不回京,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霍重华言罢,拿过楚棠手里的书册,随后往脚踏上一扔,动作潇洒自然。 楚棠闻言,自己也寻思了一会,又问:“那……他们会去哪里?现在多出一个弟弟,我该怎么向皇上解释?” 要是让朱辰知道了,只怕会亲自指派了禁军去追。 霍重华往下身子,给楚棠脱绫袜,然后抱着她放到了床榻里侧,他自己随后也上来:“你是多了一个弟弟,只不过他姓楚。” 楚棠恍然大悟:“所以,太上皇和我母亲的意思是不让楚琉回皇室?”她自己一言至此,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朱辰现在还年轻,两位小王爷也各自有封地,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皇家也没什么好的。 霍重华拉了薄衾给两人盖上,强壮的体魄一如既往的热切,他突然嗓音变了:“试试还能不能再生一个?” 楚棠当即抬脚在他胸膛踹,霍重华就当是按摩了,待她没力气,他凑了过来:“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明知阻止不了,你还白费劲!这么多年,怎么就没长进?!” 楚棠:“……” 第二天,楚棠起榻时,霍重华已经去衙门里了,楚琉才刚来府上,楚棠以为他很多地方难免有所不熟悉。本来今日是来领着他到处转转的。 他的岁数小,楚棠还担心他会住不惯,心里埋怨着母亲的心狠。 谁料,她却发现楚琉已经和府上下人都熟悉了一遭,不仅如此,他对年轻美貌的丫鬟更是在意。 楚棠:“……”霍重华昨夜好像说对了,她的确是白操心了。 一年后,楚棠并没有顺利怀上孩子,她怀疑是不是霍重华又暗中做了手脚了,却一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霍梅和霍兰都嫁在了京城,她们的父亲是当今首辅,当然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们。至于霍凌,他自幼就被霍重华管教严格,为人处事很有其父当年的作风,楚棠更是不用操心。 但楚琉的到来,颠覆了她原本安静的日子。 到了楚琉十四岁这一日,府上已经不知道多少漂亮的小丫鬟被他伤透了心。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结识京城中的大家闺秀的,女儿家对他芳心暗许的也大有人在。 但他还是那副洒脱无所谓的样子。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好巧不巧的,楚琉又招惹了程家五小姐,她是王若婉亲生的女儿,自幼娇惯,与王若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五小姐在家哭诉寻死,说是楚琉欺负了她,当日王若婉就登门找事了。 楚棠见到这对母女就头疼,自是闭门不见。 到了晚上,楚琉从外面回来,他标志性的笑声刚落下,就看见楚棠身后站着数十个家丁小厮,而她自己呢,手中持着鸡毛掸。 楚棠此刻的内心和楚琉是一样的崩溃。 楚湛已经算是不太服从管教了,她没想到楚琉会是这个样子?! 他还是朱熙和顾柔的儿子…… 楚琉俊美的脸陡然之间乖顺了些:“长姐?我的好长姐!你这是干什么?别生气,会气坏身子的。跟弟弟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忍你生气了?我一定饶不了他!” 他还有有理了? 加上楚湛在内,楚棠养大了好几个孩子,这些人加在一块也没楚琉一人惹的祸事多。当年兰姐儿蛮横了几年,还不是被她治的服服帖帖。 楚琉倒好,这几年在霍宅住下来,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家的姑娘了,前阵子丢了果皮,害的霍老夫人一把年纪摔断了腰,现在还在炕头躺着。 这件事且不去说,单是程家五小姐,他就不该去惹。 楚棠冷着脸,“来人,把楚琉给我抓住!谁能抓到他,赏银百两!” 楚琉会一身的拳脚功夫,楚棠猜测大约是朱熙亲自所授,那对夫妻自己倒是逍遥了,留给她这么一个祸害精! 夫人亲口许诺了百两的赏银,阖府上下都开始窜动了,闹得鸡飞狗跳也要抓住楚琉。 楚棠这次没有心软,在楚琉身上一顿乱打。 这小子看着像是从风月场上走下来的粉面郎儿,实则皮肉十分结识,打完之后,楚棠累的不行,他还在那里哭诉;“长姐?你好歹给个理由。爹娘说了让你好好照顾我,你不能这么待我呀。” 楚棠登时来气了:“别跟我提你爹娘!”拿着鸡毛掸又是一顿打。 霍重华还没回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楚棠命丫鬟布置饭菜时,他明知故问:“今天楚琉怎么没过来用饭?” 楚棠手臂现在还疼着,“他还敢过来!被我罚面壁思过了!” 霍重华笑了笑,给两人剥虾,只要后厨做了虾。