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雪霞羹(下)
我再醒来都是三日之后, 睁眼便见了熬得憔悴的娉婷与又惊又怕的旭轮。 但我脱口只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进宫里去陪三皇子读书?” 娉婷见我醒来神色本是宽慰些,闻言忍不住有怒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连命都险些没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 脑子逐渐清醒些, 我才问道:“我是怎么了?中毒了么?” “与中毒也差不多了。”娉婷让旭轮去叫霍礼把药端进来, 然后低声道:“王校尉把你送回来,一家人吓得不知怎样才好, 我也是从没见你受过这么重的伤,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还是卢洋之进宫求了至尊, 派御医来诊治。御医喂了催吐的药, 发现你饮了大量加料的烈酒, 导致内火上升,而芙蓉又是败火下气的,豆腐里还有大寒的要, 两相冲突……” 竟不是下的现成的毒药,倒有些头脑。于是我问道:“至尊知道此事了?可有什么反应?” “有卢家两兄弟作证,至尊当然大发雷霆,下令诛杀那一队巡街的金吾卫, 主将李诚望下狱,要严加审问。”娉婷蹙眉,“只是你之前却是去哪里吃的这些东西?” 娉婷不知道, 也几乎就是先帝不知道。迟早都能查出来的事,卢浩却不提,是决意要护着公孙霓裳了。只是不知道他能护到几时。 我心不在焉地道:“下值的路上有些饿了,随意买的。” 杏眼一蹬, 娉婷有些不快,“用芙蓉入菜,这样的玲珑心思不是谁都有的。何况御医说你还喝了酒……” 不得不说娉婷的醋意大,疑心也重,但猜起来总是对的。我有些头疼,“全是为了应酬才去的。” “有谁值得你去应酬的?还去了那些地方!先前有个虞氏,被你送走了,怎么,还想再带回个张氏李氏来么?”娉婷的语气有些冷。 红袖招没查清楚,但李信此举也能说明不少。这里头利益权利的博弈千头万绪的,直闹得我脑仁疼。眼下娉婷却还要跟我计较这些没有的事,我不由得一阵火大。 我冷声道:“若是我想,早就带回家多少个张氏李氏了,还等得到你问?” 柳眉一竖,娉婷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答你的话罢了。”见着霍礼带着旭轮推门进来,我也不想与她吵,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在外人面前,娉婷倒是会保持气度的,尽管霍礼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娉婷叫过旭轮,带着他转身就走。我倒是暗自舒了口气。 “郎君可还有什么不适的?”霍礼小心翼翼地问。 “睡了这么久,早就不碍事了。”我摆手,“这几日有什么人来过吗?外头有什么动静?” 霍礼把药递到我嘴边,才恭敬地道:“想必夫人也与郎君说了大概了,小人也没什么新消息。这几日来探病的人不多,也就是两位卢郎君、王校尉,宫里至尊、皇后、淑妃、几位皇子都遣人来问过。对了……韩大夫曾到过门前,徘徊不前,但小人前去相问之时,却又连连摇手说只是路过。” 竟还有韩谨?我与他也没什么深交……忽然想起那日在红袖招捡到的纸片,又另有所悟。 “对了郎君……李家有人传话,说是李将军想见你一面。”这是个不情之请,霍礼说得十分小心。 李信么?这时候竟想见我一面?我仔细想了想,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与他说。 曾经倒是觉得意气相投,可惜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那一点点真挚的交情,到底输给了权势,输给了**,输给了人心。 只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至于此? 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我便坐直了身子,“叫人替我更衣备马,我去一趟……他是在大理寺监狱?” “郎君真的要去?”霍礼惊道。 他权衡再三还是把话传给了我,不就是知道其实我多半是会去的么?我掀了被子,自己找靴子套好,也不想与霍礼解释,只是道:“顺便再去一趟韩大夫家罢了。你去替我准备几坛酒,空着手去总不好。” 在这个府中,我决定好的事情,还没人能劝得住我,霍礼也不敢多言,只好答应去了。 —————————————————————————————————————————— 大理寺监牢我是第二次来。只是第一次探望卢瀚,他是真的被冤枉,这次看望李信,我都说不出自己倒是个什么心情。 不同于卢瀚问心无愧所以坐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也能腰背笔挺,李信不仅矫诏还险些草菅人命,谁保也没用的。听说李信的父亲兄弟还在朝堂上便提出要大义灭亲,从头至尾没替他说过一句话。原本就身负重罪,还被所有族人所抛弃,此等情形下,李信坐在牢中,自然是身形佝偻,万分颓唐的。 “诚望。”我静静地站了许久,他也没发现身后多出一人,不得已,我才出声叫他。 李信浑身一颤,僵硬地回过头,努力地板着脸道:“伯英……你终究是来了。” “你既然千辛万苦派人递话,我自然要来。”我看他许久,低声道:“到底相识一场,临别之际还是要来送送的。” 他身形更僵,面上倒是露出几分关切与歉意,低声问道:“你……可大好了?” 我笑,“若是不好,我也不会到这儿来看你了。毕竟下毒只是为了让我束手就擒,真正的杀招是你。” 这本是明眼人都能瞧出的事实。李信没有反驳,只是道:“只是到底是低估了你,竟这样都不能得手。