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他是皇家长子, 是父皇寄予厚望的太子, 他身来天潢贵胄, 注定此生执掌天下。 那一年,他提着包袱走出皇城大门,按照约定的那样只身前往秦州。 秦州送玉坊名扬天下, 送玉坊坊主扬言这天下间没有人能抵住玉坊美人的歌舞诗书,娇兰玉树。 父皇说, 他教给他的最后一课便是君子坐怀不乱,不叫红颜误国。送玉坊里葬送了无数儿郎, 昔年的经纶才子, 往时的驻边大将,就连前朝的几代侯爵帝王都没能逃过那一处温柔乡。 父皇说,你去试试,看看你自个儿是个多情浪子,还是个无情帝王。 他记得他立在宣室里,回道:“儿臣不是多情浪子, 也不会成为一个无情帝王。” 他亦记得父皇半是嘲弄半是调侃的话语:“难不成还是个痴情种子。” 外出秦州是一次非常新奇的旅行,秦州的风貌与北方京城截然不同, 那儿四季如春,比起京都每到冬日便是满地寒霜,秦州甚少有冰雪时候。 送玉坊是秦州的一大招牌, 他甚至无需向行人问路,自个儿便能寻到那儿去。 送玉坊的美人儿确实很漂亮,这一点否认不了, 即便是皇宫三千佳丽到她们跟前也稍显逊色了些。他来此处的任务就是看美人,想也没想便点了这些日子送玉坊里头名声最盛的那位,玉泠。 玉泠是个美人儿,倒不是说她真的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而是那姿态身段,言行风姿,一举一动都带着媚人风情。 他看到她第一眼便觉得对了,这人一看就是父皇口中能误国的妖精,就是她了。 他将一大半的银票尽数丢给了坊主,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一天玉泠都有两个时辰是属于他的。 他的任务是坐怀不乱,玉泠的任务是使尽浑身解数极尽勾引之能事。 不得不承认,第一天的时候,他是真的差点儿把持不住了,在风月场合的能手面前他的道行到底还是低了些,不过好在还是忍住了。 第一天他几乎双腿打颤走出的送玉坊大门,送玉坊里头的姑娘嘲笑他,他也不多解释,路人投来自认为了然的眼神,他也只能憋屈的忍。 父皇说了,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大事儿。 除了每日定点定时到送玉坊去报道,其他的时候他则是观察秦州的风土人情。 他曾听人说秦州深山里有一处桃花林。 那里的桃花轻红浅白,欲落半开,正是赏景儿的好时候。 就是在那里,他头一次知道这世上是真的存在精怪的,他碰上了,一碰还碰上俩。 当时就知道要遭,都说妖怪打架凡人遭殃,果不其然……他被迎面扑来的凛冽寒气打了个半死。 原以为是九死一生,却不曾想峰回路转,勾了大半生。 “我从满地的桃花里坐起身,一抬眸就看见了你。”他搂抱着难得安静没有打断他的北钰,轻笑道:“你说我不记得了,我怎么就不记得了?我……一直都记得啊。” 他一直都记得,坐在桃花枝桠上,身侧是桃花簇簇,衣上是浅红瓣瓣的她。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外头罩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绣边儿的兜帽扣在头上遮挡住了大半的容颜,可她坐的比他高了不少,他只需轻轻地一抬头便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真漂亮。”他的心底瞬地便涌出这三个字来,明明是第一次见,明明也不是倾城绝艳的脸,可他偏偏生出了别样的情绪来,他想了很久原由,最终只能归结在‘缘分’二字上。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冷淡中含着几分别扭。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动人,清寂中噙着几分暗光。 她接过他帕子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划过他指尖的时候带过一阵若无若无的暖流。 她说这深山多的是妖魔鬼怪,他问那姑娘你呢……是妖还是魔?他知道……她不是人,他看见了,他看见她和另外一个妖在桃林里大打出手。 她没有回答他,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默默地将到嘴的想要问一句姓名家居的话咽了回去。 她是深山妖魔,勾心夺魄,居无定所。 离开那处桃林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每日里照常去送玉坊做他该做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影子时常钩挂心间,面对着玉泠和送玉坊其他美人儿的勾引姿态,他越发淡定自若。 玉泠曾在他身边冷笑,说他是第二个在她面前还能如此无动于衷的人,她问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不然怎么和那个该死的男人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冷意森森,他也全然不在意,至于意中人?谁知道呢? 他与父皇约定的是一个月,可就在一月之期的最后几天,玉泠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除了失落于那打了水漂的厚厚一叠银票,每日都会到送玉坊上去转上一圈儿。 他虽是太子,但俸禄着实不丰,日常生活不愁,周转散银着实不多,若非母后时常接济,这日子真可以用清贫来形容了,那些个银票可是他攒了多年才攒下来的,若非父皇拿兵权虎符诱惑他,他如何舍得摸到这远近闻名的销金窟来一掷千金! 那个时候的他尚且年少,心思也没后来那般繁杂,他其实也更喜欢当初的那个自己。 “秦州的灯节很有味道。” 就在那灯节上,突然消失的玉泠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唤了他一声‘沈公子’。 