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闯宫
皇后面无表情地起身, 拂袖而去,竟没有多留意一眼。 文帝火大,沉怒地推开花架折身便要回去, 内侍官点头哈腰跟在后脚, 还得耐心斗胆查探陛下后脑勺的伤势。 翡翠湖畔,只剩步微行一个人, 盘里的橘子层层叠叠堆得一丝不乱,他蹙了蹙眉, 目光里掠过一晃即逝的恍惚。 云娘将这段时日的账本拿与霍蘩祁, 却见她精神恹恹, 对生意也毫无热忱,与昔日大相径庭,不由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阿祁是遇上了麻烦事?” 她的夫君毫无消息, 怎么不算麻烦,霍蘩祁托着粉腮,幽幽长叹:“师父,你和庄叔有分别的时候么?” 原来是为这事, 云娘笑道:“自然是有的。成婚那会儿,我不得见他,他也不能来见我, 那时他跟着他大哥上山砍柴,摔伤了腿,我心里头急啊,可却不能见他, 忍了一个月嫁过去才得知他腿脚好利索了,可算将我担心坏了。阿祁,两人即便再如胶似漆、如影随形的,也总有个分离的时候。” 婚后小别,固已难过,还不揣摩不到夫君吉凶,霍蘩祁更是提心吊胆。 将账本搁在手边,随意地翻了翻,进账不错,她却又不想看了,信口问道:“今日怎的只云娘师父一个人在,袅袅去了哪?” 云娘挨着她端坐,手执了一壶碧螺春,娥眉一弯,“阿祁不在银陵时,发生了件罕事,前不久那顾公子上萧氏退了亲。” 一句话令霍蘩祁木了木之后,云娘却又可惜地一叹,“只是,那顾公子身染恶疾,只恐是为免拖累了萧氏阿绾,银陵名医众多,连我那口子多年的寒腿都快治好了,却说拿他的病无辙,想来是……形势严峻了。” 霍蘩祁惊讶地阖上了账本,手背险些碰落了案边烛火,“顾公子得了大病了?袅袅去见他了?” “没有。”云娘摇摇头,“起先顾家的管家来过一趟,求袅袅过去见一见,她去了,之后便没再去第二回,我心里想着,袅袅与顾公子的关系不简单,不敢贸贸然问她心事,她近来避着咱们,左邯急得像热锅蚂蚁了,她也闭门不见。” 霍蘩祁幽幽叹道:“左邯是傻。” 袅袅与顾翊均之间的情谊,纵然是不能藕断丝连,却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得过的,他们是彼此的萌生,是彼此最初的心魂所系。 “我去见袅袅一面。” 霍蘩祁回绸庄,沐浴净身,换了素净的白袍,袅袅正在映着夕阳的轩窗下丹青作画,霍蘩祁一来,便遮住了她大半的光,宣纸被一团阴影罩落,她正微愠,一见是霍蘩祁,乌云褪了个干净,“阿祁你回来了?” 她的脸颊透着一股难以言述的苍白,无怪左邯日日忧心如焚,霍蘩祁趴在她的窗口,隔着斑驳窗棂、如血落日,她将袅袅悬于笔架上一只霜毫把玩在掌心,微笑道:“袅袅,你同我说实话,顾翊均,你到底是忘还是不忘?” 一见面她便问这个,显然是不肯委婉的了,袅袅也不再隐晦,“不忘。” “为什么?” 她记得走之前,袅袅态度决绝,她也以为,她与顾翊均之间情仇已了、恩怨两消了。 袅袅搁置了笔,一朵墨迹将涸的西府海棠温婉待放,舒卷有余情,似她杏眼横波,顾盼生姿,“他对我无情,我就忘了,若有情,我记他一生一世。” 这话倒没错,两人有情,迫于无奈不能在一起那是令人感伤,只是,“袅袅你觉着他对你有情?他退了婚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这个。”袅袅摇头,“他为了谁退婚都好,我并不在意。” 只是临走之前,她见过顾翊均,他的被褥之间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虽被药味与檀香笼盖,可她却自来心思细腻,藏不住瞒不过。他不肯教她瞧见,始终用故作无意地用胳膊掖着被角,是怕她担心,也是真不愿意她为了同情回到他身边。 他们之间的事,霍蘩祁不好插手,袅袅也正是不知所措,才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但见了她却又觉着,她虽无奈、伤痛、彷徨、茫然,却并不困囿拘泥于一事,作画刺绣也算是怡情了。 说了两句,袅袅提到顾翊均,自然不能不想到他交给自己的东西,于是转达给霍蘩祁,“阿祁,我有一样东西,是他给的,说让你转交太子。” “嗯哼?那是什么?”顾翊均对她倒算是照顾,每回他送东西一定送顶好的,这次给步微行的不知该是什么。 袅袅从帘钩底下取了一只垂丝海棠锦纹香囊,隔了轩窗交到霍蘩祁手中,“我没拆开看过,他既然让我们转交,应当是信任的,阿祁若是想看,可问太子殿下。” “放心,我知道的。”霍蘩祁收了香囊,愈发坚定了要进宫一趟的念头。 文帝日理万机,却也听闻顾翊均的身子江河日下,问内侍官,让太医院跟过去几人,今日回来,四个太医说了一般无二的话,“顾公子内外兼伤,风邪入体,又积郁成疾,臣等的药方最多治标,不能治本,倘若一直恶耗下去,回不到秀宛,人便先……” 文帝抚须,沉了眼,“回不到秀宛?” 