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取舍
霍蘩祁捏着松涛笺, 指尖摩挲过信笺上的金粉,咬唇道:“这算是条件么?” 言诤的脸色不大好看,“霍小姑, 我们公子平素连与女人多说一句话都嫌多余, 他没必要威胁一个小姑。何况,他连阴氏和王吉的私情都拿住了, 你该知道他原本便对命案不假于人。” “我……对不起。” 霍蘩祁心里乱得很,今早碰上顾翊均, 下山时顾翊均说, 倘若到了秀宛, 那边还会有专门的心灵手巧的熟练绣娘教她织布裁衣,对方将一切描绘得很完美,给她许了一个自食其力的美梦。 照理说, 这样的条件她早就心动了,但就是莫名不想跟着顾翊均走。 言诤耸眉,淡淡道:“三日后,公子在西门外等你, 黄昏以前,他不会走。” “他、还说了什么?” 言诤摇头,“没什么了, 霍小姑既知他身份不凡,那么也就应该明白一点,强迫女人这种事,他不屑做的, 你若是不来,他就真的走了。” “我懂了。” 霍蘩祁心乱如麻,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拣着一天离开呢? 送走了言诤,她握着两封信折回来,总觉得言诤今日有些怪异。 霍蘩祁拎着那柄伞放到折角,一串冷雨沿着伞骨落下来,蜿蜒没入兰草丛中,霍蘩祁拆开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凶徒的五官,北方人的长相和装束,粗鲁野蛮。虽说这人闯入她家,也不一定是凶手,但如果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要害她母亲?有何过节?难道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受谁人指使?还有,到底谁知道野蔷薇花与雪芝混合会对母亲不利? 霍蘩祁想了数个时辰都想不透,到了傍晚晚膳时,才想起近来锅里已经没有米了,她只得用最后剩的一点面混了肚子,便拿着另一封未拆的信笺独自入房。 映着淡黄的晕染而开的烛火,霍蘩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另一封松涛笺。 信笺在她微微忐忑和乱糟糟的心跳声中打开,是否烛火离得近了,怎么脸竟然有了烫意? 这封信上的字迹与那封不通,但霍蘩祁肯定,这凌厉俊逸、宛如银钩抖折般的笔迹是他的。这样的贵人,写字都这么好看。 但这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两行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霍蘩祁字识得不多,但这首诗她知晓,她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小时候母亲白氏常将她抱在膝头念诗,念的最多的就是这首。 《七月》,为什么他知道?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头疼,抓了会儿头发,然后躲入了书房,翻了许久才翻到《诗经》这篇。 她一丝不苟地对照,男人的字迹比书上复拓的还要漂亮,犹如行云流水,气势纵横,除了这一点,他写的与原诗分毫不差。 不,还是差的,这段差了最后一句。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霍蘩祁不解,“难道是写漏了?” 不应该,那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要严谨得多。 “对,要找找,这段诗说的什么意思。” 霍蘩祁翻开后头的一页,果然便是《七月》的前人注解。 明媚的春天暖光融融,勤劳美丽的少女背着竹筐走在小路上,伸手采摘嫩绿的桑叶。春来日子渐渐长了,人来人往的都来采蘩。但少女心中很伤悲,怕公子强迫带她回家。 这首诗描绘的下层女子劳动的场景惟妙惟肖,霍蘩祁大致有了意会。 没写的这一句是,女子怕被公子看上强迫带离家乡。 霍蘩祁翻到这页注释。 那时候的“公子”,是明明确确指的“国君之子”。 霍蘩祁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吓得扔了书,手背险些碰落了桌上昏黄的烛火。 犹如春雷一声,訇然在脑中炸裂一般。