卢右丞出现得正是时候,王则那里也实在凑巧,连天意都帮你,我也不得不认命。” “大概是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老天看我终究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故而还是格外开恩,留了我一命。”我竟还有心思开着玩笑与他绕弯子。 到底是李信先沉不住气,他嗫嚅道:“伯英……你不问我为何下手?” 我也敛了神色,淡淡地道:“你不说,大约我也能猜到。只是你都这样问了,我还是要听你亲口说一说。”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不妨听你说一说,没说对的我再告诉你。总好过话都由我讲了,倒显得我在狡辩一般。”李信苦笑。 我将准备好的酒开了封,替他倒了一碗,推到他面前,“无非是为了立储之事。最合适做储君的,至尊也最属意的,就是三皇子楚辂。但淑妃的母家谢氏虽是百年大族,但没什么人做到了朝中大员的位置。我是因为师父的缘故,又是皇子们的武师父,一力支持三皇子。而三皇子最有力的支持,算起来也只有我,若是我死了,只怕三皇子便失了援助,对?” 李信闻言沉默了片刻,艰难地道:“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若要杀你,借谁人之手不能?现在李家的权势与卢家不相上下,在朝为官的子弟虽多,但……说句自大的话,某也算是最得用的一个。李家裴家又不是傻子,竟会让我去动手?”李信轻笑。 “我也十分好奇,就算不是你亲手所杀,但你当街号令这么多金吾卫杀我,若真是有谁不是与你一条心,转眼就去至尊面前举发,你待如何?” 李信无奈地一笑,“伯英说得很是。只是当时叫猪油蒙了心,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哦?这话的意思,是你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对我动手,所以按捺不住了?那我没理解错的话……是你想杀我很久了?”我直视着李信。 谁知他竟是坦然地一点头,“这话也没错。伯英,我有时候,真的恨死你了。” 我很是惊讶,“诚望,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算起来也是过命的交情,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做下了什么,竟让你起了杀心!” “对,你的确没做什么。可就是有许多人,什么都不用做,便会让人嫉妒得发狂,恨不能一刀杀了再取而代之!”李信的面目忽然变得狰狞。 “我究竟哪里叫你嫉妒了?”我失笑。 李信认真地看着我,沉声道:“伯英,你老实与你说一句,在此事之前,不,是在我迎娶裴家女儿之前,你觉着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淡声道:“诚望,你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大约也看得出来,我能看上的人不多,愿意与之结交的人更少。但我不是哄你,曾经,我是真的想结交你这个朋友的。” “那某还真是荣幸!”李信自嘲地一笑,“伯英这话的意思,是我在你眼里倒也算个人物?” “我曾经,很是敬重你。” “所以现在便是十分瞧不上了?” “我没有资格瞧不上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但你曾经愿意将我当朋友,那就是曾经我们也是志同道合的。伯英,你想不想知道为何会到如今分道扬镳甚至拔刀相向的地步么?” 我冷眼瞧他,“不是因为权势名利么?” “倒也算是。可是我曾经也不是个贪恋权势之人,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只身前往范阳,从最低等的士兵开始,老老实实地往上晋升。但直到我看见你,一切都变了!” “我?不知我到底做了何事?” 李信认真地打量我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看,你现在都还这样无辜,倒更觉得我可悲可笑了!” 我苦苦思索敬业不知李信为何如此恨我,更不知这无辜要从何谈起。 笑够了,李信才道:“也怪我自己傻,在见到你之前,我听到你的那些消息,说你虽父亲只是寒门小吏,但母亲是卢家的女郎,姨夫又是清河崔家的嫡子,师父更是谢公,但我总以为我并不比你差,虽然我只是庶子,但你也只是亲眷;即便说你年纪轻轻便跟着谢公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也总以为是谢公照拂你,旁人跟着吹捧罢了。即便我没有家族依靠,凭我自己的努力,总有一日,我也能让人知道,最年轻有为的武将是我李信!” “你原本就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我真诚地道。 “我见到你,才发现一切都错了!”李信高声道,“我成为驻守檀州的主将时,得知自己是范阳几个辖地最年轻的主将时,我还很是高兴了一阵。但你呢?你比我还小些,却已经是三军主帅了!” 我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酒,闲闲地啜了一口,还不忘纠正他,“你记错了,我只是副帅。主帅乃是宁王。” “宁王为何做主帅,你我不是心知肚明吗?”李信满不在乎地一笑,遥遥向我举杯,“若不是被他所压制,你也不会身陷险境,只怕谢公也不会因此捐躯。” “到底是我冲动,不够深谋远虑。”我强笑,“害师父身死,只怕天底下没有哪个徒弟做得比我更差,你何必嫉妒我?” 李信亦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伸过来让我倒上,“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即便发现你是真的骁勇善战,可一想到你连累了李将军,就算你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会得到太多的嘉奖,所以才毫无芥蒂与你相交。