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活了两辈子,他终于有了少年模样。
这么想了一夜, 赵琮自然睡得不好。 醒来后, 他沉默地坐在镜前,任染陶为他梳头。数年如一日, 早晨的情形, 他早已习惯。虽说赵世碂这些日子住在宫中, 早晨时分却是从不来的。他也不愿早早就叫人醒,不用人来请早安, 想让赵世碂多睡会儿。 他正眯着眼, 却又听到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染陶已经惊喜道:“小郎君来啦?”她松手, 赵琮回身看他, 见他一身官服, 问道:“早晨有差事?” 赵世碂笑:“我来陪陛下用早膳。” “……哦。”赵琮不知赵世碂到底意在如何,也不多看他,只是回身。染陶早已为他束好发髻,只待戴上朝冠即可。也不急着此时戴, 出门戴上就行。染陶原本还要说话, 因赵世碂来了, 早膳要加菜,她福了一福,转身便去准备。 赵琮虽精神不好,想了一夜,倒也镇定许多,他刚打算与赵世碂说些政事。 赵世碂已经先一步坐到赵琮面前, 依然笑着说:“陛下,小时候,我常看染陶为你梳头的。” 他的幼年时候,于赵琮而言也是美好,赵琮笑着点头:“是。”他又抬头看赵世碂,“虽是装的,你也的确乖巧。小时候的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朕给你什么书,都愿意认真读,还常去后苑作画。茶喜最喜爱装扮你,她的眼光不错,总是将你打扮得很漂亮,也常常带着一屋子小宫女给你裁衣裳,都是她们亲手缝的,那时你最爱祥云纹。”他边说,面上也现出几分怀念。 赵世碂暗想,赵琮果然还是喜爱那样的他,他立即道:“陛下,我如今也能乖巧。” 赵琮轻笑,并未搭理他。 “陛下——” “你长大了,也答应朕再不装,何必强求呢?如今的你,本该如何,你便如何。朕还是喜爱真实的你。” “那陛下喜爱现在的我,还是幼年的我?” 赵琮再笑:“多大的人了,纠念这些。”笑罢,他起身,“走,用早膳去。”赵世碂却又拉住他的手。 他回头看,赵世碂坐在榻上,抬头看站着的他,认真道:“陛下,只要你喜爱,我如何都行。” 赵琮虽已猜到赵世碂也已喜爱上他,虽也不知前方到底如何,更不知该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却还是觉得他的感情观似乎有些问题。 他没再避开赵世碂的手,而是也认真道:“你无需做朕喜爱的你,你做真实的你。” 赵世碂眼中流光一闪,笑道:“好,都听陛下的。” 赵琮顺势将他拉起来,转身一同出去。 赵世碂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 他不做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赵琮不会喜爱。只一个真实身份,赵琮便会厌恶他。 赵琮面前,他只做赵琮喜爱的那个赵世碂。 他有了差事,更已下定决心,往后他只心无旁骛地渗透进关于赵琮的一切。 待到身份问题也已解决,他便能放下心来向赵琮表明心意。 想到他们俩兴许能互知心意,更能更放肆地牵手、拥抱…… 赵世碂便兴奋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活了两辈子,他终于有了少年模样。 赵琮用了午膳休息时,染陶还忍俊不禁:“小郎君怕是刚得了差事,浑身都是干劲,陛下您不知道,今日他甚至在院中跳起来够游廊上歇息的鸽子,可把那群鸽子吓坏了!” 想象那样的场景,赵琮不由也笑了起来。 染陶继续笑:“陛下去上朝后,他便去盯着刘显侍弄牡丹,还问婢子去洛阳的箱笼收拾得如何……陛下,往日里小郎君总着黑色、玄色衣衫,生得又高大,看起来真不似十六岁郎君。如今他着绿色官服,嫩生生的,总算是有了十六岁郎君的模样!原本还怕他的小宫女,现下又爱跟着他跑了!他今日又去藏书阁翻阅资料,小宫女去给他送吃食。与他共事的大人,都夸赞咱们小郎君呢!”染陶说得十分得意与自豪。 明明他是皇帝,她更是皇帝的贴身女官,他们站在最顶端。 这些六七品官员夸奖赵世碂,却还是令她这样高兴。赵琮其实也高兴,大约这就是家长心理。他看小十一不似从前那样阴郁,心中也替小十一高兴。 将去洛阳前的日子,赵世碂倒是再未与赵琮说暧昧的话语,也未有暧昧行为。赵琮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否则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加之朝中十分忙碌,前几日因暧昧生出的心慌也渐渐被驱散。 杜誉在家反省,官位未摘,这几日,不满的人也许多。有些人是趁着浑水好摸鱼,有些是当真信了传言,真以为杜誉贪钱又杀人。 赵琮沉得住气,依然在看。 赵世碂却也忙得很,他借着牡丹的话头,又将刘显叫到侧殿说话。 刘显跪着,老实道:“郎君,太后这些日子无有异常。” “赵从德昨日又去宝慈殿?” “太后没见他,只王姑姑劝他回去,他不愿意,王姑姑只好把他带进去,在偏厅说了会儿话,他才气冲冲地走了。” “这几日,他怕是还要进宫来,你多盯着些。” “是。”