她哆嗦了一下,咬咬嘴唇翻回诗页,“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她喃喃一念,方才便觉得有何处不妥,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当年太子册立之时,皇帝陛下曾同天地昭告,这是大齐未来的皇。 他的名讳,在平头百姓之间,既众所周知,却又无人敢念及。 霍蘩祁惊讶地看着这段诗,是她想多了么,是她解读过度了么?可是如果按照这种解读,完全说得通,他不写那一句,是因为诗中女子不愿意与公子同归,但他现在的目的是要她跟他走。 而且若说他是步微行,她是信的。 更荒谬的是,在一个月前,她曾遇到过两个人,一个衣冠楚楚的算命先生,还有一个连饱饭都没混上的乞丐,都说她有皇后命,然后转眼她就邂逅了太子殿下…… 真的有这种巧合? 霍蘩祁惊呆了。 许久未曾失眠,这一晚再度一宿无眠。 翌日,霍蘩祁忘了去布庄帮忙,大雨滂沱,她拿着那柄伞闯进雨里,试图去找之前算命的先生,但是找来找去都未曾找到人,下这么大的雨,街上没什么人摆摊儿了,霍蘩祁只能退回来。 阿大听到敲门声,便开了门,只见霍蘩祁一身湿漉漉的,拎着把雨伞立在门外。 阿大一怔,诧异道:“霍小姑,你来了?” 霍蘩祁点头,眼睛水亮,“我找你们公子,可以见他么?” 阿大没立即回答,只道:“你怎么拿着我们公子的伞来找他?” 霍蘩祁惊愕地举起手中收拢的纸伞,“这把?” “对。”阿大指了指伞,道,“昨日公子拿着它出门的,不知怎的回来时便遗落了。对了,他昨日说去找你……” 霍蘩祁震惊了,脸颊上贴着一绺秀发湿润了眼眸,她挥手拨开发丝,脑子里乱哄哄的。这把伞是步微行带去城外的,他找她,最后却将伞扔了…… 霍蘩祁心道但愿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不知为什么心里那么急切,“我现在可以见他么?” 阿大迟疑了一下,“霍小姑,那两封信,你收到了?” “嗯。” 阿大又问:“看懂了?” 霍蘩祁点头。 阿大道:“那霍小姑来此的目的是——” 公子昨日回来脸色吓人,也不说话,看似如常实则反常。昨晚的晚膳送入书房,到点了唤老五去取,结果收拾出来一堆碎瓷,饭一口未动。 阿大也是怕了,这会儿霍小姑来,吉凶未料。要是说什么绝情的话,公子他万一暴躁起来,后果谁也担待不住。 霍蘩祁往里望了一下,忽然茫然到,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的了。 她现在也没下定决心,这么跑来也不知道在别人看来什么心思,霍蘩祁轻轻退了一步,狼狈地看着阿大,道:“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她正要转身,阿大唤住她,“霍小姑。” 霍蘩祁羞愧地捧着伞给他,“你要这个么,对不住,我忘了给了。” 虽然给了意味着她要淋着雨回去,但平白拿人的纸伞也不对。 阿大推拒了,“不,不是要伞。是有句话,不管霍小姑现在是要回去,还是要进去见他,我都想说了。” 他的郑重其事,让霍蘩祁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我们……殿下,从小不与女人接触,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阿大说着,在底下偷偷观摩霍蘩祁的脸色。 霍蘩祁听到这话,便证明了心中猜想是真的,手指缓缓地蜷曲起来,紧张到手心颤抖。 阿大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郎动了凡心。虽然,他说话可能不大中听,不会哄人,不懂体贴,但他是真心的,属下看得出来。” 霍蘩祁没有答话,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回应这种心意。 阿大又瞅了一眼她手里的伞,语重心长地叹道:“霍小姑,但是我这绝对不是帮他说好话,我对做媒人没兴趣的,只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你和殿下很般配。我就说这么一句,现在,你要是进门绝对没人能拦你。” 霍蘩祁尴尬地冲阿大微微一笑,然后又默默地退了一步,“还是不了,我改天、改天再来。” 她活这么大,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能认识太子殿下,算命先生说的话,她现在要信么? 