可回长安之后呢?你是主帅,你立了首功,至尊对你大肆封赏,连你当街打了宁王都不曾计较。谁不曾出生入死过呢?说起来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可我也就是个六品校尉罢了!” 曾经我不曾在意,以为是先帝偏心。可后来想想,到底也是我未替他请功。只是事情都过去了,再说无益,才不曾提起。 “本来我不想开口求你的,因为实在是丢人现眼。可后来你一向得至尊看中,哪怕是忤逆了圣意,至尊也不曾真的怪罪。我也请你提携过,但我倒是忘了,你那么厌恶争权夺利,怎么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何况我发现,你从来都没把我当做过对手。”李信长声大笑。 我皱眉道:“我蝶却不把你当对手,因为我一向把你当做是朋友是伙伴,只是……走到路口之时,你选了另一条,与我走岔了。” 李信愣了愣,忽地扶墙大笑起来,连眼泪都流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嘲讽道:“你看,都这个时候了,你仍旧说这样的话,倒显得我卑鄙无耻似的!我从前在军中付出一身辛劳汗水,后来放弃了尊严与原则对父亲百般逢迎,又忍辱取了个那样的妻子,好容易换来一个出头的机会,以为总算能把你踩在脚下了……你竟然半点都不在乎!伯英,你就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像个笑话?” “诚望,你自己不把自己当笑话,就没人能把你当笑话。”我认真地道。 “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争,便什么都有了。甚至是捧到你面前你也不愿意要。可我不同啊,若是我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李信仰起头看着黑漆漆的牢房屋顶,“伯英,你知不知道,每当我尽力获得一点东西却被你毫不在意地得到甚至弃如敝屣之时,我有多恨你!所以当你那么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控制住自己不亲自举刀” 我并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是轻而易举便获得的,甚至在我这三十几岁中,我失去的东西比得到的多。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不能算作得到。 “妹妹所生的皇子,我知道不是当储君的料,我也知道最能成为一代明君的,其实是三皇子。可没办法,我所得到的一切,最终依旧来自于家族,而我家族的荣耀,到底也还要靠新帝来维持。我甚至连助人夺位都不能选自己真正支持的。争了那么久,其实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还真是咎由自取。” 李信其实一向都是沉默寡言的,我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我也直觉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多话。他自小不得父亲重视,压抑惯了,只是都这个时候了,再不让他多说几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至于他说的是对是错,一点都不重要了。 沉默了一阵,李信忽然又道:“伯英,其实我那日刚刚转身走便后悔了,幸而你没事……但我不得不多说一句,你被当街截杀是为何,也该当是心知肚明的。但你安然无恙,却把我搭了进去,那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万事小心。” “多谢你。”其实李信还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做了错事,且是无法挽回的错事。“诚望……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我可以……” “不必了,我没有!”李信打断我,“这个时候,再想想这几年一心追求的东西,简直一文不值,倒叫我牺牲良多。傻了这么久,也该清醒了。” “当真没有?” 李信又仔细想想,才道:“还是有的。伯英,求你替我打探一下阿静的下落,这些年她和杨远舟倒是偶尔会给我来信,说一切都好,我不知真假,却一直没机会验证。若是有了信,劳你……烧给我。” “好……” “还有,劳你……将我这封签好的和离书送给裴氏,这些年强行被捆绑在一处,彼此都不好过。我要解脱了,也还她自由!” “好……” 我在无数次回忆旧事之时想到李信此人,能想到的,却都是当年他拼尽一身去救我的情形,至于他下令要杀我的事,却逐渐忘记了。毕竟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但于生死攸关只是他还能对我伸出援手,便十分难能可贵了。 五日后李信背叛斩首,我没去观刑,更不曾替他收尸。只是按照他的遗愿,探访到杨泛与李兰静的下落,远远地看了一眼二人过得十分和美,写了一封短短的书信烧给他罢了。 看完李信,原本我是想去找韩谨聊一聊,只是都走到他府门口,又折了回来。 拾到韩谨所遗留的那一角书页,我能猜到其实楚煊想杀的是我与卢浩两个人,但韩谨将那页纸交出去之时有些后悔了。他只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却失去了探究缘由的兴趣,无非就是他更恨我罢了。至于为什么恨我,我不想知道了。他曾经几次失态对我吐露心声,我倒是也能猜出一二。 我竭力让自己做个正直之人,想不到活了小半辈子,却到底成了个招人恨的人。 不过无所谓了,都到了那样的境地,我也不稀罕谁的钦佩与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