太医两股战战地跪倒,“陛下恕罪,是臣等学艺不精,无法为顾公子治疾。” 文帝挥袖退了这帮庸医。 有些麻烦。顾翊均的身子当真不好了?文帝烦躁地摁住了龙案,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真出了差错,断了顾氏这条线,那么多东西,恐怕无法一次全交到他手中。 霍蘩祁出示了皇后赐的令牌,畅通无阻地入了内宫,经由人指引,绕过庄严宏大的天子殿,宫墙林立,琉璃瓦花色辉煌,她被晃得一路眯着眼睛,浑浑噩噩地闯入了东宫。 守备的禁军早知她手中有块令牌,却不敢拦,近来陛下事事都得顺着皇后心意来,要果真拦了皇后的令牌在外头,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于是霍蘩祁忐忑地就这么闯入了宫闱。 第二次来东宫,过了一个年,又焕然一新。 云树连绵参差,墨绿的光婆娑摇曳,主殿比天子明堂稍矮半丈,但也是巍峨堂皇,池沼、斜桥、假山、游廊星罗棋布,又严谨肃整,她看了好几眼,凭着记忆才摸到他的书房。 东宫与别处不同,是没有一个侍女的,主殿门外只有十六名持剑卫军把守,霍蘩祁一袭璀璨秋海棠色拂过眼角之时,灼灼耀眼,令人不得不瞩目。 他似有所察,隔得远远地,就能看到她飞奔过来的身影,满脸喜色,他蓦然勾唇,才一起身,隔着一方书桌,她就撑着手,一下跳到他眼前,近在咫尺的脸庞倏忽凑过来,给他一个劫后重逢的安慰吻。 这回她特意没抹口脂,以免又让他被手下笑话。 亲完了,她才从桌上爬下去,险些带落整摞公文,她赶紧乖巧地替他整理好,脸颊红扑扑的,还沁出了汗,他问:“跑这么急做甚么,我就在这里。” 霍蘩祁摸摸脸蛋,羞涩自不必说,还有一丝怨怪。“想你啊。” 他绕过来,抓住她的一只手,“只让你不用跑这么急,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他的眉目温朗如月,一见到她,那身冰冷化了潺潺溪水,高旷之气犹如洗练过一般澄明。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姿态,皎如芝兰。她眼睛不眨地听他说罢,欢喜地问:“我可以跟你同住?” 步微行点头,又摇头,“你生意不做了?” “反正一时,还接管不过来。” 离开太久,霍蘩祁一回来,暂时有些力不从心,一些事尚需磨合,但新婚小夫妻一刻也不愿分开,霍蘩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要不我以后都在这里陪你,让他们每日把消息递到东宫来?我就在这里远远地颐指气使,你说好不好?” “不好。”打理一个绸庄,不是打理一个朝堂,她每日处理的事须事无巨细。 他这一拒绝,霍蘩祁的脸蛋瞬间便垮了,步微行捏了捏她的脸,“等禁足过了,我去与你同住。” “真的?” 她一时沮丧一时欣喜若狂,让人无奈又喜欢。 霍蘩祁只想着,太子殿下住她哪儿,多有面子!她能养活一个如此尊贵的男人了!说不准,以后得替她的店铺换个名儿,不如叫“卧龙庄”好了,让别的绸庄老板知道什么叫既俗气又气人。 “阿行,你近来在书房做些什么?” 太子殿下清咳一声,“无事,处理些政务。” “这样。”她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跳到他身后,一个不及防,那幅摊在他桌前的丹青赫然入目。 荷绿衣裳,双环飞髻,一个娇俏玲珑、身段儿婀娜如柳的小女郎跃然纸上,霍蘩祁“哈哈”一声,男人微微懊恼,扯过她的手腕要拽回来,但霍蘩祁已经看到了,笑嘻嘻地踮起脚跟,呼吸又软又轻地打在他的下颌上,“你在处理这些‘政务’?” 他盯着她的眼睛,渐渐深沉、不可见底。 霍蘩祁的手偏要不合时宜在他腰间乱掐乱抱,他让她胡闹了一会儿,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孤?” “咳咳。”霍蘩祁眨了眨眼睛,噙水的眸子里俱是虚伪的困惑。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霍蘩祁入宫的消息被捎去了天子耳中。 这宫中所有人都是文帝眼线,霍蘩祁大喇喇闯入宫闱,文帝不能不知,听闻她入了东宫,文帝知晓霍蘩祁手中有皇后赐得令牌,也不愿追究了,信口问了一句,“他们说了些什么?” 内侍官咳嗽着,拂尘一晃而过,老脸竟有几分红,“钻进了床帏之后,到这会儿还没出来,殿下行事严谨着,门窗大锁,老奴却没多长只耳朵,听不着啊。” 文帝:“没多长只耳朵你知道他们……咳咳,钻进去了?” 内侍官一摊手,特无辜,“陛下,难道这还用猜么?”都是过来人,谁心里还没本账呢。 皇帝无力地揉了揉额角。 混账,放肆,不成体统。不能让旁人听见,他在心里头骂骂总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