他不解疑惑,要知道,往日的玉泠从来都不会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他,哪怕他是她的客人,她也只是你啊你的随口散漫。 从那一晚上开始,玉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个人可以改变容貌,但是骨子里的气质改不掉,更何况北钰从来就学不会南瑗的浪荡姿态,她打心底里鄙弃嫌恶,如何会容忍得了自己如她那般行事? 他很早就发现了,那个突然出现在灯节的玉泠不是玉泠,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看见了那方手帕,上头还沾着她残留的血迹。 她是妖她变成玉泠的模样,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怕,他高兴,他欢喜。 是啊,他那般好,她来找他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啊,她来了,他会变得更好的。 年少无畏的自信,来的简单立的执着。 “我就想啊,好歹自己也是京都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你来找我,到我身边来,定是如我一般思之不忘的。” 尽管他在她的眼里几乎看不到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如既往的清寂暗光。 他带着她回到了京都。 他跪在父皇母后面前,他们眼中是满满的失望,他要娶一个歌舞坊的卑贱女子成为当朝太子妃,这分明是被迷了心窍。 父皇嘲笑他:“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痴情种了?皇家可出不了痴情种来。” 他费了无数的力气。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有情饮水饱,大抵便是指的那时候的他了。 她成了他的太子妃,她成了他唯一的皇后。 他喜欢每日与她缩在一处,有她在的地方,就连空气都比别的地儿来的干净清新。 他喜欢带着她堂堂正正在别人面前晃荡,看啊,这是我的皇后,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爱人。 这些啊都是你们羡慕不来的。 后来,突然之间就变了。 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她对着镜子摸着那张属于玉泠的脸说着报复之类他似懂非懂的话,还是她总是打断他诉说的情意,也有可能是……她从来不会对他说我爱你,却在他搂着她倾诉欢喜的时候,毫无喜色。 亦或者是,他偷听到……她在黑蛇劝着她及早抽身离开的时候冷声辩解着的那一句不爱。 他想糟糕透了,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探究,他希望看透她那个包裹着层层迷雾的心。 他没有看透她,他看不透她。 没有经历过多坎坷的爱情,在两个内心同样孤傲的人之间产生了不可挽回的裂缝。 他坐在美人堆里,翘首望着那扇半掩的门。 你来啊,你来找我,就像当年那样,来找我。 你亲亲我抱抱我,哪怕是假心假意唤我一声,过来拉一拉我,我便是丢下所有的一切也会跟你走的啊…… 可是你没有来。 他身边是歌舞乐声,他捧着一颗孤寂的心没有等来救赎,你看,哪怕他坐在别的女人身边,哪怕他与别人调笑,她也不会在意的。 他在雪夜惊坐而起,拿着衣袍踏着风雪走进她的庭院里,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好了,他亲亲她他抱抱她,他跟她说爱她就好了呀。 她立在屋檐下,仍旧穿着平日里的繁重华袍,她看着他笑,说陛下你这是打哪位美人儿那来呢? 他想要解释,他想说我没有,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她依旧看着他笑,一字一言说陛下,我与母后相商要迎了张氏女入宫,宛字封号如何? 他立在冰天雪地,看着她一言一语端庄温和,言笑晏晏神态自若,满腹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冲上去,可是大约是天太冷了,将他的四肢都冻僵了,他愣是动不了一步。 北钰有着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沈瑜归有着身为男人的可笑尊严与自傲。 逃不掉,逃不掉。 沈瑜归松开他的手,北钰沉默地坐起了身来,她扯掉他面上的方帕,面无表情:“陛下,希望明日一早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写好了禅位圣旨。” 她带着黑蛇走出房门,他撑起身靠坐在软枕上往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这一刻恍若回到了秦州的桃花林,他看着她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 盛清清拉着席则从暗处蹦出来,看着他那模样差点儿提了剑砍过去:“你想去就去啊!”男人就是矫情的很,把人追回来,壁咚床咚地咚,总有一个有效的! 沈瑜归望了一眼面前这个格外陌生的姑娘,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过往那些日子他在围墙之外发呆的影子。 他站在围墙外,怔怔地看着那幢宫殿出神,田福来常说:“陛下,你想进去就进去啊。” 他回答说:“进不去了。” 沈瑜归抿着唇轻笑着摇了摇头,对着盛清清回道:“去不了了。” 过往已经走的很远很远了,她和他早就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