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问策
胸口犹如中了一箭, 顾翊均苦笑道:“我以为袅袅……还是原来的袅袅。是我错了。” 他曾以为,不论如何,她会滞留原地, 永远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可是他错了。 袅袅微微摇头, 眼波清湛如澄雪,“不是我变了, 是顾公子从来就不了解我。当日,您也已经给了我文书和钱, 您不再是我的公子, 何必留着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时时想起时,让您和夫人之间横了一根刺在那?” 顾翊均攒眉,“还没有……”那话说得恁的艰难, “还没有夫人。” 袅袅轻笑,“迟早会有的。” 袅袅从袖中取了一只锦盒,原来的已经烧毁了,这只是袅袅用自己的工钱打的, 为了不显寒碜,用金子镀了几朵金莲花,顾翊均眼一低, 袅袅已经将东西捧到了面前,“这是袅袅十五岁生辰那年您送的,可惜烧坏了,是我不好。您要是觉得亏损了, 我愿意把钱也一并补上。” 顾翊均将锦盒推开,不肯收,“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还。”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多了惊讶和痛惜,“你闯入火场,是为了这支簪?” 袅袅点头,“可惜还是烧坏了。” 顾翊均端凝着这个温柔、却疏离的女人,她如扰扰绿云般的鸦发,闲逸地盘了一头如浓墨的发髻,以双钗簪起,挽了细碎的发,几粒轻小的碎红珍珠点缀左右。那是大齐已婚妇人常用的发髻。 他尤不死心,“你的发髻……” 她当真一点都不愿再惦记自己?顾翊均不信。 袅袅笑了一声,从发间将那支双钗也取了,满头青丝散落下来,盈润的光泽如绸如丝,她握着玉钗,道:“来银陵时,为了避免些麻烦,用了妇人发髻,用得顺手了,觉着如此挽发简单,但是现下看,也有些麻烦,易引人误会,以后不会了。” “君自有妇,妾自有夫,以后顾公子在秀宛,袅袅在银陵,婚娶两不相干的。若是秀宛那边袅袅落了什么不及带走,烦请顾公子都毁了去罢,以免各生不便。袅袅告辞了。” 袅袅来去如风,轻快地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后。 顾翊均最终还是接过了锦盒,沉默着,手指抚过锦盒上雕花纹理,怅然若失。 平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随心所欲,是他不敢逾越雷池。 霍蘩祁承诺了给顾翊均递消息,宫里头言诤替步微行回复了。 顾坤无奈地回复公子:“太子身边的近臣答复,若要见,不是不可,须得还了那五百两才是。” 顾翊均:“……” 没有任何传闻说太子殿下是个如斯小气的人啊。 那五百两是还了,步微行约他在酒楼会面,雅间里摆着几样南地风味的小炒,配着一锅鹅肝汤,一壶碧螺春。 顾翊均开门见山,“顾某是有事请教太子。” 因着数月前,芙蓉镇中,这个顾翊均献媚他的女人,使了一身解数讨好她,步微行对此人可以说没半分好感,昨日霍蘩祁在信中说了顾翊均一些风流韵事,还表了一番“耿耿忠心”,他暂且不计较了,只是,莫要让他听见顾翊均一出口便是跟他女人有关之事。 太子殿下淡然抿唇,一盏碧茶落入喉咙,“说。” 此来前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腹稿,可此时分明身在雅间,别无旁人,该问之话,却恁的难以出口。 步微行只看到他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红云。 他哂然道:“顾公子,你不说孤走了。”他也不是闲到有功夫被他戏弄。 顾翊均惭愧不已,“实不相瞒,在下想请教,殿下与霍小姑……” 步微行一记冷眼过来,顾翊均刹住一瞬,随即意会到,对方对自己仍有敌意,虽说当日他好心提醒,但毕竟是嘲笑了一朝太子。 情这种滋味,只有尝过,方知浓淡,方知当深陷泥潭时,愈挣扎却愈被没顶的痛楚。 顾翊均面露惭颜,“我只想知道,当在责任、家族和心爱的女人之间,倘使只能二择其一时,该如何抉择。” 从来率性如风的顾翊均,原来竟也会为情所困。 若是他说的心爱之人是霍蘩祁,绝不会当面问询于己。 步微行眉心稍展,面色仍是不悦,“前者。” 顾翊均怔然,“竟是前者?这是殿下的选择?” 步微行挑唇,哂然一嗤,“你给的先决是只能二择其一,既是如此,孤的家国天下,自然在先。” “殿下难道会弃了阿祁?”顾翊均的手摁住桌沿,微微用力,拗下一截木屑。 他自己都怔愣不解,自己如此激动,难道是想听见不同的答案?是真的如此不愿割舍么?顾翊均望着手心的掌纹,那道被袅袅归还的头簪划过的伤痕历历在目,伤口才干涸一晚,疼痛犹在。 步微行道:“孤不会让自己陷入二择其一的境地。” 不论如何,自负如他,宁可断腕,也决不自甘被逼上绝路。 