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瑾宁
徐妈妈将当年的往事徐徐道来, 宁玥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昭国公府。 先国公余泽安与青梅竹马的朱氏互相倾慕, 无奈朱氏家道中落, 余家长辈原本就不是很中意这门亲事, 自然更不同意他娶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甚至可能会成为拖累的女人回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泽安当时在家中的地位远不及如今的余刃, 纵然心中豪情万丈视自己为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最终也不得不妥协,听从长辈安排娶了余夫人。 余夫人的姐姐乃是先帝十分宠爱的一名妃子,这在旁人眼中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在余泽安眼中却是谄媚惑主, 外戚干政的代表。 “可入宫本就非我家大小姐所愿, 是先帝相中了大小姐,一旨圣旨直接颁了下来。” “老爷和夫人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可以先帝的性子,若是不把人送去,之后还不定要怎么为难。” “大小姐为了老爷的前程, 一家人的安危,违心的入了宫,以十几岁花骨朵般的年纪侍奉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人, 这才换得了我们府上平安。” 余泽安起初对余夫人带有偏见, 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就发现是自己太偏颇了,余夫人其实并不是他想的那种人。 夫妻俩虽然算不上浓情蜜意, 但也相敬如宾。 余夫人没过多久怀了身孕, 满心期待地等着孩子降世, 余泽安也很在意这个孩子,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她。 但是那时他们还没搬来京城,与族中其他几房共同居住在一起。 有天下雨,余泽安也不知为了什么跟几位长辈吵了起来。 余夫人是个守规矩的人,虽然公公婆婆自她有了身孕之后就免了她请安,但她还是按时去了,结果到门口时正听到余泽安喊了一句:“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愿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现在连纳妾也要听从你们的安排吗?” 这句话让余夫人站在门口愣住了,等余泽安惊觉被她听到想要过来解释的时候,她下意识转身便跑。 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的女孩子从未如此失态过,冒着雨不管身后人的呼喊,只想逃离这里。 眼看着余泽安要追上,她拐进一间花厅便关上了门,任凭余泽安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 余泽安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为她是气头上不给他开门,就一直等在这里。 但后来时间太长了,连下人骗她说国公爷已经走了,里面都没有动静。 余泽安这才察觉不对,一脚踹开了房门。 等他进去的时候,余夫人不知是淋了雨还是受了惊,额头滚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后来人虽然救治过来了,那还未满三月的孩子却是没了,夫妻俩也因此生了罅隙,再不复往日恩爱。 余夫人醒来后知道孩子没了,呆坐了三日一句话都没有说,再开口时第一句便是要给余泽安纳妾,纳的还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朱氏。 余泽安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知道他与朱氏的事情了。 但其实自从他订了亲,除了偶尔让人接济朱家一番,就再也没和朱氏有什么来往了。 就连送去的那些东西,也是托别人的名义送去的,就怕外面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对两家都不好。 他这次与长辈吵起来,跟朱氏其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长辈见余夫人怀了身孕不便伺候他,想给他纳妾,他不肯,这才起了争执。 于昭国公府的长辈而言,开枝散叶是再重要不过的事,就算现在不纳妾,今后早晚也要纳的,何不趁这次余夫人有了身孕提出此事更好。 他们就是怕余泽安心里还念着朱氏,所以才如此着急想往他身边安排女人,哪想到余夫人张嘴便说要纳朱氏为妾。 长辈们都以为余夫人疯了,好劝歹劝余夫人就是不听,直接让人去问朱家了。 按理说,朱家就算落魄了,但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才是。 可几日之后,朱氏竟真的乘着一顶小轿进了余家的门。 余泽安那几日心情不好,回府前喝了些酒,拉开房门看到坐在房中一身粉衣的朱氏,愣在门口半晌都没有进去,之后直接转身去了余夫人房中,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夫人冷眼看着他,道:“你娶了不想娶的女人,我把你想娶的给你迎进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余泽安脸色铁青,说她有什么怒气发在他身上就是了,何苦这么做,同时折辱了她们两人。 对余夫人来说,纳一个原本跟自己丈夫青梅竹马,差点儿代替她今日的位置嫁进来的人为妾,让她每日出现在自己眼前,跟自己的丈夫再续前缘,是一种折辱。 对朱氏来说,堂堂书香门第,举人老爷的嫡女,却一朝成为别人的妾室,自然也是一种折辱。 余夫人却冷笑出声,脸上满是讥讽。 “你觉得是折辱,别人可不一定这么觉得。” “朱氏的爹娘原本并不同意她来做妾,是她自己非要来的!没有人逼着她上那顶小轿,是她自己哭着喊着非要来给你做妾的!” 余泽安砰的一声一拳砸碎了落地罩,额头青筋暴起:“住口!” 余夫人却仍旧仰着下巴,嘲讽道:“你喜欢的,也不过是个只配给人做妾的女人而已!” 余泽安双拳握的咯吱作响,扔下一句“你别后悔”就走了,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朱氏身边与她圆了房。 朱氏与他青梅竹马,自然知道他情绪不对,咬着唇在他身边哭成泪人,身上满是青紫的痕迹。 若换做以往,余泽安早已去安慰她了,可今日他却觉得心头像是被压了个秤砣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坐起身让下人来给朱氏清理了,自己披上衣服便去了书房。 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余泽安没有,余夫人没有,朱氏也没有。 他们一个以为自己从此之后便放下过往,和余夫人开始新的人生了。 一个以为能和丈夫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另一个以为自己只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再也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结果最后三人却纠缠在了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朱氏与余夫人的性子不同,柔柔弱弱的,这辈子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求着父母让她能和心爱的人重聚。 