刘显无奈得很,也只能应下。 刘显盯着,也只能是盯着,他到底不是宝慈殿的人,只能借着送花的名义不时去转一圈,不过目前,赵世碂也只需他盯着而已。 次日,赵从德果然又进宫,孙太后已觉厌烦,终于见他一眼。 因要避人,孙太后即便无有其他心思,也只能在内室中见他。 赵从德进来,煞有其事地行了个礼:“见过太后娘娘。” 孙太后皱眉:“你有话直说!” 赵从德笑着起身,说道:“娘娘这些日子何必避我?我只想求太后在陛下跟前为我说说好话,求个差事罢了,娘娘连这个忙也不愿帮?” 孙太后冷笑:“陛下能听我的话?再者,你有何能耐能得差事?” 赵从德心中已觉不喜,他虽没本事,却心高气傲。二十多年前求着要嫁他的人,这般讽刺他,他能接受? 孙太后见他不说话,更是冷笑:“你求我,还不若求你儿子去!百个我加起来,也抵不上你那好儿子的一句话!”孙太后心中有怨恨,她知道赵从德如今常进宫不是惦记她,只是想利用她,已死的心还是难受,她又道,“你往后再别进宫见我!我瞧你便觉得恶心!” 赵从德抬头看她,跟着冷笑一声。 孙太后一愣,这倒是赵从德第一次对他这般。赵从德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是王府世子,仪态与相貌皆是顶好的,无论何时皆是翩翩风度,否则孙太后当年也不会心悦于他。 赵从德猛地这么一声冷笑,她莫名生起寒意。 “娘娘怕是忘了,十多年前,我到底为你做了何事?!” 孙太后的脸色一白。 “娘娘这是不念旧情,真要与我断了关联?” 孙太后握住手,长指甲陷进肉中,强撑一口气,反驳:“当年实属无奈,你我早已互有承诺。真要深究,你也脱不了关系,你又何必如此?” “我是赵家人!我会害我叔父?”赵从德再冷笑,“娘娘,我也不愿违背承诺,可娘娘你瞧瞧,如今可还有我们魏郡王府的活路?我的儿子?他何尝将我放进眼中?娘娘若也不愿帮我,我便索性将此事说出去,豁出去算了!别人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孙太后怒视他。 赵从德这时又收起冷笑,深情看她,缓声道:“珑娘,当年我也不愿,可我只能如此,我如何与皇帝抢女人?” 说起往事,孙太后心神一动,她立刻气道:“你若不敢抢,又何必招惹我?!” “我如何招惹你?”赵从德长叹一口气,再抬头看她,“那年,你十五,我才十八,你高高站在后苑亭中,问院墙外的我是谁,你可还记得?” 孙太后眼圈立时便红了。 之所以一次次容忍赵从德,只因当年时光。谁都有少女时候,她永远记得春日间,赵从德从地上捡起她的团扇,抬头看她微笑,也问她是谁的模样。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软肋。 她低头,伸手捂着双眼。 赵从德再叹气:“当年我为你做那事,我并不后悔。是我对不住你,你当我愿意娶姜四娘?我不得不娶!也多亏我娶了姜四娘,我才能为你做这些事。我为你做这许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登上高位?” 孙太后低声道:“高位之心不过梦一场。” “娘娘,你我已多久未这般说过话?” 孙太后红着眼睛,恨恨看他:“你若心中真有我,娶了姜四娘,家中为何又置那些妾侍?” “长辈所赐,我如何拒绝?” 孙太后狠拍桌子:“你生了那许多的儿子!” “珑娘——” “罢了,都已过去二十多年。”孙太后拿起帕子掩了掩眼睛,再道,“我早已失势,往后你别再进宫寻我,我帮不了你,我也再无其他心思。往后你守着你的魏郡王府过活,我守着后宫罢了。赵琮是个心软的人,他不会动魏郡王府,只要你我护着那个秘密,魏郡王府定会无虞,你将来袭了郡王爵,安稳一世。” 赵从德眼中闪过不耐烦,抬头再深情道:“珑娘,你当我这些年为何变得如此?你当我不恨?我也恨!我恨我只是一个不得势的世子!我恨我娶不了心爱之人,更恨我不能日日见到她。我当初那般帮你,只不过想助你登得高位。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更不在乎那个位子,我只愿天地之间,再无人能阻隔你我。” 孙太后再度低头。 权力与感情交织,后来的她都想要,她却也还记得想要登上高位的初衷是多么单纯。她只不过想与赵从德在一起罢了。 她抬头看赵从德。 赵从德也已年过四十,虽混账胡闹,眼角虽已有纹路,跪在地上苦涩看她的模样,却跟二十多年前一样。 她也不能忘记,她刚被立为皇后,宗室进宫恭贺新皇后。 地上跪了满地的人,赵从德却悄悄抬头看高座上的她。 他们二人苦楚相望。 孙太后再度捂住双眼,无力道:“你走。” 赵从德低落地应了声“是”,又道:“珑娘,我往后可还能进宫来瞧你?” 孙太后满脸眼泪,她用帕子掩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赵从德失落道:“只愿下回我进宫来,你还愿见我,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方才说了不少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便是背叛全天下,也不会背叛你。