太子眼底的桀骜轻狂的光彩,让顾翊均一时无话。他自惭形秽一般垂下眼眸,掌心的猩红血痕刺痛了目光。 要放弃么? 不放弃么? 步微行将清茶推给他,“倘若是孤,宁可犯上,也不受威胁。” 宁可犯上,不受威胁。 顾翊均一直以为太子是他的同路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相同。 顾翊均苦笑,“不受威胁,失去的更多,犯上的代价太沉重了。” 步微行长身而起,缁衣缓带微曳,他脸色漠寒,“你的母亲以母子恩义胁你娶妻,可曾想过,她百年之后,你们成了一对怨偶,一生的痛和遗憾,九泉之下她能替你偿?” 不能。 顾翊均心知,没有袅袅,他必然一生遗憾。 他云游四方时,偶尔念及袅袅,那时,她在家里,在后盾之后,被保护得不知尘世污浊。从她走后,他却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噩梦里她被掳走,被伤害,被强迫,他惊醒时,冷汗涔涔。又是整宿无眠。 可他只能用温润的微笑,装点内心的卑鄙和不安。 是他逐走了袅袅,后果本该自负。 原来不知何时起,袅袅之于他,已成了形影难离的家人,当他在外漂泊,想到秀宛,想到母亲,便会念及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的心安和温暖,让他忽视了,原来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是他自诩阅尽万花、过尽千帆,原来在情之一字上,自己竟是最大的榆木疙瘩。 顾翊均涩然垂眸,“是,是顾某糊涂了。” 他还有一生,漫长的一生,他害怕袅袅会成为他躲不过的梦魇,过不去的劫难。 至少,他该先反抗,或者,先想想两全其美的法子。 步微行走后,顾翊均望着满桌珍馐出神,一盏清茶之中,碧色的叶沉沉浮浮,袅袅的眼波如雾水一般迷离凄婉,恍在眼前。 胸口的弦,蓦然断裂,扯出尖锐的痛。 …… 彼美人又进账十余两,霍蘩祁喜不自胜,生意越来越红火,用不了一年半载,她就能将欠了步微行的钱全数还上了。 时值冬月,银陵飘了一层素雪。 满城古墙尽覆寒白,依着银陵的习俗,正该是熬煮羊肉汤驱寒的时候。 霍蘩祁试着熬煮了一锅肉汤,正逢用膳时,步微行忽然造访,言诤与阿大随后,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被五花大绑捆入内堂来,扑簌簌的雪花灌满风帘,满院的野蔷薇枯藤白草分拂左右,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胡茬上结了一层细碎的冰。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脸色微白,霍蘩祁怕他着凉了,抢上去,一脚将那壮汉踢开,拉着步微行的手便要入门,“幸得熬了点羊肉汤,先喝着。” 步微行蹙眉,“凶手带回来了。” 她攀着他的手微微一僵,却笑道:“不急不急,等会儿再说。”说罢又招呼言诤他们也进门喝汤。 言诤解了披风,笑吟吟进门,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红扑扑的一脸俗气。 霍蘩祁招待步微行先用汤,云娘和庄叔笑着去厨房盛汤。 步微行用了一口,不动声色,他素来不挑嘴,干馍馍也曾连吃数日。 不过他还是以为,这羊肉汤委实太难喝了一些。 除了霍蘩祁,应该没人熬制得出来。 他也不说破,趁着身子渐渐回暖之际便不用了。 阿大去将门帘拉上,一屋暖融融的,正煮着的一大锅素菜汤汩汩地冒着热气,烟雾氤氲缭绕。 他们吃,霍蘩祁却不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人,他脸色青紫,匍匐在地,眼瞅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端的却只能干饿着,手脚被缚住,干干地发出难耐的呻|吟声。 霍蘩祁眼眸锐利,紧盯着他,说不恨,她没那么大度,即便是母亲走了十年、二十年,抓到真凶,她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 言诤见他拼命地似要往这边凑,明知他是数日不曾用饭,却仍是不客气地上前一脚将他踹开,指着他的鼻子道:“待会儿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与霍小姑听了,才能留一口汤给你。” 那人只得点头如捣蒜,胡茬上的晶莹悉数融化,可怜地靠着冰凉的地面蠕动,满心绝望。 天知道,倘若早几个月他能预知今日,他定不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便害了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