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素烧鸡
长途奔袭后本就疲惫, 受的伤没好全,又强撑着替师父操办身后之事,再挨了顿板子, 身子终究受不住了, 回自己府里之后,竟是数症齐发, 当夜里就发起高烧,一连吃了数服汤药也不见好。 昏昏沉沉卧了三日, 也算得了点安生。 谁知竟有人见不得我好不容易安生一会, 偏要惹麻烦——七夕节后的第四日清早, 谢家的管家匆匆忙忙来找我,说是娉婷不见了。 我才与她说了进宫之事,她是极不愿意的, 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找不到人了,真是麻烦了。我当即披衣起身,也不顾自己眼下头重脚轻的状况,深一脚浅一脚地便去了谢府。 到谢府的时候, 凌波正把所有下人都聚起来,挨着问话,希望能问出一些线索来。见我来了, 凌波面上划过心疼之色,连声道:“阿徵,是我没用,没有瞧好阿姊, 竟让她……” 我知道凌波也万分不易,都是强撑着操持完丧仪的,她还是个女子,定然是万分疲惫了。偏偏这时娉婷还要闹出些文章,岂不让她心力交瘁? “莫要自责,此事不怪你。”我连连摆手,“问得如何了?” “今日早些时候,阿姊忽然说她想吃素烧鸡,我想着她在屋里闷了三日也不曾好好吃东西,便去做了。送到屋里的时候,阿姊仍旧在的。与她没说几句话,她便说乏了,我想着今日长孙姐姐邀我去慈安寺听俗讲的,也就没有多留。谁知我刚要出门的时候,太簇便忽然告诉我阿姊不见了……我问了半晌,大约是在我烧菜的时候,夷则去了一趟后门,随口说了个事,把守门的小厮支开了;还有人看到昨日无射出门一趟,至于做什么便不知道了……” 凌波仍旧十分自责,我忙劝道:“娉婷从小心眼就多,你又这样老实,她想调开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当务之急,是要把娉婷找回来。” 我吩咐管家道:“找几个稳妥的人,去问问昨日无射出府后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不过依我之见,娉婷没有动府上的车马,又想出门,必然是会找人雇车的。” 管家连忙应声去了,我拉着凌波去花厅等消息,“不要急了,安心等消息。” 凌波这才看了我一眼,“你脸色这么差,该歇着才是。他们说找到你的时候你还睡着,一定还没吃东西。先前做素烧鸡的时候还剩了些豆皮卷子,我用鸡骨汤给你煮一碗吃。” “你就别忙了……” “那你是想饿晕过去吓死我吗?”凌波瞪我一眼,起身便去了庖房。 不多时,她就端回一碗喷香的素鸡汤,闻得我肚子都饿了,一连淡了好几日的口中竟然险些流下涎水。我也不客气,接过碗便开始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吃光了一海碗。 虽然是素鸡,但如果不是她事先与我说过,我还真尝不出来。 凌波看着我这样,忍不住笑道:“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必了,吃的太饱一会便走不动了。不过这素鸡还真是做得好,一点尝不出来是豆皮。但娉婷不忌荤腥的,怎么忽然想起吃素鸡……”话未说完,我忽然想起那日与娉婷争执时她说的一句话,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凌波,你知不知道如果娉婷要出去上香,她会去哪座观?” 凌波想了想,“阿姊不爱去观里,常去的都是佛寺。太簇、姑洗你们可知道?”娉婷身边的四个丫鬟跟着她不见了两个,眼下还在府里的就只有这二人了。 “婢子不知,娘子出门一向都是夷则姐姐与无射姐姐跟着的。”太簇与姑洗纷纷摇头。其实我猜也是这样的。虽然娉婷身边有四个大丫鬟,月钱也是一样的,但娉婷更亲近的却是夷则与无射两个。 凌波一脸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记不记得,七夕那晚,娉婷说若我逼她,她就出家做女冠去。” “阿姊不信道,倒是更信佛,为何要去做女冠?” 我有些好笑,“长安贵女记名做女冠风气大盛,但并没有说记名做姑子的。何况娉婷从小爱美,做姑子可是要落发的,她哪里舍得?” 秀眉微微一蹙,凌波不无忧心地道:“可我听说……寻常贵女说是做女冠,实则……藏污纳垢。阿姊平日不爱出门,相熟的闺中好友也不多,大约是不知道的?” 这才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过我也没担心多久,管家很快问出结果,与我道:“找到了找到了!霍郎君所料不错,无射果然是去了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今日来府上的后门接人。” “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与凌波同时站起身。 