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大田多稼, 既种既戒, 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 既庭且硕, 曾孙是若。既方既皂, 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 及其蟊贼, 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夏日未时, 资善堂掩映在高大树木的郁郁葱葱之间, 树上的知了早被捉尽。珍贵的阴凉里, 唯有读书的琅琅声。孩童声音清朗,为炎炎夏日再平添几分舒适。 资善堂外的廊下守着几位小黄门与宫女,但凡再有蝉鸣,他们好随时去捉了回来。他们日日在这处陪着读书, 听多了难免也沾染了几分文气, 他们听先生说了, 现下读的是《诗经》中《大田》这篇。 资善堂是供皇子读书专用。 只是五年来,宫中一直未曾有皇子诞下,去岁时,陛下便选了六名宗室子弟进宫,请朝中大儒为他们授课,从不懈怠。陛下也常亲自来查看功课, 轻易不许偷懒。连他们都知道,陛下这是要从里头挑选继承人。 他们是新进宫的小太监与小宫女,年龄与各位世子差不多大小,特地被拨来陪世子们读书。虽是新进宫的,他们却常见到陛下,陛下不常笑,却比一些大太监还要好。做错了事儿,大太监与姑姑要打手心。可有个小宫女在廊下睡着了,陛下瞧见了,也仅是将她叫醒,还给了糖糕吃,一点儿责罚都没有。 他们就都知道,陛下是个好人呢。 夏日天热,主子们能歇个午觉,他们却不成,年纪小也难免有些犯困。为了不打瞌睡,两位小黄门去树下找知了,两位小宫女咬耳朵说悄悄话。 一人问:“你可曾听说过十一郎君?” “不曾。”另一人摇头。 先说话的小宫女面露得意,她是京城人,知道得便多些,小声道:“那曾是陛下最喜爱的侄儿呢,也是很小时候就进宫了,住在福宁殿呢!福宁殿,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看一眼啊。” 另一人就是曾被陛下给糖糕吃的小宫女,才十一岁,有些傻乎乎,她傻道:“哦。”也不多问一句。 “你呀!呆子!” 对话便告一段落,只是先头的宫女不说话便要打瞌睡,她又道:“你瞧惠郡王家的小郎君,我听姐姐们说,他长得像从前的十一郎君呢。陛下也格外喜爱他。” “哦。” “与你说话真是要气死人!”这位宫女索性也起身,去同小太监们一道寻知了。 独留呆呆的小宫女坐在廊下,她也困,却不能睡,只好伸出手指撑着自己的眼眶。她长得呆,一本正经地做着这个动作,十分娇憨。 赵琮到资善堂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个小姑娘。 他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福禄瞧见他们陛下竟然笑了,瞧那位小宫女也就顺眼了不少,上前“咳”了声。小宫女赶紧爬起来,走到廊下,跪到地上:“拜见陛下。” 赵琮温声问道:“你几岁了?” “陛下,婢子今年十一。” 赵琮轻声道:“十一啊。” 福禄心中又是一跳,心道不好。但他们陛下已经先开口:“你叫什么名儿?” “回禀陛下,婢子叫二丫。” 赵琮又笑出声,显然就是进宫的时日太短,又没得大用,还没来得及改名字。福禄觉着这小宫女十分有能耐,竟然惹得他们陛下笑了两回,心中想着要把她调到福宁殿去。他们陛下又再次先开口:“朕给你换个名字如何?” “啊?”二丫依然有些傻。 福禄恨铁不成钢,赵琮温声道:“你往后就叫沁绯。” 新鲜出炉的沁绯呆呆地,也不知道谢恩。 福禄出声提醒:“还不谢恩?” 沁绯赶紧又磕头:“谢过陛下。” 赵琮再笑,实在是有趣。他对福禄道:“带她回福宁殿。” 福禄点头,带着沁绯一同往福宁殿走,路上他提点道:“到了福宁殿,跟着你染陶姐姐、茶喜姐姐多学本事,可知道?” “是。”沁绯云里雾里。 福禄看得有些急,不过他又想,兴许他们陛下要的就是这份憨傻,人太过聪明,又有什么用处呢?福禄叹气,继续教导她。 染陶姐姐明岁便要出宫嫁人,嫁给萧棠萧大人,福宁殿中总要有新人。原先染陶姐姐已经挑了几个,但陛下从未过问。这一个既然是陛下亲自挑的,总要好好教。 赵琮带着余下的人,也不进资善堂,只是侧耳听里头的孩童读书。 