我为你做的事,皆是心甘情愿,我永世不会说出口。只是如今,无人看重我,这些日子你也不愿见我,我心中也难受,我还想着年少时与你的那些梦。”说罢,他静悄悄退下。 孙太后伏在桌上痛哭。 王姑姑见他出来,迎上前来,笑盈盈道:“世子这要回去?” 赵从德脸上再无深情,而是疏离笑容:“王姑姑想得如何?” 王姑姑倒不惧怕:“世子是知道的,婢子伺候人伺候了一辈子,心愿也不过那一个罢了。” “这是早就答应你的。” 王姑姑直视他:“世子得拿出真心来才是。” 赵从德笑:“多一个你,不过多一点助力罢了。你真把自己当盘菜?若没了你,本世子多的是人用。这几年来,你办成过哪件事?!那事也不过给你教训罢了!” 王姑姑脸色一暗。 赵从德憋得狠了,他是没本事,但他有好帮手。人人不把他当回事,他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低沉了五年,也该动一动。现在连王姑姑这种老货都敢威胁他,他更气,冷笑道:“你最好能劝动她,否则,第一个拿你的好女儿开刀!” “世子!”王姑姑慌了。 “哼!”赵从德一甩衣袍,走出宝慈殿。 院中无人后,刘显从一缸睡莲后探出身子来,理了理衣衫,抱起地上的花盆,装作无意,大方走出宝慈殿。 路上遇到王姑姑,王姑姑斜他一眼。 刘显最初是孙太后的人,要讨好王姑姑。这五年来,他早已不忌惮她。他“哼”了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小的明日再来,陛下说了,这回的牡丹开得极好。娘娘无法一同去洛阳,便多送些来给娘娘观赏。” 王姑姑也讽刺:“刘大官真不愧是刘大官,一直得陛下重用,养花这样重要的事都交给刘大官来办。”这就是讽刺刘显只配侍弄花草,还乐颠颠的。 这样的讽刺话语,连挠痒痒都不算,他就是侍弄花草又如何?他侍弄的花草,连陛下都夸!刘显一翻白眼,抬脚走了。 他走出宝慈殿没多久,身后走来一个宫女,脆生生道:“刘大官,婢子帮你抱着这盆花?” 刘显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宫女。 他一挑眉,“哟”了声:“你倒是机灵。” 宫女就笑,自报家门:“婢子是三年前来宝慈殿的,淑妃娘子亲自将婢子分来,娘子当初也夸婢子机灵呢,是以才让婢子当这宝慈殿的大宫女。” 刘显笑:“你倒是不谦虚。” “大官,婢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这宫中就得有上进的心才行,您说是不?婢子最钦佩刘大官,瞧见王姑姑那般,也替大官气。” 刘显再瞟她一眼,心道,这倒有个自愿上钩的。 他点头:“你说的是,将来定也能当个女官的,比她厉害。” 宫女笑得灿烂:“那就承大官吉言啦!” 刘显也笑:“我可不是大官,往后我要叫你姑姑才是!” 宫女乐呵呵地与他说了一路,将他送回福宁殿。 刘显打点好花草,便去侧殿等赵世碂。 赵世碂心情好,办好差事,回来见他一直等着,笑道:“什么事儿急成这般?” “郎君!小的今儿去宝慈殿整理睡莲,恰好见王姑姑与世子起争执!” “哦?”赵世碂挑眉,“可听到具体说了些什么?” 刘显惭愧道:“小的不敢靠近,没听清楚。”他说罢,又将那位宫女的事说了一番。 赵世碂点头:“知道了,你去。” “是。”刘显磕了个头,有礼退下。 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赵琮将去金明池观水战,太常寺已在做准备。届时,百姓在,官员们也在,孙太后与赵从德皆要出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们当年让赵琮落水,他也让他们落一回水。 赵世碂低头思量,想罢,嘴角翘出笑意。 只是令他笑的不是孙太后与赵从德的下场。 而是—— 当年,他便是端午前进的宫,如今又是一年端午将到。 当年的端午,赵琮命人给他制新衣,那也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回穿红色衣衫。 今年的端午,他将最棘手的事儿处理好,他便能正大光明地对赵琮表达心意。民间嫁娶皆要穿红衣,他想与赵琮同穿红衣,且是样式一样的红衣。 赵琮定是会接受的,即便短期不能,长期也能。赵琮是最心软的,也最舍不得他,他只要乖巧一些,赵琮定会同意。 届时,他们也能在一起。 赵世碂坐在隔窗旁,日光照进来,零碎,没有模样,却又琐碎而温暖。 他的脸藏在这样的微光间,睫毛偶尔颤动。他低头独自想着,越想,嘴角的笑意便越深。 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到他身上,这姗姗来迟了几十年的少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