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红花鸡汤(下)
杨泛与李兰静的故事, 绿菡说了半天,最后总结起来也不过是个墙头马上的故事。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虽然最后二人没有私奔, 但也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最终珠胎暗结。 其实杨家的门第也不低, 配李家也不算辱没了。但李家的人却总想着与崔卢联姻,让陇西李氏名列七望之事看起来名正言顺。 “糊涂东西, 即便阿静不和亲, 难道未婚先孕, 传出去还有好话吗?”李信痛心疾首地道。 但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了。 这时候驿馆的下人来报,加足了红花的鸡汤已经炖好了。我便劝李信亲自端着汤去劝李兰静喝下, 至于杨泛那边,我要与他聊一聊。 杨泛被看管在一间空房间里。一见我进去,他就连忙扑上来。拉着我的袖子问:“霍将军,公主她……” 我睨了他一眼, “孩子保不住了。” “孩子……”杨泛的目光有一瞬的呆滞,却又长舒一口气,“无妨, 她人没事便好了。” “这么说,杨郎君是早就知道公主有孕了?” 杨泛一惊,“我……” “绿菡什么都说了,李将军也知道了, 亲自端着红花去找公主的。虽然这个孩子是你的,可你无权定夺他的生死,你明白吗?” 杨泛有些站不住,慢慢地蹲到地上,神色灰败,“我明白……都明白。自从圣旨下的那一日起,我便该明白什么都晚了。” 都是痛失所爱的人,我也不能说他什么,只是仍旧忍不住想教训两句:“你也是糊涂,男女之情,本该发乎情止乎礼,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没有和亲之事,万一传扬出去,你倒罢了,李娘子的名声岂不是全都毁了?” “我……我一直以为我能劝得我们两家父母点头的……”杨泛愣愣地道。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李家一心想与崔卢二氏结亲,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只会选王谢袁萧这样的南朝旧贵,对于和自家相差无几却还没有七望之名的弘农杨氏是瞧不上的。而杨家又未必瞧得上李家,何况还只是个庶女,何况杨泛虽至今还是白身,却是正经嫡子,家里也是断不会同意的。除非两家的地位变一变,否则此事就是个死局。杨家与李家谁都不缺儿女,即便是有孕了也是枉然,只怕李家狠心把女儿逐出门去也是可能的。 只是我又能理解他的心情,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沉默半晌,我问他:“既然知道于事无补,那你追来做什么?辛辛苦苦跟着走了一路,最后半点作用也没有。” “我……我不知道!”杨泛眼神空洞,胡乱摇头。 我叹了口气,“此事不以宣扬,于你于公主都名声有损。你先好好休息,我找人护送你回长安去。” 杨泛却又一把拉住我的衣角,连声道:“我不回去!我要去看看阿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都是要分开的,不如当机立断。”我对他竟然格外有耐心,“何况你做出这样的事,李将军第一个就恨死你了,现在只是顾着公主还无暇与你清算,若不然……” “这本是我惹出的事端,李将军发落也是应当的。”想不到这时杨泛还变得大义凌然起来。 “这话是你说的,那你自己去把这事处理好啊!”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踹开,李信端着一只白瓷碗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惶恐的绿菡。 我只怕李信会对杨泛不利,连忙拉住他,问道:“发生何事?” “阿静不愿意……”李信将满满一碗汤墩在桌上,极其失礼地指着杨泛,“我竟不晓得这小子与她灌了什么迷汤,口口声声说你定会去救她!你如何能救她?带着她私逃不成?” 杨泛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呐呐不能言。 此事落到谁身上都不能轻易饶过,虽李信一向冷静持重,但此时也是满腔怒火收不住,要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按照大郦律法,淫奔是怎样的罪名,你是读书人,自然比我等粗人更了解。何况公主和亲,这是国婚,事关两国邦交,这个关头你偏要随性而为,倘若打起仗来……当真是仗着无需你上战场么?” “我……我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李信又扬手一指,指的却是李兰静的房间,“那好啊,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就自己跟她说清楚。” 杨泛如蒙大赦一般,连连点头,起身就往那边去了。 李信也举步要跟上,我忙叫他:“此事他二人自己讲明白便是……外人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诚望,不如先坐下歇一歇?” 李信疲惫地一揉额头,向我苦笑,“杨远舟此人如何我不知道,但观其行事,不像是个明白人。阿静是我的妹子,我自然是很清楚的。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可我们家里这一辈的女孩子本就不多,姨娘也宝贝得紧,实在是把她娇惯坏了。她二人聚在一处,能把话说明白向来是很难,若没人看着只怕是不能成事的。” 我想想也是这样。 诚然我当时并没有说出让凌波替了娉婷的话,但仔细想想却也并不是丁点没有动这个年头,否则也不会让凌波下定了决心。我自问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在此事上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若不是凌波性子果断、立意要及时抽身,还不知道最后会闹成怎样。 