剥虾壳的事都是他来做,这些年下来也已经成了习惯。 “你看不上程五姑娘,那陈家三姑娘呢?”霍重华说起了正事。 楚棠一开始没听明白,“程三姑娘不是早就嫁人了?”王若婉第一胎是儿子,之后接连生了四个女儿,程五姑娘就是她的小女儿。 霍重华也不急,待将虾仁沾了醋,分列在盘子里,道:“陈统领当年也是顽劣不堪的性子,自从娶了英娘,他再也没有放肆过。” 一语惊醒梦中人。 楚棠恍然大悟,她想起英娘和陈晨的三女儿,没记错的话,年纪和楚琉相仿,而且也会拳脚功夫,性子也是刚烈火爆,这二人要是结合了…… 她悠悠一笑,白皙的面庞,水眸盈波,还是风韵犹存的样子,“我明天就去跟英姐姐说,趁着她家姑娘还没许人家,早点把事情定下来。” 霍重华也笑了:“不急,他家姑娘一时半会也嫁不出去。” 楚棠:“……” 次日,楚棠就带人拎着礼盒去一趟陈府。 英娘现如今不在六扇门做事了,养胖了一些,她本身就高,这样一来就显得敦实福气了。 楚棠没看到陈三姑娘,就寻了理由问:“英姐姐,你们家三小姐呢?我有半年没看到她了,可有学苏绣?我倒是认识了一个杭州城的绣娘,没准能给三小姐指点一二。” 英娘眉头皱了,叹气道:“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女儿……”又是一阵叹息:“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这时,垂花门处,小厮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夫人不好啦!三小姐她在外面打了张祭酒家的幺女,现在老爷正抓了小姐回来,小姐让奴才先回来通知您,让您救救她。” 英娘扶额,“弟妹啊,让你见笑了,今日有家务事要处理,你看……不如改日在聚?” 楚棠客气的点头,此刻更是觉得陈三姑娘太合适了。 说起陈三姑娘的相貌,也算是上佳,只是性子随了英娘和陈晨,不爱红妆爱武装。在京城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又过了半年,楚棠以最快的速度和丰厚的彩礼,将楚琉和陈三姑娘的婚事定了下来。 于年底完了婚。 一开始楚琉还死活不愿意,但陈三姑娘进门之后,他招惹良家妇女的次数明显剧减。 楚棠很满意这桩婚事。 英娘也相当的满意。 要知道她一直担心女儿是嫁不出去的。没成想楚琉还是相貌堂堂,气度不凡的女婿,至于品行……她自己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转眼到了苍苍白发耳顺之年。 霍重华一头的银丝,却依旧光泽。楚棠像她的外祖母,年纪再大,头发还是像墨染的绸缎。 霍重华提前致仕了,他从宫里回来,楚棠就问他:“怎么舍得下你那个首辅大人的位子了?!” 楚琉一家子在外面重新置办的宅子,多半是嫌霍重华和楚棠管的太多。 而霍凌为了避嫌,后来调职在金陵,沈岳告老之后,霍凌就顶替了他的位子。 楚棠知道,霍重华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太过位高权重。 毕竟,像朱辰这样的皇帝又能有几个? 如今的霍宅,再也没有往日的嬉闹了。 一阵闷咳打破了内室的安静,楚棠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往。 霍重华倒还很硬朗,每日早起,都要舞剑,楚棠有时候会担心自己会先他而去。 霍重华走了过来,给楚棠拍了拍后背:“李大夫生前留下的方子,你要按时服用。”楚棠当初中过毒,身子多少有些影响。年轻时候瞧不出来,老了还是和正常人有区别的。 更何况,他和她都已经这个岁数了。 丫鬟将药端了过来,霍重华今日格外悠闲,仿佛撤下了肩头所有重担,他从托盘上接过瓷碗,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是要亲自喂楚棠。 楚棠喝了几口,还是咳了不停,好一阵才停下来,笑道;“我要是先走了,你就去金陵和儿子住一处。楚琉那边三天掀瓦四天翻墙,靠不住。” 楚棠始终觉得楚琉是朱熙和顾柔在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休要胡说!”霍重华打断了楚棠的话,给她抚着背,接着给他喂药。 刚致仕的这段日子,时常有朝中大臣来拜访他,还有几位皇子背后的势力。 霍重华俱是避而不见。其实以他的身体状况,在朝中多呆十载都不成问题。 所以人都疑惑,霍阁老怎么说辞官就辞官了。 刚入冬,午后的太阳特别暖和。 霍重华拉了楚棠出来晒太阳。青柳儿,墨巧儿几人都各行婚配了,有自己的小家需要照料,楚棠就将卖身契给了她们。 现在身边伺候的都是一些十来岁的小丫鬟。 楚棠脸皮子薄,不想让霍重华抱着,却是险些栽了下去。 都到了这个程度了…… 她身子一僵,突然不敢看霍重华,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天,差一个时辰都不算的。