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蒲桃酒(上)
不知不觉地, 在金山都督府也待过了三年。 虽说金山去长安甚远,离朝局更远,但毕竟我与卢浩都不是简单的平民子弟, 故而长安的消息还总是分毫不差地传过来, 倒与身在长安并无什么差别,唯一少的, 大约就是亲眼所见而已。 比如我知道的,神熙七年四月, 凌波又诞下一子;次年二月, 先帝将回乡守孝的韩谨召回朝中, 另给封了左谏议大夫1;六月,韩谨又与陇西李氏议亲,拟定一年后娶李家庶四女为继妻;九月, 李信娶河东裴氏嫡女。而在这三年里,卢瀚也一心帮助崔家与卢家争权夺利,成了仅次于姨夫与卢湛之外的第三掌权人。卢瀚投身崔卢两家的阵营后,立储之事又被重新提起, 与谢家旧部和先帝近臣闹得不可开交。 最令我惊奇的,是从前丝毫不懂领兵作战的楚煊在军中,竟时时能传出捷报来。 每听到一回, 我都不得不感叹一回——幸而我已远离长安了,否则这些事,真是会让我烦死。 西疆虽然算得安定,但偶然也有突厥、葛逻禄、突骑施等游牧民族前来骚扰犯边, 小战倒是也大了不少。金山都督府的都督本是前朝张贵妃的侄子,靠着家族荫蔽才坐上这个位置,提拔了许多狐朋狗友当手下,素日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打起仗来一窍不通,全交由我与卢浩说了算。故而在西疆待着的这三年,过得倒是前所未有地顺心舒畅。 说来与卢浩相处倒是比别人舒坦许多。卢浩此人,从才学与品行来说,倒是一眼能看出出身大家,可又实在是心思纯真,说话做事十分率直,金山都督府的一群人实在无能不假,他却时常当面拆穿,惹得上峰不快。只是我暗想前些年的时候,我大约也是这个模样,也难为他如今还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便也主动帮着他应付一些。也是因此,卢浩便对我十分亲近,看起来像是前几年在长安之时对待卢瀚那样。 只是我们终究是不会在西疆一直待下去的。 神熙九年,葛逻禄犯边,我与卢浩领兵抵御,大胜葛逻禄,擒获十数名大将。先帝下令,特命我与卢浩押解俘虏回长安。 帝令不可违,再不情愿,也只得收拾行囊上路。 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带的,不过西域的蒲桃很好,比长安的要大得多,更兼汁多皮薄,味道酸甜可口,酿出的酒颜色绮丽,甘醇丰美。在金山都督府随意买的蒲桃酒,都比上贡宫廷的要强。 我酒量不错,却也称不上嗜酒,但我在回长安之前,带上了许多蒲桃酒,只是觉得用来送人还不错。除去各位亲眷,必得给霍礼留一坛,这三年照顾我整个府上,他也是十分辛苦。 跋涉一月终于回到长安,好不容易把该应付的皇亲贵眷都打发了,我便推了昔日同僚的接风宴,径直回府去。 扪心自问,我离家三年,说不思念也是假的,毕竟再如何征战,我也从未离家三年而未归的。虽然娉婷迫凌波进宫,但都木已成舟,再如何浓烈的恨意也该淡去了。到底是相识多年的,哪怕没有夫妻情分,但也有兄妹情分在。从前隔三差五会见一面,又是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也说不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话。 只是我们这次回来得急,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功劳,我也没有仔细报给府里行程如何,连先帝都只是大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进宫的时候他还颇为意外,府里便更不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 带回来的酒属于辎重,自然跟在后头的,我们轻装简行先一步到长安,回府的时候都省去叫人来迎了。 我进门的时候,门房都有些惊讶,好一阵,才道:“哎呀!郎君回来了!郎君怎么也没叫小人们去迎呢?”几个门房都围着我看了一阵,才想起牵马的牵马,通报的通报。 “我一个人先回来的,也没什么需要迎的。”我将马交给门房,负手往里走,“这几年我不在府上如何?” “霍管事能干,当然没什么大事。只是大家……尤其是夫人,十分思念郎君呢。” 我点点头,又问道:“夫人呢?她可还好?” “小的进不得内院,说了好郎君也是不信的。”一个门房赔笑,“只是不巧得很,夫人听说郎君近日要回来,便说要去给郎君买上几身新的衣裳鞋袜,不知道正巧郎君近日回来,现下还没回来呢。” 娉婷的心思都在我身上这我是知道的,闻言有些欣慰又有些愧疚,却是强笑道:“是我对不住她,待她回来之后可要好生感谢。对了,霍礼呢?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出来。” “这个……小人不知,今日没见霍管事。不知是不是内院有什么事,将他叫去了。” “内院?内院能有什么事叫他?” 那门房一瞬有些紧张,眼神闪烁,“郎君刚走那年,虞姨娘……得了急病,夫人又似乎是不想管的,后来还是霍管事找虞姨娘对账之时发现不对才去请了大夫来医治。从那以后,虞姨娘凡是处置不了之事,都会请霍管事去的。” 成亲三年,我从不去娉婷处,甚至在离家之前,我与她大吵一架,又一直待在葭月那里,娉婷心里有怨气我是知道的,我走之后,她定会拿捏葭月。其实我本以为她会借机将葭月发落了,但如今似乎葭月还安好,倒让我松了口气。 “那正好,我去虞氏那里瞧瞧,究竟是什么事。”我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内院不是外头的人能进去的,娉婷出门去了,丫鬟也跟去不少,我一路走着,都十分清净,没见什么人。 只是走到葭月的小院前,却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大白天的,却还房门紧闭。又不是寒冬腊月,不需要防风,这是为什么呢? 葭月身边的丫头在门口站着,不时四下张望,竟是望风的样子,更让我疑心大起。 我轻手轻脚地饶过她,直绕到葭月的屋后,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郎君就要回来了,你……有没有想好以后怎样?”这是葭月的声音。 “阿月……我实在是混蛋!郎君对我恩重如山,还对我这般信任,我……我实在无颜面对将军!”这屋里,竟然还有男人的声音!细细分辨,却是霍礼的! 我虽对男女情|事上有些迟钝,但又不是傻子,这样两句话一对照,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得很,我最放心的管事,竟与我的妾室搅在了一起。 诚然我将葭月带回来只是想着气娉婷,也是因着我坏了她的清白,委实过意不去,带她回家三年与她待在一处的时间要多些,却对她也没什么情分。但我好歹是个昂藏男儿,且我一向都是让旁人羡慕不已的,如何又能受得住妾室红杏出墙的羞辱? 但我好歹忍下了当即踹门而入的冲动——我自问对二人不薄,他二人何以这样没心肝地对我? “你……要与郎君坦白?” “不不不,带累娘子,某如何忍心?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待郎君回来,某会想办法辞了霍家管事的……” “你要撇下我一走了之?” “娘子自然是有将军照应的。” “照应什么?至尊难道发了调令让郎君回长安了?何况我这样一个不贞的妾室,郎君不亲手处置了就已经是格外开恩,竟还会照拂?” “某……不会让郎君知道的。” 我听不下去,忍不住一掌拍开窗户,单手撑住窗台翻了进去,落在呆若木鸡的二人面前,挑眉道:“偏偏我就是知道了呢?” 两人被这变故吓到,许久反应不过来。 我只盯着霍礼道:“不叫我知道?霍礼,你倒是敢做不敢当啊!” “小人该死!”霍礼慌得跪下,“小人……本不该欺瞒郎君,只是虞娘子……虞娘子她是无辜的,请郎君不要责罚。” 睨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葭月,我又向他道:“她是无辜的?此事讲的就是个你情我愿,若她是无辜的,难不成还是你强迫于她不成?霍礼,你是个读书人,当真做得出这种事?” 霍礼闭着眼,就要点头承认。 但葭月却也忽地跪下,叩头道:“不郎君!不关霍礼的事!是妾!是妾不守妇道……郎君不要怪罪霍礼!” “此事难道你推我让就能撇清关系吗?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原原本本地道来?”我怒道。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十分凄楚,却都不说话。 我冷哼了一声,走到屋中上首坐下,“不说是?没关系,那我今天就在这里坐着等,等到你们想说为止。不过我回来的消息,府里会慢慢传开的,总有人会来寻我,到时候寻到此处……就看你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横竖……我是不怕的了。” 耐心颇佳地等了一阵,二人到底是忍不住了,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实情。 其实与我所想也所差无几。 自我离府,娉婷终于忍不住对葭月发作了,派人到外面按避子汤的方子抓了几副,一日两次地灌了葭月几日,最后才慢慢消气。只是娉婷抓的药太烈性,连连灌服到底伤身,葭月因此大病一场,偏偏娉婷还不许医治。后来便如那门房所说,霍礼请人来把脉看诊,又害怕娉婷在汤药里做手脚,亲自抓药煎煮再送到葭月手上。我也知道从前我对葭月不过尔尔,与霍礼这无微不至地一比,葭月自然就动了心。何况我总不在府上,全赖霍礼照拂着,葭月才能平安无事,时间一久,难免就**了。起初霍礼是不同意,也不敢的,到底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是葭月实在是有些怕了娉婷,只想着摆脱,又被霍礼照拂的次数太多,情难自禁,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原来从前霍礼一直未娶妻,却是因为早就恋慕上了葭月。 若是我没因为一念起而将葭月带回来,又不曾用葭月当做障眼工具,只怕这就是一对良人了。 症结在我身上,但我就这般轻易点头说出了“恕”却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放在谁身上都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你们二人,在这里给我跪好!静思己过!”实在不知该怎样处置,我索性狠狠拂袖,转身就走。 且到外面去逛一逛散散心,回来再行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