还有宛如打鼓的心跳,毫无章法地乱奏一气。霍蘩祁心慌意乱,等回到家,才发觉脸颊通红,她身手一摸,滚烫的,难道是发烧了?再一摸额头,却不觉得怎么烫,只脸和耳朵像着火似的热。 霍蘩祁找到了一面菱花镜,镜中清晰地映着一张清秀的脸庞,两腮似含露海棠,眼眸如杏花春水,脉脉温柔,欲语还休般。她看到镜中的通红的脸蛋,险些摔落了镜子。 她现在,和看到桑二哥的霍茵她们没两样了! 她觉得自己找着落荒而逃的原因了。 娘亲在世时常说,什么时候她能想着一个人时,便能想到他的好,明知道不对却时时惦记他,就算是真正长大了。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大了,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娘的意思。 不管她后来做什么决定,她应该,是不能去秀宛了。 …… 却说白氏落葬多日,杨氏却从未再见喜色。 因着霍老大自那日从白氏灵堂上回来,便一直郁郁寡欢,绸庄也不去帮忙了,茶园也不去监工了,便整日关在房里对着一幅书画做甚么见不得的勾当。 杨氏偷偷让雁儿打听过,这画是霍老大花重金从城中一画师手中买的,画师透露画的是一美人,自打这“美人”入住霍家,霍老大连她的床榻都不爬了。 打骂了几回,没用,一来二去的,杨氏将心思转到了女儿身上。 但霍茵也是愁眉不展,杨氏纳罕了,“这是怎么了?” 霍茵咬着嘴唇,气恼地跺脚,“阿娘,霍蘩祁要跟着外头有钱的野男人跑了!您说我能不气么!” 杨氏一愣,挨着女儿在回廊间坐下来,扶着女儿的香肩,拧眉道:“哪个男人?”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要说起来杨氏倒忘了,自打霍蘩祁搬出霍家、白氏死了之后,她就不大惦记那狐狸精俩母女了,没想到这小蹄子真有手腕,竟勾搭上了权贵? 霍茵哭着靠在杨氏肩头,“隔壁间住着的那个,娘你知道的,连侯县令都敬畏七分的人,身份能低了?据说霍蘩祁现在住着的家院,还是秀宛家的顾公子张罗来的!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从小到大,霍蘩祁样样低她一头,女红纺纱、书画厨艺,霍蘩祁便从无一技之长。上回她阿爹去桑家与桑伯父定亲,可是桑二哥说什么也不愿。霍茵心里便琢磨着,桑田自幼待霍蘩祁与旁人不同,似是格外照拂一些,难道他心里的人是霍蘩祁? 可霍蘩祁嫌贫爱富,竟又勾搭上了另一个权贵? 这叫霍茵如何忍得,她苦苦追求的,成了别人弃之如敝屣的,现在显得自己输她甚远了。 杨氏握住女儿的手宽慰道:“阿茵,你是不是听错了?” 真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会看中阿祁?霍蘩祁自幼在她跟前长大,杨氏还能不知,她无才无貌,生得短瘦,身无二两肉,除却一身能推粪车的蛮力气,半点没学到白氏那股子骚味儿,难道权贵真有眼无珠能看中她? 霍茵又气又恨,唇被咬得一片血红,“要真是听错了倒也罢了,可镇上都传开了,阿祁近来与那两人走得近着呢,不然娘你说,她凭什么,哪儿来的钱住那么好的宅子。上回阿爹回来也说了,阿祁现在过上好日子,她不愿回来了!咱们霍家在芙蓉镇算是有头有脸了,霍蘩祁以前在咱家也忍气吞声的,怎么才一出门便蛮横起来了?阿娘,要说这不是有贵人撑腰,女儿怎么能信?” 霍茵从杨氏怀里爬起来,眼眶鲜红地哽咽道:“阿娘,要是真成了,以后咱们的日子有多难过你是知道的!阿祁她又不是什么善类,咱们和她的账,她都一本本记着呢!” 这倒的确是。 杨氏想起来,诧异道:“对了,你上回说的‘一劳永逸’是个什么事?办成了么?” 说到这儿,霍茵将手蜷在了膝头,眸光微微躲闪起来,杨氏见状更诧异,正与探究,霍茵直摇头,“没、没呢。” 杨氏莫名竟松了一口气。 她是想着对付霍蘩祁,但没想女儿沾染上这业障。 只不过自打霍蘩祁搬出霍家,她便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谁知又整这一出,看来是不能放过那小蹄子。杨氏的眼眸渐渐冷下来,这回廊尽处,霍老大的书房门紧锁,不知又对着那画做甚么了,一想到霍老大多日不与自己同眠,杨氏决心再不忍妒火了。 “这事娘帮你,阿茵莫慌,霍蘩祁她再有本事,也翻不过你去。” 杨氏在霍茵肩头拍了拍,原本温和慈爱的口吻在瞬间阴沉起来,即便在杨氏怀里的霍茵,此时不禁狠狠打了一寒噤。 …… 霍蘩祁收拾行囊的时候,从绣包里翻出来一张纸。 她诧异地翻开,原来是步微行给她的地契。地契交易之后,已经盖上秀宛顾家的猩红印鉴,除此之外,下角有一行小字:辛丑年四月二十三,以一千两售太子。 霍蘩祁阖上地契,心里怦怦乱跳。 原来这地契上早有玄机,是她傻没仔细看,才没发觉。 顾公子知晓对方身份,还约明日离开芙蓉镇,是无心还是刻意? 霍蘩祁思虑不解,反正都这功夫了,她也懒得想了。她将几件购置的单薄衣裳放入行囊,随身揣了点碎银,学着母亲,将换来的一张十两的银票用针线缝入里衣,针脚细密,她的女红有了很大进步。 但还是在收针之时戳伤了食指,她吃痛地看着指尖沁出的血珠,也不知怎的,方才想到了一个人,就分了心,她将手指头含在唇里抿干,剪了一截绷带缠上。 包袱收拾好了,已经到了傍晚,淡白的炊烟被疾风骤雨打得羸弱不堪,不一会便偃旗息鼓了。 霍蘩祁一收拾忘了时辰,本想去跟他说一声,但是天色已晚,她就不便打扰了。说不准,她明日出现时,会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胸口某个地方像揣了只兔子,活蹦乱跳的,不知道怎么,细细一品,似还有一股夏花初绽蓓蕾般的热烈和清甜。 翌日大早,霍蘩祁便背着包袱上路了。 她将大门锁好,打算将地契还给步微行,所以宅院便先留着,让他日后处置。霍蘩祁从后门再穿出来,撑着纸伞匆匆跑出城。 娘,等圆圆赚足了银子,有了真正落脚的地方,便回来看你。 霍蘩祁默默回望一眼,与母亲生前相依为命的地方,脉脉不舍地出了深巷。 大雨如注。夏雨犹如咆哮的虎狼般嘈嘈切切,罗襦湿透了,黏腻地贴在身上,霍蘩祁只得抱紧了包袱冲出小巷。 但一出巷口,没走到有人烟处,后脑忽地一痛。 霍蘩祁没有任何呼声,便瞬间随着满天落雨一道花钿委地。 两个壮汉跟着套上一个猪笼,利索地将人装了进去,横着抬了起来。 满脸麻子和褶子的大汉,忧心忡忡道:“一棒子打晕了做甚么?” 另一个横生肥油的胖汉冷笑,“那婆娘说好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谁知是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又是要浸猪笼的,早早扔河里完事!都说了要浸猪笼了,就说明不清白了,难道你还能下得去嘴啃么!赶紧抬走扔河里!” “妈的,每次都得听你的!”麻脸汉虽满脸的不乐意,但还是抬了人便绕小道走了。 此处离芙蓉镇最近的一条城中河不过百步路,两人沿着沟渠下去,矮身而行,草丛里犹如滚了一条蛇,不一会儿,到了水深的地方,两人一对眼,便将猪笼滚下了水,夺走霍蘩祁的包袱,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下水没一刻,霍蘩祁便醒了。 她一挣扎,便觉得全身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人在水下,来不及多想,她只想冲出牢笼,用力拍打撕着竹筐,可是猪笼太紧实了,她找不到出口,生平第一次,霍蘩祁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万万没想到,芙蓉镇人情温和,连街头闹事都罕见,竟然会接二连三有人犯命案。 “啊——”到底有人没有!她被困在里面了! 霍蘩祁一张开嘴,大股的水便灌入了口中,呛得失去了意识。 夏雨暴躁地砸落,水面犹如大珠小珠一般散落了满河晶莹。 这是大齐二十来年罕见的大雨,芙蓉镇背临崇山,此水从山上溪涧之中冲刷而下,十年来头一次河水泛滥,奔腾着滚滚西流去。 蓬盖上淅淅沥沥打着雨珠,步微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大撑着伞过来,不敢开车门,嚷嚷道:“殿下,雨下太大了,这个时辰霍小姑都没来,看来是不会来了!” “言诤。”步微行烦躁地扔了竹简。 阿大咬牙道:“言诤回镇上了,他说去看看霍小姑是否在家。” 话音刚落,言诤便从后头赶来了,步微行推开马车门,疾风暴雨打入车窗,缁衣尽湿,他沉着脸等着,言诤将手里的一柄伞放入马车,失望地说道:“殿下,不用等了,霍小姑不在家,这一路上也没人。属下方才打听到,顾公子的队伍已经动身,她一定是跟着顾公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