赵家这一代的孩子,没有格外出色的,但好在品性还不错,他挑了六人进宫。每月允他们回家两日,其余时候都住在宫中。 他没有十分偏爱的,但因赵克律的缘故,他的确对赵叔华的长子赵之熙关注较多。 福禄带着沁绯走后,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隐了。 他站在外头听了片刻,带人绕过游廊,往资善堂的后头走去。 远远地,便听到孩童奶声奶气的“哒!哒!哒!”声。 赵琮又往前走了几步,十来尺外的地方,阴凉处,一个小太监跪爬在地上,背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他穿着件妃色长衫,袖口、领口与衣摆绣的都是金纹,腰上倒没有挂玉佩,反而挂着一只小金麒麟。小小的人,也不好给他戴冠,太重压得头疼。 他已经留了头,束了发髻,只用软金线缠绕几圈。 他骑在小太监身上,仿佛在骑马,口中不停“哒”,声音中都是理直气壮,显然就是个娇惯长大的。小太监也不累,背着他在地上爬,周围还有好几个跟着,就怕他掉下来。宫女们高举着特制的罗伞,替他遮着夏光。 一群人都在笑。 赵琮听到他们的笑声,脸上又才露出笑容,还是格外真心的笑容。 他又往前走几步,远处的人看到了他们。 小人抬头,转向赵琮,一看到他,眼睛便是一亮。这么一瞧,他的相貌竟与赵琮有七分相似。 赵琮面上的笑容立刻又加深,就连眼中都掺进了喜意,他微微弯腰,朝小人伸出手。 小人立刻从太监身上翻下来,因为太急,将自己一绊。伺候的人们吓得立刻要去扶他,赵琮吓得也往前急走几步,他却跌跌撞撞地索性直接朝赵琮跑来,冲进赵琮怀中,甜甜道:“舅舅!” 赵琮将他抱起,伸手揪他的鼻子:“不听话。” “容容最听话嘛。”他却腻着赵琮撒娇。 “说过多少次,不许骑大马。”赵琮说罢,又对走来的伺候他的太监们叮嘱道,“往后他再要闹,你们就派人来叫朕。” 小太监笑着点头,口中却道:“郡主喜欢这般玩,小的高兴呢。” 他也咯咯直笑:“舅舅你看,他们高兴呢!” 赵琮故意将脸一板:“哪个小女娘似你这么淘。” 他伸出小胖手,指指自己头上的发髻:“容容是小郎君哦,不是女娘。”这番话说得伺候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赵琮也不好再绷着脸,只是又道:“今日的功课都学了?” “学啦!”他还将手心摊开给赵琮看,“容容还练大字儿啦!” 果然,手心有墨迹。赵琮看得心中更是疼爱,这是赵宗宁的独女,被他封为嘉容郡主,今年五岁,赵宗宁成亲后次年所生。孙竹蕴成亲那两年,身子倒不错,只是第三年时身上的毒复发,缠绵病榻两个多月终是过世。 赵宗宁虽也伤心,但她的性子向来开阔,伤心一阵便走了出来。赵宗宁不会带孩子,家中虽有各式伺候的人,但这母女俩也是奇了。只要凑在一处,小的那个非要扯着嗓子哭,大的被哭得也是束手无策。 赵琮不忍心,索性将心爱的外甥女接进宫来养,赵宗宁反而松了口气。 小姑娘是早产,怕折了福气,特地请高僧批命,到了三岁上头才敢给她取名。当时孙竹蕴已过世,小姑娘也在宫中住着,赵琮索性按他们安定郡王家的字辈给她取名,名仲麒。 赵琮虽很满意孙竹蕴,到底不喜欢孙家,不忍疼爱的外甥女跟着孙家姓,索性就叫赵仲麒。 自从当年被十一郎君逼宫后,陛下是越发强硬,也没人敢反对,反正不过是个女孩而已。 只是这个女孩倒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孩。 赵琮常常暗自感慨,若是个男孩子该多好,这般聪慧,学什么都一学就会,性子也敞亮,好好教导,绝对会是一位明君。他倒不觉得女子不能为帝,只是这样的时代里,女孩子若要成功登基,要面对多少磨难? 他舍不得。 赵仲麒看起来倒也不胖,实际很沉,赵琮抱了会儿便抱不动,将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回福宁殿。 路上,赵仲麒将他今天新背的书背给赵琮听。 是此时原本还未出现的《幼学琼林》,赵琮上辈子小时候背来做启蒙,记得很清楚。他将全文默下来,叫人编成册子广发天下。 赵仲麒蹦蹦跳跳地拉着他的手,背了《岁时》这篇。