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勾通
“这是陛下要咱家交托给您的信物, 教您好生看管着。”皇帝跟前的内侍官,已年过半百,一团和气, 且从小待他不错, 常对他是报喜不报忧的。 步微行谢过,接了黄木玉梨花盘, 上头用杏黄绸布遮了一方物件。 他蹙了蹙眉,并不急着掀开。 言诤送走了内侍官, 信步走回来, 愉悦地哼着小调, “属下敢打赌,这里头一定是您的太子印。” 言诤是宫廷卫队的将领,时常在宫中走动,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步微行不争辩,东西取回房内才揭开。 这的确是此前被陛下收回的印玺。先前是为了灭他气焰,如今是为了给他承诺。 依言诤之言:“陛下一收一放的,也全是为了您。要不您要将这位子坐稳当了, 那惊动银陵的大婚是决计办不了的,恐怕陛下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是为了激黄氏趁早些动作。这个心腹大患立了太久了。” 黄氏是步微行的大患, 不是文帝的。 说白了,文帝就是大费周章地正为他铺路,除障。 言诤这话陆厌尘也大致说过,步微行不会因为自幼受到文帝压迫, 就看不到他的苦心孤诣和付出。 他抿唇,遣退了言诤,东西被收回放在佛龛后头的暗箱里。 霍蘩祁回来时,他已用了晚膳,她钻进厨房搬了几样点心过来,杏黄的栗子桂花酥,浓香四溢。 霍蘩祁吃得开怀,但身后却没有什么动静。她停下了手,缓缓回头,他临着轩窗凭几读书,斜阳渡过一条溪水,被树影一缕一缕逐落,落在碧影之间的罅隙里头。她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她一直觉得,她夫君做什么都特别好看,尤其是沉静地看书之时。 简直,美得教人不忍打扰,那是焚琴煮鹤,是罪过。 霍蘩祁偷摸着用了茶点,擦净了手,便撑着脸隔着远远一丈偷看他。不,是明目张胆地看他。 在齐宫里,他们行事都有些束手束脚的,她很多次,看到他那张脸就把持不住要亲他,但是,那是不能够的。因着太多人盯着了,她怕人笑话。 步微行淡淡道:“何事目光灼灼?” 霍蘩祁微微一怔,红云蔓过了脸颊,偷抹到耳后,她羞愧地捂脸,“我打扰到你了是不是?” 他放下书卷,徐步而来。 踩着一室天光,如藤黄扇底一清瘦而孤绝的剪影。 对着他很久了,还会时不时心跳,霍蘩祁自己也没辙,但是她不是未出阁的少女了,已嫁做人妇,很清醒地知道,这个让无数女人肖想的男人,是她的。所以那眼神避都不避,直晃晃地盯着他。 步微行坐到了她身旁,满桌的点心教她吃得所剩无几,不禁扶额,“饿了?” 霍蘩祁点头,“啊,是的,很饿。” 从此处到顾氏行馆并不远,步微行怀疑是顾老夫人不好说话,给她和师父使了绊子,蹙了眉又问:“顾夫人欺负你了?” 霍蘩祁一时脸色纠结,“顾老夫人是一家之主,也活了几十年了,人却吝啬小气得很呢!而且颇不讲道理,幸得舅舅是大夫,还能唬得住她些,可想见素日里袅袅在顾家被她如何欺负的。” 步微行对袅袅的事并不怎么有兴致,“顾翊均的病,能治么?” 霍蘩祁摇头,“这个,舅舅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这种古法匪夷所思,当世没有人尝试过,既然无人尝试,自然是不知生死,不能稳操胜算了。 他若有所思,霍蘩祁也想到了母亲,苦着脸道:“顾公子算是我的恩人,我是很想他能好的,可是……人是真的脆弱,有时即便是拼尽全力,也未必留得住一条人命。”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霍蘩祁天旋地转一阵,就落入了他的怀里,双臂将她搂得严丝合缝的,她惊讶地抬起眼眸,唇被他笼罩下,被细细地研磨、撬开了。 “嗯……” 她正感慨人世无常,怎么也没想到她夫君突然要动手来这个啊。 他不安慰一下倒罢了,可她竟被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再跟着,就被他证明了,他会一直在、一直在的存在感。 霍蘩祁猫儿似的钻进了他的怀里,软手勾住他的脖颈后头,小心翼翼地哈着气,浑身酸疼,忍不住轻哼道:“阿行,你总这样,万一、万一我……怀上了怎么办。” 他冷然道:“不愿意?” 当然这冷也是表面的,他的女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失败。 霍蘩祁欠起身来,慌张地解释,“不是啊,但是……我还小的,我才十六,你也才二十,你还有一大堆事,我也还有一大堆事,就……现在,不好的……” 越说气势越弱,这种事真要来了,也是天意。霍蘩祁不想强求,但她怕他心急。 她甚至想,如果身为皇嗣,为陛下诞下皇长孙,是不是对他复位有胜算?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就……霍蘩祁红了脸。不瞒人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虽则母亲这般大时也快生了她了。 步微行哑然失笑,声音透着一丝力尽的靡废和撩人,“等等好了,我不急。” “那……那就好了。”霍蘩祁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趴下来,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许是提了一提,夜里,她就做了一场梦,梦到她们儿孙满堂时,白发苍苍地坐在高堂,看着孙儿带着新媳妇回来。梦里其余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唯独他俩。那时,他还是英俊的面貌,岁月除了掘出几道沟壑,对他分外厚待,而她已齿牙脱落,满脸皱纹和黄斑,但她们还是在一起的,永远就如同此刻。 