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眼能活命,智慧只会丧命。
赵琮坐在床上, 身后垫着很厚的靠枕, 他听茶喜将魏郡王府所遇之事讲了一回,未立即说话。 直到染陶端着托盘走进来, 轻声道:“陛下, 梨汁炖好了。” 赵琮伸手接来, 几口便将一盅梨汁喝尽,将盅碗又递还给染陶, 问道:“那三人是他们家排行多少的?” 茶喜愧疚道:“婢子不知。” “陛下。”染陶开口, “领头的,怕是他们家的小十郎君, 赵世廷。” “赵世廷。”赵琮又念了回名字。 “陛下打算?”染陶见他久不说话, 不禁问道。 赵琮笑:“能如何?派人去魏郡王府, 将那几个小子拎出来揍几顿?” 茶喜蔫了,便知道是如此,都怪她。 “下回再遇着这样的情况,管他是谁, 狠狠骂回去。”赵琮声音平静, 咬字却很紧。 “是!”染陶与茶喜一同应下。 赵琮沉默不语, 赵十一之所以这么自闭,怕是正是因为在家时,成日里被这么欺负。魏郡王府果然不是个好地方,以后再不带赵十一去了。 这种事又不同于亲政,谋划亲政实在过于复杂,每个节点都格外重要, 必须缓缓图之。 这仇一定要报,且要赶紧报,他可从来就不以为自己是君子,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一说。 君子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谁愿意当,谁当去。 而中秋时,宫中要摆宴,将邀请宗室进宫来同乐。 往年,他鲜少参与。 今年,他必要出面。到时候,看他怎么整那几个毛猴子! 小孩子就有理了?就能欺负人? 那他才十六岁呢!看他怎么整那帮小子! 他小心翼翼养着的自闭症小朋友,被他们一欺负,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想到此处,他便抬头:“小郎君醒来后,立即将他带来。” “陛下,您要休息——” “带他过来。” “是。” 茶喜正要退下,赵琮又问:“他去见了他生母?” “是,那位娘子还为小郎君制了几身衣裳。” “既是生母所制,让他多穿,不能忘本。” “婢子知道。” “在魏郡王府还有什么见闻?”醒来后说了太多话,赵琮又有些疲惫,渐渐闭上了眼,却还在问。 “其他并无。”茶喜想了会儿又道,“倒是单娘子的屋里养了许多鸟,小郎君格外喜爱鸽子,手中还抱了一只。婢子在院外,恰好看到小郎君在窗前放飞了一只。” 赵琮想到他答应赵十一要送他鸟的事,看来他也算是正好碰上了,赵十一似乎真的挺喜欢这些小动物。 这好办。 “那去为他寻来一些鸽子便是。” “是。” 赵琮再未讲话,靠在引枕上似乎又将睡着。 染陶朝茶喜使了眼色,她转身走出内室。 赵十一重生以来,向来觉不多,也浅。 他却未急着起身,依然躺在床上,吉祥隔着幔帐在外说话,室内就他们二人。 “时辰还早,小的去御药局时,邓御医倒还未进宫来。” “染陶那处过了明路,往后便多去转转。” “小的明白。” 当初安排吉祥进宫,也没指望他在宫中撒什么关系网,只不过早早安插个人进来罢了,到底有个自己人好办事,他进来了也好使唤。 更何况,赵十一其实是个记仇的人,心眼儿也小。 他记恨着上辈子里,赵宗宁把他的亲信一窝端的事,他信任的贴身女官亲手放赵宗宁进了他的内室!赵宗宁趁他熟睡,将他从床上扯下来,不待他说一句话,便杀了他。 朝中与边境皆结束混乱,好不容易天下太平的时候,谁能想到一个郡主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提剑进宫杀了他这个皇帝!谁能想到赵宗宁才是那待在他身后等着抢果实的凤凰! 他死前睡的那张床,正是赵琮如今睡的那张床。 他死前躺的那块地,也正是赵琮床前的那块地。 他当时虽不想建关系网,却想也把赵琮的亲信一窝端。 没想到染陶与福禄太过聪明,更是无比忠心,身边根本无法渗透。 既难以一窝端,他也懒得再想着端,反正赵琮快死了。 但如今不同,他希望赵琮最起码要活得比上辈子久才行。 当初吉祥进宫时,自然要受排查,身上什么银钱都未带。小太监一个月才几个钱?初时还要给大太监送孝敬。但如今想要收人,便不能再没钱。 赵世碂一直信奉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就是万能的。 他上辈子因为钱,拿下了许多人。 他这辈子才十一岁,已足够有钱,但那些钱在宫外。他此时不禁后悔,上回出宫时应与他娘说此事,但那时他哪知道赵琮这辈子可能会比上辈子还要短命? 他又道:“你爹过些日子要离京,这个月内定要与他联系上,问他要些钱来。银子、铜板都不管用,备上几袋子的金豆,好藏,送出去也好使。”说罢,又冷笑一声,“御药局全是一帮穷光蛋。” “是,小的明白。” “如何联系上,可用郎君我教你?” 吉祥笑:“若是小的连这点本事都无,又如何配伺候郎君?” “也别胡乱说你是谁的人,让他们猜去。” 让他们抵挡不了诱惑,拿了好处,却又胆颤心惊。