她要是先走了,就是违背约定了。 霍重华打横抱起她,两个人在西暖阁里坐下,软塌上垫了狐狸毛的毯子,舒服软和。 楚棠眯了眯眼,冬阳刺了她的眼,有些睁不开,靠着霍重华的胸脯,喃喃道:“你写信让孩子们回来一趟。”总归要见上最后一面的。 在京城的还好说,远在金陵的要提前一个月准备启程。 霍重华没说话,厚实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楚棠的双手给她取暖,又给她讲游记上的趣事,听到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她还打断他:“你可别骗我,这世上哪有会飞的人!” 霍重华吻了她的发,他不觉得人长了年纪就不该亲密了。 一辈子太短,不过弹指转瞬间,如若连和最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间都要受拘束,他还求无上的尊容和权势做什么? 两个月后,霍凌一家子,还有楚湛和他几个儿子都从金陵赶回来了。 楚棠迷迷糊糊醒来后,并不能都认识,有些还是孙辈的。 霍凌和霍云兰,霍云梅跪在床榻前低泣,楚棠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看着屋内的人,人影在晃动,就连睁眼都觉得累。 她看来看去,视线最后又落在了坐在床榻边的霍重华身上。 原来,都头来,自己最牵挂,最舍不得的人还是他……一直都是他。 没一会,楚棠又想睡觉了,她实在太累,恨不能彻底睡下,再也不醒。可霍重华那般倔,她若走了,他可怎么办? 孩子们没有一个可以说服他的,所有人都怕他。 万一他不吃饭,不穿衣,谁又能安抚他好好活下去? 屋子里的人渐渐出去了,只剩下霍重华,他可是朝堂上令人敬仰畏惧的首辅大人呐,现在的样子怎么有点呆? 楚棠抬起手,想去碰触他的脸。 霍重华怕她够不着,俯下身,握着她的手贴在他脸颊上,他很祥和,也很镇定,笑道:“别怕,下辈子,我一定还能找到你。” 楚棠本来就不怕,她又不是没死过,一眨眼就什么也没了。 她被他逗笑了:“嗯,那别让我等太久。不然,我可不会等你。” 霍重华的身子又低了低,他的额头碰触了她的:“小楚棠,你放心,不会等太久的。” 楚棠笑了笑,眼皮沉重,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棠睁开眼就看见她的两个女儿以帕遮唇,看着她哭。 她第一反应是想见到霍重华,儿孙自有儿孙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怎么想他们了,她问:“你们父亲呢?” 之前每次醒来都能见到他的。 看不到他,她心里不安。 霍云梅和霍云兰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一味的哭。 到了晌午,楚棠还是没见着霍重华,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勉强又倔强的起榻,闹着要去找他。 好不容易由霍云兰和霍云梅搀扶着走到前厅,她看见厅内设了灵堂,之后突然明白了什么,在枣红色棺椁里看到了他。 他躺在那里,神色很安定。俊脸仿佛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头发全白了,须髯也是。 所有人都以为楚棠会想不开,但她只是静静的趴在棺椁上看着他,记忆如潮,一辈子在眼前晃过了一遍,她对着棺中人道:“你这个骗子!还说我走了,你会去找我……” 半晌,霍凌见楚棠眼神不对劲,上前去喊她,她似乎失了神,已经听不见了,最后只能将她抱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霍云兰再去看母亲时,她却不见了,一番寻找,却发现她在灵堂睡着了,估计是半夜从寝房出来的,这才避过了守夜人的眼线。 她靠着棺椁,眼睛是闭着的,唇角带笑。 “母亲?”儿媳唤了一声。 楚棠没有动静,霍云兰也喊了一句:“母亲,您不能睡在这里,会冻着的。” 还是没反应。 待霍凌上前去扶她时,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但她还是在笑,脸颊也泛着红,不像是死去的人。 祥和又心满意足的样子。 楚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果然来找她了…… 丧事放在一起办了,霍重华与楚棠合葬在一处。霍凌在归置父亲物件的时候,在他书房找到了一瓶鹤顶红,霍凌突然眼眶红了,一直以为不了解父亲,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父亲其实是最长情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