我放开李信,“既然如此,咱们门外听着便是。倘若是在不像话……” 李信点了点头,大步往外走去。我一同走了几步,却发现那绿菡也跟了上来。不过也是无妨了,一个丫鬟应当是不会闹出什么事端的。 我们走到门口,恰好听到李兰静在屋里声泪俱下地斥骂杨泛,“最初你如何同我说的?你说你一定会救我的!你答应要救我,我才同意跟着和亲的队伍走的。可你现在和我说你不敢了、无能为力?你让我怎么办?我才不要嫁到那不毛之地去!” “阿静,你该当知道……圣旨已下,国书也换过了……”杨泛期期艾艾地解释。 一路上李兰静都是一副病体难支的模样,能待在车上或是房中便绝不会出来走动,哪怕有话一定要与我们讲,也是细声细气的。今日她这样撒泼一般地骂人,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李兰静道:“圣旨早就下了,国书亦是早换过的,你那时不讲,怎么现在又记起来了?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的出尔反尔?” “是我糊涂……从前不知天高地厚……阿静,听霍将军与李将军说,再有十几日,便会与突厥的使团碰面了。你都走到了这一步,若说不嫁就不嫁了……只怕又是一场大战啊!”杨泛有些着急。 “这么说起来此事还怨我了?”李兰静陡然拔高了声音,“他们自己处置不好的事,却要牺牲我一个小女子去,凭什么?” 这究竟是谁选出来的人?德行有亏便罢了,一点大义都不讲,简直……比娉婷更让人头疼。 李信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大步闯进屋中,厉声道:“我们处置不好?搭了数万人的性命进去,你还想怎样?都是亲如手足的弟兄,昨日还在你身边同你你说笑,转眼便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首……不,有具尸首在都是好的,多少人到最后……连一块遗骨都找不到!” 这一番话陡然使我想起了师父,一时间竟难过得屋里去阻拦他。 “可我又不是宗室女,为何要遣我去和亲?”被李信这么一吼,李兰静也不敢大声说话,却不服气地小声顶嘴。 “难道这江山就是皇室这一姓之江山吗?”李信怒斥。 李兰静立刻反驳:“这天下不是楚家的天下吗?” 李信一时道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半晌都没接上话。 但杨泛似乎理解到他要说什么,连忙道:“可若是国之将倾,受苦的绝不止皇室这一家一姓。不管是天灾、叛乱、异族入侵,最先受苦的都是百姓,最后才轮到皇室。故而国家危难面前,不管皇室如何处置,但先要自救。” 这话倒有些道理,却与姨夫老挂在嘴边的不同。 “你少危言耸听,突厥蛮夷之地净是化外之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李兰静满不在乎地斥责他。 李信大约是懒怠与她再说下去,喝道:“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趁现在没有太多人知道,你乖乖把药喝下去,老实和亲。若是让突厥或是朝廷知道你这样……阿耶阿娘斥责都算是轻的,只怕会连累我们李氏一门!” “求荣华富贵的时候知道把我推出去,现在却怕连累了!” “你……” 眼见里面就要吵起来,闹出动静会惊动更多的人,我连忙进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闹下去,只怕旁人想不知道都难了。” 李信兄妹二人都气呼呼的,杨泛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一见我进来,欢喜得不得了。 我也懒得理他,只是看了一眼李兰静,只见她即便在病中,头上也还簪着一支用粉晶雕成的芙蓉花瓣和东陵玉叶片穿起来的步摇,玉质尚可,做工精致,只怕价值不菲。于是我道:“公主这支步摇很好看,可是父兄所赠?” 李兰静抬手掩了掩步摇,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一般盯着女子衣饰细看的,多半都是登徒子。 我有些尴尬。 倒是绿菡道:“这步摇是娘子上月生辰时阿郎赏下来的。” “李相公倒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李兰静的父亲李同合官至中书令,倒也是个宰相,“这支步摇值多少银两霍某不知,但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两。公主知道五十两是什么意思吗?于公主来说,五十两不过买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便没了,但于一般人家来说,可是全家上下好几年的吃穿用度。” “霍将军想说什么?”李兰静有些不耐烦。 我认真地道:“公主想必在家中是没有干过什么活的?看公主身边的绿菡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体面些。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光要帮衬家中的活计,万一家里有周转不开的,还会被卖去为奴为婢,收紧辛酸苦楚。可公主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这全是因为公主姓李,是陇西李氏的女公子!” “难道崔氏、卢氏家的女儿不是这样?” “他们家的女子如何臣不知道,但臣只想说,公主现在已经享了其他女子几辈子都享不了的尊荣。这些都是公主的家族与姓氏给的!既然李家给了公主庇护,难道公主就忍心使李家遭难吗?” 李兰静猛地握拳,脸色有些发青,她冷声笑道:“霍将军,对李家,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