猜来猜去猜不着,为了那么些金子又愈陷愈深。这样才好掌控。 “小的知道。” 赵十一未再说话,吉祥道:“小的去提水来伺候郎君起身。” “去。” 吉祥从殿中出来,正要去提水,被茶喜叫住,他回头一看,茶喜笑道:“吉祥,你去殿中省那处,寻位姓盛的大官,陛下要为小郎君寻些鸽子来,你告知他,令他早些送来咱们殿中。” “啊?” “傻小子,陛下知道小郎君喜爱鸽子,特地这般吩咐的。告诉盛大官,也无需太多,太多扰人。寻个二十来只即可,挑那漂亮的。” “小的知道了!只是小的正要提水伺候小郎君起身——” “你去,我来。” “好。”吉祥麻利地往殿外小跑步去。 茶喜脚步轻盈地叫了两个小宫女与两位小太监,一同去预备东西,再伺候小郎君起身。 赵十一本就打算去看赵琮的。 只是从昨晚再度莫名其妙地跑回来起,他的心间总有火在烧,烧得他瞬间便做出了一些决策,并早早地便赶了吉祥去正殿外蹲御医。 他打算等赵琮再好些去看,不知为何,他莫名不想看赵琮那张病中可怜巴巴而又无邪的脸,看到,他就会心慌。 此刻茶喜满面是笑地拉开幔帐,伺候他起身,他便知道,赵琮应该已无大碍。 为他穿好衣服,茶喜道:“陛下惦记着您呢,要小郎君醒来便去正殿。” 正好,他也是要去的。 赵十一点头,束好头发,便往正殿走去。 宫女们为他拨开正殿内室的帘子,他的脚步顿住。 昨日来时,他有些反常,反常到甚至并未在意这个于他而言格外特殊的地方。 这是他上辈子死去的地方啊,这辈子,他竟然那样平静地踏过这块沾满他鲜血的地板。 今日再进来,脚步停顿的同时,鼻尖均是药味,眼前的龙床上,幔帐早已拉开,赵琮安静地靠躺着。 站在床边的染陶抬眼,轻声往他走来,小声道:“小郎君可用了早膳?” 茶喜摇头:“尚未。” “在这儿用,陛下还要睡一会儿。” “是。” 他们说话,赵十一却一直盯着那张床,与床上躺着的赵琮,又或者是在盯着上辈子的自己。 染陶正要开口请他去用早膳,床上的赵琮缓缓睁开眼,并往他们看了眼。 辰光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赵琮睁开双眼,赵琮侧过脸颊,赵琮看向他们,每一个动作都慢得无比细致。 “陛下。”染陶朝他走去。 “小十一来了。”赵琮将手伸给染陶,染陶扶他又往起坐了坐。 “是。” “过来。”赵琮对尚站在帘子处的赵十一说。 听到赵琮略沙哑的声音,赵十一终于回神,他抬脚走到床边。 “坐。”赵琮再指床边。 赵十一听话地坐了下来。 “你们出去。”赵琮对染陶说,“朕与他说话。” “是。”染陶听话地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昨日里被人欺负了?”赵琮恍若无意般地开口,声音也云淡风轻,更因在病中,那声音又哑又轻,如同缓慢抚过指尖的羽毛。 他的声音又那样近,只在耳畔。 此刻却只有他们二人。 赵十一的脊椎顿时由上而下地起了莫名的酥麻之意。 “被欺负,为何不狠狠回击?”赵琮问他。 赵十一抬眼看他。 回击?孙太后那般对他,满朝文武那般对他,也没见他回击。 赵琮居然还问他为何不回击,他到底懂不懂“回击”二字的意思。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侄儿,你更是养在福宁殿,由朕亲自教导的侄儿。谁都不能欺负你。” 赵十一看着他。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魏郡王府任人欺负的赵世碂了,你是朕殿中的赵十一。” 赵琮也看着他。 “生为男儿自要顶天立地,往后你也要成家立业,若是总这般,你如何护你的妻儿?” “再有人笑你、骂你,甚至打你。不要怕,狠狠地笑回去,骂回去,打回去。朕会护着你。” 赵琮笑:“除非哪天,朕死了,护不了你了。” 赵十一听罢,缓缓低头。 “你虽不说话,朕知道你都懂,你也听进去了。中秋时,宫中摆宴,朕将你的兄弟们都叫来,你要不要报仇?”赵琮笑着说了“报仇”二字。 原来赵琮也知道何为报仇。 那赵琮为何不替他自己去报仇?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赵琮没有依靠,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护着他。 他没法报仇,他的对手还是宫中与他对峙并比他强大太多的孙太后。 他想,赵琮的确不聪明,但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愚钝。 从小饱读诗书精心养大的王府嫡子、过继后唯一的皇子,怎会愚钝? 兴许赵琮便是看得太透,心肠太好,行事也太过君子之风。 想必他从未想过,真会有人胆敢要他的命。 书读得太好,真的不好。 赵琮有的是智慧,却不是心眼。 心眼能活命,智慧只会丧命。 心眼多的人,嫉妒除自己外的每一个人,想弄死比自己优秀的每一个人。 而拥有大智慧的人,永远是那被嫉妒的人。 赵十一忽然有些沮丧。 与赵琮相反,他无甚智慧,唯有心眼,与坏心,以及狠心。