做梦都会笑醒,霍蘩祁一觉醒来,已忘了梦境,梦中有谁。 已是黎明,破晓时,初光恬淡。 顾翊均睡醒时,也是曦光初上时,窗外有啁啾的黄莺,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看到窗边一道清瘦美丽的影儿。 他一怔,要急着坐起来,袅袅急得一动,低声道:“你……别出声,先睡着。” 顾翊均不动了。 他缓慢地睡回去,然后,反反复复地用眼睛确认,眼前娉娉婷婷坐着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袅袅的眸光有些躲闪,“老夫人睡了,坤叔偷偷放我进来的。天亮了,我就走了。” 顾翊均笑道:“傻么,夜里来守着我,你不睡的?” 袅袅有些脸红,“我在这儿靠了一会儿,你也睡着,没忍心吵醒你。” 顾翊均“嗯”了一声,烛火灭了,只剩薄薄一层天光,让他能于蒙昧之中瞧见心上人清湛的双眼,他顿了顿,温柔地握住了袅袅的手,“这次我若死了,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家去嫁了,顺遂地过完一生,好不好?” 袅袅咬唇,“你莫说傻话,你会好的,会的。” 顾翊均摇头,“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命老天给是不给,那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若是我侥幸不死——”他拉长了声音,缓缓道,“袅袅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么,我愿意换一切从头开始,不必你等我,让我去照顾你。” 人之将死,他安排了一切后事,最后想的人,还是母亲与袅袅。 但他知道,一旦顾氏有了继承人,顾老夫人会很快拾掇起来去收拾他留下的乱摊子,已无暇在分心念及他这个不孝子。但袅袅不同,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袅袅。 她垂着眸,没有答话,看似温柔的表面,其实隐覆着一层骇浪。 顾翊均艰难地要爬起来,可睡得太久,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得又摔回去,袅袅也慌了神,扶住了他的头,呼吸相闻,顾翊均看着她恬静之下藏着惊恐的眼波,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唤醒了心底汹涌的相思。 上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虽不答应,他也没有遗憾,“这样就够了。袅袅,你不答应也好,这几日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 机会渺茫,何必让她有了惦念。若不是满腹相思无处寄放,方才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半明半暗的晨曦里,袅袅的影子轮廓隐约而清晰,她垂着眸,缓缓道:“我曾经,是你的通房丫头。” 他一怔。 顷刻间,喉咙之中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要解释,要挣扎,袅袅却又低声微笑道,“顾公子,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平等过。以前我把你放在心里很重的地方,甚至想过,如果你将来有了妻室,我就一辈子做个丫头,看着你们琴瑟和谐。可是,我现在想想,我已不是当年我了,这种事,现在我死也不肯的。” 她爱的人,她学会了要去争取。 就像阿祁那样。 如果得不到,那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弃了,换个人便是。 顾翊均叹了一声,“嗯。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我还怕你做傻事,做些――让自己受委屈的事。天快亮了,你回罢,不用再来了。我怕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他其实并不想等自己离开尘世,却让心爱的女人记他一世。 她还有大把韶华,不必记得他。 袅袅也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在人命面前,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渺小多余。她愿意等着六日,至少此时不想这些事。 她悄无声息地随着顾坤离开。 顾翊均本想安定地再睡上一觉,不过等醒来时,仿佛又换了一番景象。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本来已被废立,如今正该四面楚歌的前太子殿下。 顾翊均有些诧异,“怎的殿下亲自造访,我母亲……” “老夫人仍睡着。” 步微行答得从容稳健。 但是顾翊均了解母亲,她是顾氏的掌门人,照理说平素绝不会睡到这个时辰,见步微行太过镇定,他便深信,这个“仍睡着”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的。 顾翊均蹙眉,“殿下想与我谈什么?” “一桩交易。”透着光的薄纱橱筛出淡然浅绿,男人侧向而视,俊挺的眉骨宛如镌如刻,他磁沉的声音透过一扇花鸟屏风飘来,从容而平静。 “不过,需要顾公子做些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