可她来了之后才知道,父母说的没错,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即便回头也不可能跟过去一样了。 他心爱的那个男人本就是个有担当的人,就算娶的妻子不是自己所爱,也不会亏待人家,更不会因此就跟曾经爱慕过的人纠缠不清。 何况她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那个人,再不像从前那样心里眼里只有她了。 “那后来呢?” 宁玥问道。 “后来……夫人原谅先国公了吗?” 应该是原谅了?不然怎么会有第二个孩子? “后来啊,”徐妈妈继续说道,“后来先国公虽然对朱氏照顾有加,但再也没进过她的房,每日回府就来找夫人,想跟夫人道歉。” “可夫人性子拗,哪肯听他说话,根本连见都不见他。” 余泽安这样来回了一个月,余夫人始终不肯相见,这日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仍旧没能进去,最后叹了口气,隔着门扇问里面的人:“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房中人自然不会给他回应,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再站一会儿就离开的时候,他却一撩衣摆,当着满院下人的面跪了下去。 这动作把下人都惊呆了,有人赶忙来劝他,他不听也不理,就这么跪着。 还是徐妈妈怕惊动了族中长辈,传出什么风声对他们小姐不好,赶忙打开房门让他进来了。 但进去也没有用,余夫人在内室,他仍旧见不到。 余泽安也不多说什么,衣摆一撩又跪了下去。 如此这般往复三天,每天一回府就来跪着,跪到困了就裹着徐妈妈给他拿来的被子在门边团着睡一宿,第二日再来,这才总算换得余夫人开了房门。 余夫人打开房门却只低头看了他一眼,道:“让开,我要出去。” 余泽安哦了一声,蹭着膝盖往旁边挪,挪了一下却身子一歪直接抱住了余夫人的腿,苦着脸道:“瑾宁,扶我一把,跪久了膝盖疼。” 余夫人哪里不知道他是在耍赖,可心里的气到底已经消了大半,犹豫片刻就势伸出了手。 两人自此算是和好了,旁人都以为三天前余泽安便宿在这里了,只有徐妈妈他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知道,直至今日世子爷才算是进了房。 余夫人才刚小产一个多月,余泽安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躺在床上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脊背,一句接一句的道歉,说着自己的不是。 余夫人性情刚硬,但还是忍不住在他怀中流泪,呜咽着说她的孩子没了。 若说当初余泽安跟长辈争吵时一怒之下说出的那句气话是她一直不看见他的源头,那这个失去的孩子就是根本。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满怀期望等着他生下来,却就这么没了,她不知道该怪自己还是怪余泽安,最终将怒火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余泽安何尝不明白,只能安抚地在她耳边劝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但两人心里其实都明白,即便再有,也不是从前那个了。 可是已经失去的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这件事多想也无益,只能向前看。 但还没等他们再有第二个孩子,朱氏那边却有了动静,她怀孕了。 余泽安虽然对朱氏照顾有加,但除了最初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却没想到只那一次竟然就怀了身孕。 余夫人听闻后亦是愣了许久,最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多派去了几个下人,让他们把朱氏照顾好。 有些事有时候或许就是命,她冲动之下将朱氏纳了进来,余泽安冲动之下与她圆了房,然后有了现在的果。 她作为当家主母,在自己没有生出嫡子之前,完全可以把这个孩子拿掉,但她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做不出来这种事,便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这孩子就是后来的余刃。 余夫人没了孩子,朱氏却一举生下了庶长子,余泽安怕余夫人心里不舒坦,对她更是温柔小意,即便后来余夫人怀了身孕,他也没去朱氏院中留宿过。 日子平静无波,一切原本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直到那天…… “我和几个下人陪着夫人去花园,却听假山后隐隐传来一阵啜泣之声。” “我们寻声而去,就见是朱氏不知为何躲在那里哭,而她只顾着自己,竟连年幼的国公爷什么时候爬上了假山都不知道。” “国公爷那时不到两岁,懵懂无知,眼看着要从假山上掉下来。然后……” “然后夫人下意识伸手接了他一把……” 徐妈妈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肩膀微抖,眼角闪着泪光。 “国公爷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怀里,毫发无伤,她却因此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不管先国公是生是死,不管他后来有没有因为赵乾而出事,余夫人这辈子都注定不能再有他的孩子了。 因为她根本,就不能再生了。 宁玥脑子里陡然炸开,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余刃五岁就被送到军营,为什么余夫人一直对他十分冷淡,还不如对她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 原来是因为……这样。 所以她刚才问她觉得卫渊如何,并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不想她嫁进来,而是怕她对卫渊有了什么心思,不愿意再嫁进来。 她把她当做失去的那个女儿,想把她留在身边,原本只要等过两年她嫁进来了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可她却忽然认回了宁家,亲事不再由他们做主。 她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好干涉她,所以问完那句之后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宁玥心中酸涩,拉着徐妈妈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 “妈妈别伤心,从今往后我便是夫人的女儿,我已经让大哥跟大鱼交换了庚帖,等我十七岁就成亲,到时候一定好好陪着夫人。” 徐妈妈一听,心中果然大定,眼含泪光的看着她。 “小姐明白就好,你对夫人而言……真的很重要。” “老奴原本不该逾规跟你说这些,可是这三个月来夫人整日惴惴不安,老奴实在是……” “我知道的,”宁玥蹭着她的掌心道,“我都明白,夫人就像我娘,妈妈就像我的祖母,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徐妈妈赶忙道一句使不得使不得,宁玥笑了笑,又拉着她的手跟她说了许久的话安抚她,这才等下人清点好东西之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