记得很清楚,背得也很流畅,就是背书也不好好背,背到“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时要放爆竹,背到“火树银花合,谓元宵灯火之辉”时又叫嚷着要吃元宵,背到“端阳竞渡,吊屈原之溺水”时还要问屈原为何要溺水。 赵琮与小外甥女在一块时,脸上倒一直有笑容,不时应和他的话,舅甥俩这般走回了福宁殿。 到了福宁殿,赵仲麒去擦汗、洗脸、洗手。茶喜给她扎了两个小揪揪,发间戴上展翅金蝴蝶,耳朵眼里戴了小金珠,手腕上套进带小金铃的金镯子,身上也换了身海棠色绣金裙子,赵琮满意点头:“容容这样最漂亮。” 她蹬着小短腿,不许人帮,自己爬上矮榻,坐到赵琮怀里,先是舒了口气,才仰头说:“娘亲说容容扮成小郎君才最漂亮哦。” 赵琮揉额头,真是有什么样子的娘,便有什么样子的女儿。 赵仲麒吃冰碗,赵琮不吃,在一边陪她。 福禄进来传话,说钱商钱相公求见。 赵琮眼睛微眯,说道:“说朕午睡,明日再见。” “是。”福禄转身出去。 赵仲麒回头看他,奶声奶气道:“钱相公是淑姨姨的爹爹吗?”她在宫中长大,很多时候都是淑妃陪她。 “是。” “那舅舅为何不见他呢?你没有午睡呀。” 赵琮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门,笑道:“你说呢。”他只是随口一说,压根没指望小姑娘能有回答。 赵仲麒却眼睛一眯,学他的样子,然后才道:“因为舅舅生他的气了,但是舅舅不想叫他看出来你生气了。可是也不想叫他完全不知道,对不对!” 赵琮一愣,小孩子的话说得简单,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格外明显。他的小外甥女,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这才五岁而已。 他又是爱怜,又是可惜地再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她高兴地埋头继续吃冰,随后雪琉阁处便有人来接她。她洗了手,带着人去找钱月默。 赵琮独自坐在榻上,手边的矮桌上,小姑娘吃剩的冰碗还在。他不吩咐,也没人敢进来收拾。 他也知道,这几年,他们是越发怕他。就连钱月默,都少往福宁殿来。 所以他才更疼爱赵仲麒,也就这个小姑娘不怕他。 钱商被拒,倒也没回去,拜托福禄再通传一声,说有大事要禀报。 赵琮知道钱商是什么性子,他也早不相信钱商,钱商心中定然也是有数的。当年的事就是笔烂账,赵世碂走后,他被伤得压根回不了神,根本无心去解决一切相关的事儿。钱商当时也身负重伤,差点死,在家休养了一年才见好,就这般,拖到现在。钱商向来聪明,这几年越发稳妥,他想办钱商,都找不到点。 他不想见钱商,只是这个份上,还坚持有大事。 赵琮点头,到底见了钱商一面。 钱商进来便跪下行大礼,赵琮等他行完礼,才冷冷道:“起来。” 钱商已是习惯,这几年,陛下不光是对他,对所有人都这般。 他起身,弯腰道:“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说。” “辽国皇帝耶律延理将自己的五妹妹,五公主许配给了西夏国王李凉承。” 赵琮沉默不语。 钱商怕他不信,又道:“辽国皇帝还未发文,是河北西路转运使梁旭今日进京,新带来的消息,他们已有耳闻。”钱商见陛下不为所动,再道,“陛下,辽国与西夏这几年国内频频动乱,不与我大宋往来,年初刚有动静,这便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是想联手。” 赵琮这才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朕知道了。” “陛下。” “两个多月后是瑞庆节,派人往辽与西夏传。” 钱商松了口气,应道:“是,这六年来,他们从未派过使官前来。便是五年前,陛下您降西夏为臣,他们都未派人前来。这回既然要联姻,便是他们已有应对,想必是定要来的。” 赵琮冷笑:“西夏好歹接过大宋的国姓,朕还没同意,他还不能做其余人的狗。李凉承也还没受朕的册封,他便不是西夏国主。” “是。” “退下。” 钱商这回没再坚持,行礼退出。 他一走,赵琮有股冲动想要掷了茶盏,但是掷完怕是又要跪一屋子,他到底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