这倒把管家吓一跳,他愣了愣才道:“城南……积云观……” “备马!要快马!”我不等他说完,便往大门走去。 见凌波也要跟上来,我握住她的肩道:“你在这里等消息。娉婷走了一阵了,要快马才追的上,你就不要去受累了。” “可你……” “数日不眠不休地奔袭是常事,我一点没事。”事到如今,我不去,还有谁能将娉婷带回来?“你安心在家等着。我想吃点好吃的……东坡肉。你一边做一边等我就好了。” ============================================================================== 几乎拿出了行军的速度,也不管先帝严令禁止在坊内跑马,我策马一路狂奔往城南,遇到行人或是小贩便驱马跳过去,几乎是将自己的马术发挥到极致,甩下身后的一路尖叫。 终于在城外五里,我看到一辆马车,因为赶得急带起一阵风吹开帘子,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半张小脸。我认识娉婷这么多年,别说半张脸,哪怕是蒙着面巾只露出眉眼我都能认出,这半张脸不是她的又是谁? 我策马跑到前面,拦住马车,喝道:“下车!” 那赶车的人却是马车行里的人,并不认得我,反倒认真与我道:“你这人……看你衣冠楚楚的,怎的做起剪径的勾当?” 我不理会他,只是继续道:“你想自己下来还是我拉你下来?” 马车里依旧没动静,那车夫却张开双臂护住马车,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告诉你,这车上……” “坐的是安国公的家眷。”我替他把话说完,同时伸手在马背上一拍,借力跃起,稳稳落在车辕上,伸手就要去掀帘子。 那车夫连忙来打我手,被我半途变招直取胸口。我猜他不会功夫,因此这一招没使多少力气,只求把他推下车去。 谁知他倒是会点拳脚,慌忙来挡,虽然手忙脚乱,却还是挡下了,还慌慌张张与我过起招来,一边打一边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冒犯!虽然安国公辞世,但他家的家眷又岂是你能欺负的?别说那小霍将军不会饶过你,就是、就是我……我也不能放过你!” 我素来知道师父在民间很有美名,却不知道我的大名也这样响亮。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车里忽然传出一声冷笑,“这位小郎君,你这话没说对,现在,可不就是那位小霍将军在欺负我?” 车夫闻言一愣,被我趁势推下马车,半晌才指着我大喊道:“你……你真是小霍将军?” 我不想理会他,只是一把掀开车帘,无视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无射和夷则,伸手将神色自若的娉婷拽出来,怒道:“长本事了!还学会偷跑了!”从前师父骂过她,她也会说出横竖无人管她不如出家去的话,但没一次是真跑出去的。想不到这次还真的雇车出城了。 娉婷甩开我的手,扶了扶发髻,反唇相讥,“小霍将军都本事得敢不听阿耶的话了,难道我还不能说到做到吗?” 娉婷一向喜欢艳色的衣裳,除了穿孝服,这是我见她穿的最素净的一身衣裳。头发绾成一个利落的高髻,戴了顶金丝编成的莲花冠,用金簪子别住。倒真与那些做记名女冠的贵女无异。 “出家做女冠,你想气死师父?” “阿耶已经死了!若不然,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娉婷忽然变了脸色,竟有些狰狞,“宫中需要一个谢家的女儿,我就该去吗?即便我随意找个贩夫走卒嫁了,我们谢家也依然对皇室忠心耿耿,阿耶的旧部也不会生出半点异心!” 她一向很聪明,即便没人说,自己多琢磨一阵也能想出来。 见我沉默不语,娉婷继续道:“若是至尊要的只是谢家的女儿,叔叔伯伯家有那么多女孩,为何点名要我?” 我看了一眼那被吓呆的车夫,有些无奈,“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师父……娉婷,即便你不进宫,也是绝不可能再嫁给楚煊的,你明白吗?” “不嫁便不嫁,我不稀罕!”娉婷恨恨地道,“难道不嫁他就一定要进宫吗?谁说进宫是个好归宿,我能想到更多……” “那好,你中意哪家子弟,敢在至尊下旨之前上门提亲定下来,我只推说不知也可。”如果这能找到,还可以推说是师父生前定下的,就算是先帝也不能无端命人悔婚。 但娉婷只是咬着唇,目光盈盈地望着我:“眼下说这话,哪里来得及?谁家不知道我还在孝期,怎么敢上门提亲?名声脸面还要是不要?” “只怕……真有不要的。” “那你呢?你肯不肯?” “我……”猝不及防被这样问了一句,我有些愣了。别说我现在的婚事还须姨夫点头,他是一定不肯的,单是为了凌波我也绝不会肯。我不由锁紧眉头,沉声道:“莫要胡说!” 娉婷嗤笑一声,“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眼下这个关头你都不愿帮我,还有谁愿意帮我?”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婚姻大事,岂能胡来? 我十分烦躁,语气不善地道:“但不管怎样讲,你也不能做女冠!连不连累谢家不说,难道你不怕连累一观的人?” “至尊凭什么……” “至尊下旨干什么还需要给出理由来?”我不想与她多说,将她抱起来丢到马上,趁她还没坐起身来用缰绳将她绑在马背上,又对缩在车里的夷则与无射道:“你们两个自己滚下来,想办法回去。” 见我们要走,那马夫忽然又扑上来道:“慢些走!” 我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到底壮着胆子道:“虽然……没有送到积云观,可也不远了,这么远的车马费……” 随手接了荷包,也不管里面到底有多少钱,我直接就丢给了他。 但那车夫却倒出来认真数了数,只拿了一块碎银子,剩下的仍装回去,递给我道:“小霍将军给得太多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敢随便拿。” 我本想着娉婷就这样被我绑在马上招摇过市实在是有失颜面要在马车里找一找有没有幕篱,闻言回头道:“你还是个读书人?又会点身手,怎么去做马夫了?” 他愣了愣,旋即低头道:“家母病重,不得已……” 我翻到幕篱,拿给夷则命她给娉婷戴上,又问那马夫:“你叫什么?” “在下……在下霍礼。”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末了又补充道:“与将军是同一个霍……” “那正好。连改名字都省了。”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但我看此人认真负责又忠心耿耿,且在不晓得我身份之时明知不是我的对手还敢与我缠斗,不贪不义之财,允文允武,还十分孝顺,倒是个好人。“回去把马车行的事辞了,到我府上来,门房问起便说是我叫你来的。正好我府上缺个管事。” 霍礼没说话。 我倒是很惊讶,问他:“你不愿意?” “霍将军,你……没骗我?” “我犯得着骗你?”我有些好笑,“既然你也是愿意的,那你可记好了,现在只能叫我郎将,才被至尊贬过了。” “是是是……”他忍不住傻笑。 我又在马车里找到了一个食盒,掀开一看,是一份素烧鸡,大约是娉婷准备带去观里当见面礼的。我随手递给霍礼,“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与家里讲一讲。既然你母亲身体不好,这里有份素烧鸡也一并带给她。虽然不是真的老母鸡,但冬菇、笋片也是于身子有益的。” 一旁的娉婷气得眼神快要杀人,我却不理会。霍礼接过食盒,连声道:“多谢郎君!” ============================================================================== 打发霍礼,我策马带回凌波。霍礼不忍心无射与夷则两个姑娘家自己走回去,仍驾车将她二人送到谢府。 一进府,我就命人将娉婷锁在院子里不许四处走动,又让凌波叫来全府所有下人,命无射与夷则跪在院中。 “你家娘子任性胡闹,你们二人难道不知道?她说要出去你们还真就帮着出去,还真是忠心耿耿!”我怒声训斥。 “婢子知错,婢子再也不敢了!”她二人几乎要哭。 我冷笑,“还想有下次?若不是我今日追得快,你们知道后果怎样?这样糊涂的奴婢,就不该留在谢府!” 这下不光是她二人,其他下人都惊呆了。凌波急问道:“阿徵,你这是做什么!” “叫人牙子来,将这两个糊涂东西发卖了!” “郎君不要,婢子知错了!”两人伏地哀哀地哭起来。 我却不做理会,只是对其余人道:“这几日,把一娘看好了,若是有半点差池,下场自己看到了。” “诺!”一众人吓得连忙答应。 凌波忧心道:“阿徵,你这样……阿姊要难过的。” “师父就是太顺着她,才会纵得她这样。既然她叫我一声阿兄,师父又不在,我少不得要代为管教。” 凌波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我见她一脸不忍与忧虑,便笑道:“好了好了,别想这么多,我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有,霍郎君吩咐的东坡肉,岂敢不做?”凌波被我逗得一笑,转身去庖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